我来哄哄你

  随着水流摇曳的海草中,无数繁茂珊瑚如高树一般林立,一人缓步穿行其间。

  温珩换了件淡青云纹衣,衣摆衣袖在水中边缘皆是模糊缥缈。身形虽仍旧是少年,肩背却挺拔开阔,有几分昔日玉珩仙君的轮廓。

  他手里拢着个物件,垂眸思忖,还时不时在上面做着些细微的调整。

  一个不留神,便与一道影子相撞在一起。

  “啊——”

  那是个端着一张大贝壳的女鲛,游得太快,重心不稳,一连打了几个旋儿。

  幸好温珩及时回过神来,一手拉住她,另一手稳稳捞过甩出去的贝壳,救回了上面一团黛绿色的药藻。

  女鲛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朝他行了个礼, “多谢客人。”

  温珩问: “无妨,敢问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女鲛的声音古朴柔和: “鲛王陛下病重昏睡多日,巫医查不出缘由,只好日日以药藻续着一口生气,我去给陛下送今日的药藻。”

  温珩抿唇, “他中途可曾醒过?”

  “少数时候会清醒片刻。”

  “那他醒了会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女鲛道, “只会一言不发望着外面出神,就是那边。”

  温珩循着她的话,转头望出去。

  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蓬莱宫主殿的庭院内有一棵高耸繁茂的珊瑚树。

  硕大繁荣的伞盖垂下来,挂着无数珊瑚海草,随着水波飘飘荡荡。

  温珩双眸恍惚了片刻,恍然看到似乎许久之前,曾有两个鲛人族的总角孩童,一男一女,在树下追逐嬉闹,长尾甩出的磷光在珊瑚间时隐时现,笑声悠扬。

  回过神,温珩颔首: “原来如此,那便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女鲛端着药藻离去。

  可身形交错的刹那,温珩倏地清晰感受到女鲛身上的一股寒煞之气。

  以及那双在水中琉璃色的眼睛,其中一只……竟然缺少了一半颜色。

  眼神也是呆滞死板的,如同少了一部分的魂魄。

  与此同时,那股寒煞之气实在过于熟悉,让他从魂灵深处生出一阵震荡。

  以至于,即使女鲛的身影已经没入海草寻不见了,他仍然站在原地,捻了捻指尖,眉心一点点拧了起来。

  ……

  温珩要去的地方不难找。

  这处殿堂周围的海草珊瑚更加茂密些,簇簇都有及腰高。

  就显得广阔无垠的湛蓝色海水之间,他要找的那人玄衣烈烈,长身颀然,立在庭院里更加显眼。

  听到动静,那人回首朝他这边望过来。

  目光相触的刹那,对方狭长浓黑的眼眸中闪过种种思绪……唯独没有昔日一贯的浅笑。

  郁明烛抿起薄唇,别开视线,冷漠道: “你来做什么?”

  温珩抿出一个笑: “我自然是来找你的。”

  郁明烛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扯了扯唇角,讥讽道: “找我?你先前百般哄骗,对我避如蛇蝎。如今怎么反倒专程来找我?”

  在南浔花言巧语地骗完他,毫不留情抽身就走。

  如果不是船上巧遇,只怕天下之大,从此他再也找不到温珩这个人了!

  郁明烛心头郁结未消,许是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多像个被始乱终弃,弃如敝履后,满心幽怨的怨夫。

  温珩忍俊不禁,眉眼一弯,促狭问: “我若真跑了,你来不来捉我?”

  郁明烛用鼻音哼了一声, “跑了就跑了,我为何要去捉你。”

  温珩叹气: “这样啊……”

  他默了几息, “那也好,海底的风景这么美,我正有意在此多留些时日。”

  “是吗,你打算留多久?”

  “嗯……”温珩故作犹疑, “短则三五年,长则……在此安家落户也并无不可。”

  郁明烛冷冷笑一声: “连个灶火都生不起来的地方,你打算吃什么喝什么,抱着外面满地乱爬的螃蟹生啃吗?”

  温珩努力压着唇角,假装无所察觉跟前的怒火。

  “生啃也无妨,不过是填一填凡俗口腹之欲。”

  郁明烛的理智已经被气得不剩下多少了,表面淡然,实则牙关紧得近乎快要把舌下的避水丹咬碎。

  ——甚至没来得及留意温珩声音里,那似是压着笑意的微颤。

  郁明烛狠狠拂袖, “凡俗口腹之欲?我可就没见过凡俗里有哪个能比你更挑剔的。”

  “你先前吃螃蟹,让我用大火蒸了三道小火煨了四道,为了料汁入味,每半个时辰还得刷一次汁料。”

  “蟹肉一点一点拿细银筷子挑出来,碎了不行,你嫌不好看,慢了也不行,你嫌凉了发腥。”

  郁明烛眼底渐渐蕴出火来,一字一顿, “如今你倒是跟我说,生啃也无妨了?”

  跟前,温珩低下头去,肩头颤得更厉害,一抖一抖。

  郁明烛气急, “温珩,你是不是在海底住了两天,就脑袋进水了——”

  话音未落,忽地见温珩抬起头来,双眼笑意明亮。

  郁明烛一滞,怔怔看去。

  温珩伸来的掌心里窝着一只白色海草编的兔子,还用红珊瑚点了双目。

  被他屈指一弹,兔子耳朵立起,似是栩栩如生地活了过来,揣手唱道:

  “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体又何必。”

  “笑口常开无忧虑,一切疾病皆消去。”

  唱完几句,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

  “开个玩笑而已,我家主上知错,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

  很长一段时间里,青临青川都觉得郁公子大抵是天性和善,从不与人红脸动怒。

  尤其是对上他们家玉珩仙君,那简直算得上和善到没脾气,没底线。

  所以为数不多,郁公子和自家仙君闹别扭的事,他们就能记得格外清楚。

  那一次,仙君要去蜀中除妖,走之前郁公子也不知为何缘故,非要执着地缠着仙君,亲口定好了回来的日期。

  结果出了点意外——仙君途中折道去救了个孩子。回来时就已经入了夜,比约计要晚了整整一白天。

  那一晚的夜色下,随云山处处挂着明亮热闹的灯盏,煌煌照亮了满山绚丽的桃花。

  郁明烛站在树下,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终于见到仙君青色的衣摆时,眼中流露几抹亮色。

  可是下一秒,又看到了仙君怀里那个遍体鳞伤的孩子。

  情况紧急,郁明烛倒是没说什么,去帮忙打水,擦拭伤口。

  那孩子在仙人的灵力帮扶下痊愈极快,不到一个时辰便活蹦乱跳了,还嚷嚷着肚子饿,想吃东西。

  玉珩见桌上有点心,就全推到他面前。

  然后点心被吃了个精光。

  青临青川亲眼看见郁公子脸色沉了一瞬。

  但郁公子仍旧没多说什么。

  直到送走那孩子,竹屋合了门。

  玉珩一转身,对上郁明烛遗憾且委屈的目光。

  玉珩仙君: “?”

  郁明烛叹道: “那些点心都是我专门研究了许久,今日特地为你做的,做了一天一夜呢。”

  玉珩一怔,自知理亏,抿了抿唇, “抱歉,我不知……”

  郁明烛倾身上前: “补偿补偿我?”

  玉珩: “好,你想要什么?”

  郁明烛倒也并非真的生气,得了好处,当即见好就收。

  他笑道: “仙君发冠上的玉珠成色极好,我眼馋许久了,不若赠与我,做个扇坠吧。”

  他哪里是想要明珠,分明是看那玉珠成天缀在仙人发间,与仙人形影不离,就像是个沾了仙气的标识。

  开口讨要,也颇有几分促狭和旖旎的意思,仿佛讨来明珠,就能连着主人一并收入囊中似的。

  他揣着这种无关紧要,却又无比暧昧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却听仙人迟疑道: “方才那孩子家中贫苦,唯一的祖母还身染恶疾,着实可怜,所以……”

  郁明烛一滞,眼睁睁地看着跟前的仙人一脸无奈:

  “所以我将玉珠给他了,让他换些银钱,好治病度日。”

  “……”

  话音落下,屋内陡然安静。

  玉珩敏锐地察觉眼前之人情绪不大对劲,赶忙补救: “若你想要扇坠,下次我见了好玉,一定带回来送你。”

  但这补救也没补救到点子上。

  “怎么能一样?”郁明烛皱眉。

  “有何不一样?不都是当个扇坠吗?”仙人茫然不解。

  郁明烛咬了咬牙,似是强行按耐着情绪,带着最后一点期待,问道: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仙人想了想, “三月初三?”

  听到这个答案,最后一点期待也落空。

  郁明烛抿着唇,眸子里的光色一点一点暗淡下来。

  紧接着垂下了头,将脸埋在仙人颈间。

  良久,他闷声, “是三月初三……但也是上巳节。”

  上巳节?

  玉珩仙君常入人间,对许多人间年节都知道个大概,只不过极少参与其中,从不放在心上。

  所以眼下,玉珩想了一阵,终于想起来——

  三月初三上巳节,情人相会,厮磨缠绵,本该于夜色中祈愿放灯……

  玉珩心头一紧,心跳蓦然空了一拍。

  所以几日前,郁明烛执拗地要他定下归期。

  所以今夜的随云山有酒酿点心,烟花灯盏。

  而郁明烛许是在花树下等了整整一日,等到肩头都落满了瓣瓣桃花,等着与他过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一个上巳节。

  只可惜皆是一厢情愿。

  等来的只有玉珩仙君全然不记得,全然不在乎。

  在仙君心里,一座城的百姓比他要紧,一个孩子哭了饿了也比他要紧……

  跟前,郁明烛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嗓音中有几分沙石似的沙哑,藏着浓重化不开的失望与低落。

  “玉珩仙君心中有苍生,可怎么就不愿……分我一隅呢?”

  后来的几天,表面平稳安宁。

  随云山的春风依旧和煦,魔渊也难得风平浪静,就连万生镜都没再照出什么人间疾苦。

  可是青临和青川揣着袖子狗狗祟祟, “仙君,您同郁公子吵架了?”

  ——连两个粗神经的小童子都察觉到了,郁公子心情不虞,仙君总是失魂落魄的。

  玉珩瞥了他们一眼,没搭理。

  青临却知道,仙君没拿剑柄把他们拨拉开,让他们哪凉快哪玩去,那就说明心里也正琢磨这事呢。

  他故作老成,长长叹了口气, “唉,这样可不行啊,郁公子做的桃花糕都没以前甜了。”

  “你嫌不够甜,就去沾些白糖吃吧,”玉珩淡淡道, “与我说有什么用。”

  青临睁大眼睛, “您去哄哄郁公子不就好了?您一哄,他肯定当场就消气了,下次做的桃花糕也就甜了。”

  没等他说完,仙君照例拿剑柄把他拨拉开,心烦意乱道: “去去去,哪凉快哪玩去,他要气就让他气吧,我才懒得哄他。”

  两个小童子不情不愿地被打发走了。

  耳边清净下来。

  仙人却不禁方才那番话陷入沉思。

  要不然就……哄一哄?

  左右平日里郁明烛没少“哄”他。

  倒不是因为吵架。

  毕竟一个能言善道,另一个冷淡平静,哪怕刻意要吵都吵不起来。

  多数时候,只是郁明烛插科打诨几句,有时戏谑过了头,被仙人冷睨一眼,不一会就会带过来什么桃花酥,圆子酒酿,奶皮酥酪,说要自请赔罪。

  玉珩垂着眼帘,眸光微闪。

  这么一想,郁明烛哄他时,会说好听的俏皮话,会做好吃的点心,会送新奇有趣的薄礼,往往还装可怜扮委屈……

  堂堂魔头,低三下四,死皮赖脸。

  换作是他,都做不太来。

  那他能做来什么呢?

  那日随云山暖阳和煦,屋内窗前,春风拂面。

  玉珩仙君生平头一次掰着手指细细数了自己都擅长些什么。

  数完,发现自己除了惩恶,杀伐,什么都不会。

  ……他竟然什么都不会?

  不可置信的仙人又数了一遍,发现事实的确如此,至多,还能再往里加个“行善,救人”。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郁明烛进来给他换茶。

  那张昔日言笑晏晏的脸如今神色平淡,换完就出去了,像个透明人。明显还没消气。

  不过,玉珩仙君倒是从他发间看到了一抹霜白。

  那是一点随风飘来的柳絮,粘在浓黑如墨的发上,不起眼,郁明烛自己都没发觉。

  这个时节正是阳春三月,柳树抽芽,满山春色。

  玉珩仙君心念微动,伸手在桌面点了点,暗自思忖。

  春天到啊……

  ……

  入夜,天色渐渐黑下来。

  郁明烛刚从山下小城回来,采买了新鲜的瓜果蔬菜放到厨房去。

  做完这些琐事,他在竹屋门前定了定神,推门而入。

  青衫如雾的仙人正静坐在床上,不知摆弄着什么。

  暖金色的烛火照得屋内昏黄,褪去仙人身上的寒冽与疏离。

  落在郁明烛眼中,反倒如同一只乖巧又可爱的狸奴,听见动静便转头瞧过来。

  这么一副美人图,换做以前,郁明烛早就心痒地凑上去要亲要抱了。

  可是今日,气氛略微凝重。

  他还在和人置气,全然没有此时凑上去的道理。

  郁明烛喉结微动,压了压心中与仙人亲近的欲念,淡淡问道: “时辰不早,要睡了吗?”

  床榻上的玉珩仙君点头, “嗯。”

  几盏灯依次熄灭。

  屋内暗下来,只留一豆烛火。

  郁明烛为了彻彻底底当透明人,也不找各种由头往床上挤了,就独自睡在美人榻上。

  那么长手长脚,宽肩阔背的一大个,蜷着腿挤在窄小的美人榻,莫名有点像南浔街边淋了雨,挤在檐下的可怜乌犬。

  夜色中,郁明烛刚合衣躺下,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有人轻手轻脚下了床。

  他闭着眼睛想,壶里茶水还是温热的,旁边就是干果零食,熨烫整齐的毛毯叠在衣箱上。

  所以,无论那位难伺候是的渴了,饿了,冷了,都足够应付……

  还没想完,那道窸窸窣窣的身影停在他旁边。

  郁明烛:?

  郁明烛强忍着没睁眼。又听那声音越响越近,身侧贴过来一道气息。

  那人倾身过来,在他身侧身上胡乱摸索着,大抵是想要伸手找个支点。

  结果恰好支在了他的腹下。

  “……”

  郁明烛闷哼一声,实在没法继续装睡了,只得压着眉宇睁眼,将那只为非作歹的手捉了过来。

  “做什么?”

  失去支点,玉珩干脆往他怀里一趴,温温软软一大团,被他捏着腕子,仰头轻声道: “我来哄哄你。”

  郁明烛憋了几天的闷火,在听见仙人低声细语说“我来哄哄你”的刹那间,就已经尽数消散了个干净。

  但他还是故作矜持,不冷不热地垂眸, “哦?你要怎么哄?”

  玉珩没看出那已经漾起笑意的唇畔,仍旧认真地蹙起眉。

  “我想过了,我没什么能讨你开心的,若要送寻常的礼,你也什么都不缺,所以只能送点特别的。”

  话音落下。仙人伸手一点,灵力吹熄了烛火,又拉下了窗边纱帐。

  烛光和月光消失,屋内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玉珩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解到第三颗。

  郁明烛总算觉得不太对劲了。

  他警惕地坐起了身,连带将趴在怀里的仙人一并捞了起来。

  两人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

  仙人身上淡青的外衣只脱了一半,半披在肩头,底下是匀称,甚至略显单薄的腰线,被玉带勒束着,像春日轻盈的桃花枝。

  郁明烛的手就虚握在那段窄腰上。

  骤然间,他心跳加速了好几倍,心中陡生一种荒谬的妄想。

  魔族纵欲且毫不避讳,他身处魔渊还位及帝君,就算没吃过,也总有不少场合能让他见过不少。

  以往他不感兴趣,更不曾放在心上,看见了也全当没看见。

  可放在自己身上,就无法再那么淡然处之了。

  郁明烛喉头滚动,错愕问, “玉生,你想要送我什么?”

  玉珩略微迟疑: “我没做过这个,不知能不能让你高兴些……明烛,你把眼睛闭起来。”

  闭眼睛?

  什么事还需要吹蜡烛关门窗,脱衣裳闭眼睛?

  郁明烛心脏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大脑也跟着空白了片刻,只能凭着先前那条荒诞的线继续思考下去。

  两人相处许久,亲也亲过,抱也抱过,日日夜夜抵足而眠。

  若说要更进一步,他早就想过,此时也顺理成章,该到了时候。

  期待吗?期待的,但是……

  但是……

  他内心挣扎, “玉生,是不是太快了……”

  “快点。”玉珩催促。

  “好。”他立刻缴械听话。

  郁明烛合起眼,可是旋即,又紧张局促地欲言又止。

  “玉生,其实……我并非真心与你置气,你不必为此而委屈……”

  跟前,刷的一下。

  仙人将褪下的衣袍一抖,严严实实将两人兜头罩在一起,隔绝了最后一点光亮。

  郁明烛呼吸一乱,匆忙道: “玉生!其实我特别喜爱你——”

  “明烛,你看。”

  “……”

  一向呼风唤雨的魔尊千忌,这会儿紧张得睫羽颤动,小心翼翼地睁眼看去。

  ——仙人掌心卧着一只柳枝编成的兔子。

  玉珩用灵力一点,兔子便将耳朵一立,栩栩如生地活了过来,一扬双爪,怀中飞出莹莹点点的光点,在黑暗中像是岩洞里的流萤。

  兔子稚声稚气唱道:

  “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体又何必。”

  “笑口常开无忧虑,一切疾病皆消去。”

  唱完一句,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

  “我家主上知错,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玉珩仙君行走人间,曾在江南一带见过街上卖花环的少女。

  几根水葱似的手指轻巧一穿一挑,就能将柳枝编成各式各样的可爱玩意儿。

  如今借花献佛,学以致用。

  秉性纯净的仙人瞄去一眼,觉得魔尊那神色似乎很是一言难尽。

  不禁忧虑问道: “你不喜欢吗?”

  “我……”

  郁明烛回过神来,哭笑不得。

  但他顶着仙人小心翼翼的视线,也只好柔声道: “我喜欢的。我太喜欢了,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玉珩: “那你能高兴点吗?”

  郁明烛: “高兴多了。”

  郁明烛说不清心里是期待落空的失望,还是躲过一劫的庆幸。

  不过,虽然只是初春柳枝编成的小兔。

  但也已足够好。

  两人被笼罩在一件青色的衣裳里,闷久了,气息便有些发热。

  周遭明灭闪烁的光点成了唯一的光源,全都映在仙人微微弯起的眸子里,十分好看

  ——那双眼眸正在为他而笑。

  他要的无非就是如此。

  郁明烛心里那点若有似无的失落淡下去,转而再也压不住欣喜。

  他呼吸一重,伸手捂住兔子的眼睛,倾身压了过去。

  ……

  待喘息自纠缠的唇齿间泄出。

  仙人总算寻了个开口的间隙,眼中泛着茫然水雾, “明烛,你方才怎么突然说很喜爱我?”

  闻言,郁明烛咬上绯红的耳垂,与他颤抖的手十指交扣。

  “因为我时时刻刻都想这么说。玉生,我真的非常喜欢你。”

  一声呜咽后,仙人阖眼颤声, “明烛,我亦……非常喜欢你……”

  ……

  眼前,同样是枝条海草编成的小兔子。

  同样是春水拨弦般清冽的声音在说, “我来哄哄你,别生气了。”

  郁明烛忽然想起,数月前他杀心最浓之际,明明藏在指间的杀招即刻就要取人性命。

  可是善恶台月色明朗,眼前之人一如往昔地笑着,说: “你发上沾了柳絮。”

  顷刻之间,就将他拉回了那年三月的青衣底下。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便已注定下不去手,便已注定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之后的数次犹豫自苦,皆是自欺。

  兔子唱完一支歌谣,又安静乖巧地卧了回去。

  温珩捧着兔子,心中惴惴,没什么把握。

  毕竟这么幼稚的东西,哄哄当年初出茅庐的明烛还过得去,要哄如今饱谙世故的大魔头……

  他忐忑望去一眼。

  果然见那张浓稠精致的脸上没露出笑容。在最初的微诧后,竟然又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定定注视着他,眼底晦暗难辨。

  温珩微叹,也不再与他玩笑,正经起来。

  “郁明烛,我先前那日说,我梦中做了错事,一错再错,再难回头……是我错,我欠你许多,不管你要怎么怪我罚我,我都心甘情愿。”

  “你不欠我。”

  谁知,郁明烛倏地打断他,极认真道, “你如今什么都不欠我。就算曾经欠过,也早就还干净了。”

  曾经,魔族君婴刻意接近仙人身侧,利用诓骗,居心叵测。仙人亦要他当牛做马,任劳任怨。

  算是扯平。

  百年前第一次仙魔大战,玉珩仙君杀过魔尊千忌,将他推下万丈魔渊。

  七年前第二次仙魔大战,魔尊千忌率千军万马杀了回来,一剑搅碎仙人灵丹。

  算是扯平。

  玉珩仙君曾九道禁制封印魔渊,要他挫骨扬灰永不翻身。

  他亦任由高高在上的仙人跌入尘埃,成了五感顿挫的痴愚废物,任人欺辱。

  算是扯平。

  曾经种种,全都扯平!

  昔日的玉珩仙君不再欠魔尊千忌任何,今日温珩也不必亏欠郁明烛。

  全都干干净净了。

  可是百年好长,近乎是一个凡人的碌碌一生。

  夜半无人昏暗时,魔尊千忌孑然一身,在仙哭殿里独自饮酒,看着空空荡荡的殿堂,好似心也永远空了一块,再也填补不满。

  那近乎百年的漫长岁月里,郁明烛以为自己恨玉珩仙君。

  因为太恨,所以无时无刻不想起树下的浅青身影。所以想要将仙人拉入泥沼来,最好是陪他一起腐烂,这辈子都痛不欲生,求死不得!

  后来才知,那岂止是恨。

  分明是昔日的爱刻骨铭心,化作思念成疾,要他彻夜难眠,痛彻心扉!

  爱过,恨过。

  后来爱啊恨啊,全都搅合在一起,分不清楚了,就交织成了面目全非的可怕模样,在他心底疯狂扎根生长,扭曲狰狞,再也无法控制。

  时至今日又怎么能甘心全部扯平?!

  他从来不想要什么全部扯平,什么两不相欠!他情愿两人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爱也好恨也好,全都无所谓,他皆是甘之如饴!

  魔尊千忌惯会欺骗。

  跟前,郁明烛露出一个温柔笑容: “玉生,你来寻我,我已经很高兴了,怎么还会生你的气?”

  他俯身而来,轻轻将沉香气息笼罩过来。

  温珩下意识阖眼,自然也就没有看到,郁明烛眼底情愫滚烫,如同挟着无尽阴暗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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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魔尊——高兴的时候开开心心伺候媳妇,生气了就冷着脸伺候媳妇,我愿称之为全书第一男德。

  备注:其实玉珩会的挺多的(毕竟活得久见得多),比如之前提到过他会字画。但是以前只画山水不画人,而且对此没什么自信,没把那个归到“擅长”的行列里。

  玉珩仙君对自己自信的只有武力值……

  【久等啦,本章给宝子们献红包,下一章更新前都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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