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何有

  新官制的诞生意味着新一轮的分猪肉,如何将猪肉分好,便是考验一个统治者能力的时候。

  正所谓为官做宰,这个“宰”指的就是古时年终分祭肉时,做“宰”的人要将祭肉分的合情合理,让每个人都不会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不愉快。

  如果这个祭肉分的不好嘛……当年孔子就是因为没有得到鲁定公的祭肉而离开鲁国的。

  最真实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一块祭肉,而是因为祭肉代表着国君对孔子的态度。

  孔子主张堕三都,却最终因为反抗势力太过顽强与齐国的插手而功败垂成,不送祭肉这件事便寓意着鲁定公对孔子失去了信任,孔子自知留在鲁国再没有任何用处,因此便开启了周游列国的时代。

  一块祭肉便足以让君臣离心,更何况游溯现在分的不是一块除了象征意义之外没有任何用处的祭肉,而是真真实实的利益。

  如何让司凉二州的人都满意游雍分下来的官制,靠的就是游溯自己的能力了。

  三省之中,中书省负责草拟,中书令一位游溯交给了白未晞。白未晞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接受了游溯送来的金印紫绶。

  门下省负责审议,游溯十分不负责任地将门下侍中的位置交给了游洄,意思是“孤不需要你们瞎逼逼”。游洄挠着头接受了这份金印紫绶,觉得自己回去就可以睡大觉了。

  尚书令的位置游溯给了崇云考,这意味着他还是最信赖自己的凉州班底。但为了平衡司凉二州的势力,尚书右仆射的位置他给了杜望,这表示司州豪右也可以进入雍国的权力中枢,只要肯听话。

  尚书左仆射的位置暂时空闲,明眼人都知道,游溯要将尚书左仆射的位置留给新人。

  而新组建的内阁看似就是个人形卡戳机,偏偏游溯将内阁大学士的位置交给了绿竹璧——经白未晞的再三反对,再加上游溯也觉得作为票拟批红,但实际上没有任何实权的内阁没必要非要分出三六九等,于是统统将内阁成员封为大学士。

  这样一个看似没有实权,实际上却能知道雍国内部所有动态的位置,游溯为什么要交给一个刚刚来投效的陌生人?

  崇云考看着被阴影遮住面庞的游溯,忽然间发现,他再也看不懂这个被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了。

  而另一件十分值得玩味的事是,游溯将桑丘调成了武职,将他的封号从“平林将军”改成了“卫将军”。

  桑丘称号的更改意味着桑丘从杂号将军一跃成为了重号将军,有了开幕府,参政议政的权力。

  杂号将军之所以是杂号,就是因为杂号将军只是一个临时的称谓,在律法上并没有给杂号将军保障,使得杂号将军置废无常又无固定职掌。

  虽然乱世不可与盛世同日而语,但杂号将军今日设,明日废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重号将军却不然,重号将军意味着常设军职,甚至被帝王恩宠,有了自己开幕府的权力——这相当于帝王承认,重号将军可以有自己的班底,亲卫。

  桑丘感动的差点没哭出来,游洄看着老朋友荣升重号,一时之间只觉得心里发酸。

  他也想当重号将军。

  但他的阿兄刚刚将他封为门下侍中,估摸着不会让他兼一个常设武职了。

  但下一秒,游洄就被惊喜砸了个满头包: “加虎威将军为大将军!”

  大将军!

  重号将军之首!

  更重要的是, “大将军”这个称号,游洄的偶像李牧将军也曾有过。

  游洄开心了。

  游溯封的第三个重号将军便是韦杭之,这位在西羌打了一辈子仗的沙场宿将被加封为“征西将军”。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信号——征西,除了西凉,还能是哪里?这意味着游溯很有可能将韦杭之调回凉州,继续和西羌作战,而不让韦杭之再继续参与征伐天下。

  这是什么意思?是凉州告急,边境没有宿将不行?还是雍王从现在起就已经在忌惮这些凉州老将?

  更重要的是,不久之前,朝廷在承认雍王的诏令上也曾加封游溯为“征西大将军”,现在游溯却将韦杭之封为“征西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和朝廷开战的意思吗?

  就在众人指望从接下来的分封中再听出点什么的时候,游溯却停止了对重号的加封,使得如今的雍国如今便只有这三个重号将军,其余皆是杂号。

  雍王究竟是什么意思?

  众人一头雾水。

  更让人揪心是的,散朝之后,游溯竟然留下了三个新鲜出炉的重号将军和他的白先生,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

  ——包括他的仲父,崇云考。

  雍王溯的这一番“宰天下”实在是做的太成功了,他不但做到了让每个人都满意自己得到的职位,更是让每个人都对他的行为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但是三位重号将军和白先生知道。

  游溯先对韦杭之说: “韦将军,凉州现在还没有军报传来,但是孤不放心,所以这一次势必要将军跑一趟。”

  西羌是盘踞在凉州西南方的游牧国家,开春之际正是游牧民族最虚弱的时候,他们以为主食的牛羊肉离开了冬天的天然冻场开始腐化,而刚刚出生的牲畜幼崽又没成长到足够供养全族的时候。

  因此,一到春天,游牧民族就容易犯边。这是自然决定的,人力无法更改。因此,哪怕凉州边境并没有任何地方传来和西羌有关的预警,游溯也依旧为这场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事做准备。

  甚至于,西羌没有传来预警,这让游溯更担心了。

  西羌是典型的游牧民族,一到春暖花开之际,就是游牧民族的灾难时刻。在这个时节,他们失去了冬日的天然冻场,储存的牛羊肉都将在短时间内腐败。而刚刚出生不久的牲畜幼崽又不能在短时间内补充他们的食物,因此在开春之后很的长一段日子里,游牧民族都需要自己想办法解决食物问题。

  如何解决?当然是简单粗暴地打秋风,向着周边农耕文明的邻居“借粮”。

  这是自然决定的事情,不是人力可能更改的,因此游溯从未怀疑过,到了春天,凉州和西羌必有一战。

  但现在凉州却并没有警报传来,这个消息不但没有让游溯放心,反而让他更加揪心。因为西羌不会放弃在开春之时的掠夺,没有警报往往意味着西羌在给他们憋个大的。

  因此游溯不再信任之前他在凉州布好的布防,决定将宿将韦杭之派到边境掌控边防。

  对于这一点,韦杭之一点都没有迟疑,他当即便领命,还说道: “主公说的有理,西羌人贪得无厌,春日之时却不开掠夺,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

  韦杭之有些犹豫: “主公说,要让臣带五千重骑兵和五千轻骑兵走?是不是太多了?那样司州怎么办?”

  游雍号称十万凉州铁骑,实际上只有五万,其中两万重骑兵,三万轻骑兵。目前,两万重骑兵中一万在凉州边境巩固边防,一万跟随游溯驻扎在司州;三万轻骑兵中,两万都在凉州,司州也只有一万。

  所以,实际上,在司州,游雍的兵力一共只有一万重骑兵与一万轻骑兵。只不过重骑兵战力非凡,几百骑都能起到出乎预料的效果,而凉州铁骑主要驻扎的关中内部又是一马平川的渭河平原,因此一万重骑兵并一万轻骑兵,足够游雍在关中横着走。

  但是韦杭之一口气带走一半,那样司州的兵力可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游溯道: “这就是我找仲牧和子聊来的原因。”

  “仲牧”是游洄的字, “子聊”则是桑丘的字。

  游洄闻言,立刻反应过来: “阿兄是要在司州征兵?”

  天下乱成这个样子,诸侯王哪有不征兵的?但是一开始,游溯却并没有着急在司州征兵,一是因为大索貌阅的条件还不到,二是担忧司州民心不附,征出来的兵不够忠心。

  但是现在,经过赈灾与抗疫两件事,司州黔首对游雍的“信”正空前高涨,此时征兵便会比之前好得多。

  因此游溯点头: “是要征兵,但是此次征兵与以往不同,白先生提出了一种新的征兵方式,孤来与诸位商量一下。”

  眼见这个小会议上就这么几个人,几人便都知道,白先生提出的一定是一种惊世骇俗的想法,这才让游溯甚至不想将白未晞提出的想法放到大朝会上说。

  游溯将一份奏折交给他们: “诸位看看吧。”

  几人都看了起来。

  这份《安平二年雍国新军改制考》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看完之后,韦杭之蹙着眉,游洄挠了挠头,桑丘忍不住摸着下巴。

  许久之后,桑丘第一个提问: “白先生,你所说的‘募兵制’,是在下想的那个意思?”

  白未晞点头: “正是。”

  说着,白未晞也拿起一份《安平二年雍国新军改制考》,将他的想法一一说出来:

  “第一点,改征兵制为募兵制,是因为现在大索貌阅困难极大,黔首逃脱兵役之事屡屡发生。再加上现在土地兼并严重,无地的佃农很多,以征兵制来征兵,并不符合现在的实际情况。”

  所谓征兵制,就是在大索貌阅与编户齐民的基础上,根据要征兵的人数进行几户一丁的征兵。譬如三户一丁,就是从三户人家中选出一个来作为此次征兵的人选。三户轮流,今年服兵役是的甲家,明年就是乙家,后年就是丙家。

  这样征出来的兵,因为大部分都是家中小有资产的良家子,供的起士卒在服役期间的衣衫鞋袜,甚至是战马兵器,这样的士卒既能自费服役,减少朝廷的花销,又因为牵挂太多不容易发生逃亡,营啸等情况,再加上一伍一什甚至更大的编制下都是乡里乡亲,很好管理。

  常年的服兵役又会让这些人哪怕不打仗也会具备基本的士卒素质,这种征兵制下征出来的兵就是将军们最爱的兵。

  譬如游溯手下的所谓“十万”凉州铁骑都是大名鼎鼎的六郡良家子,基本上战马,铠甲等都是人家从军的时候自备的,甚至现在都有士卒能收到家中寄来的钱财衣物。更别说,多少人的拉弓射箭等技术都是家人自费请师傅教的,这样付费上班的兵谁不爱?

  但是白未晞提出的募兵制就不一样了,白未晞的想法是收拢那些无地可种的佃农,将这些贫困的闾左收入军中,作为一支常备军。

  而这样做的理由,白未晞给的也很充分——大索貌阅做不到,没办法照着军帖挨个点名,那就干脆让想从军的来从军,不想从军的继续在家里种田,将耕战二事彻底分开。

  但这样做的弊端也有,那就是其一,这些闾左什么都没办法带来,一切花销都要游雍供给,花销会比征兵大得多。

  其二则是,这些无产之人无恒心,不好管理,也容易在战场上成为逃兵。

  对于第一个问题,白未晞说没办法解决,只能加大开支。而对于第二个问题,白未晞则是给出了一个十分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将这些没有恒心的无产者变成有恒心的有产者。

  简而言之,军功爵配名田制,打仗赢了就给分配土地,士卒继续服役,土地交给佃农耕种。

  秦时玩过的老套路了,这套制度曾经造就了不可一世的大秦帝国,也造就了闻战则喜的老秦人。

  但问题是……秦也是因为这套制度而亡的啊!

  “以史为鉴”也许这四个字不是人人都会说,但是确实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晋初承秦制,摸着秦的骨头过河,把自己都染成了大秦的黑色,这才让武帝连忙为自己的身上披上一层儒家的外衣,告诉世人“我们大晋和秦那玩意不是一回事”。

  白未晞这,这不是开历史倒车吗?

  桑丘说的小心翼翼: “主公,白先生,要不再想想其他的想法呢?大索貌阅确实困难,但征兵制也不是征不来兵吧?”

  “征兵制当然能征得来兵,但那样的兵,能用吗?”白未晞反问, “现在游雍要打的不是保卫战,而是攻伐战,没有哪个人会愿意为了君王的野心而战。”

  老秦人闻战则喜,爱的也不是大秦帝国誓要东出的豪情壮志,而是通过战争,他们能切实得到的土地。

  韦杭之问: “白先生,老夫承认,募兵制确实是一个很出色的构想,也很符合现在司州的实质,但是白先生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制度会让雍国步了秦的后尘?”

  白未晞坚定地摇头: “不会。”

  白未晞道: “秦因军功爵而亡,是因为秦只有军功爵。在战场上打了仗才能得爵,得了爵才有土地,才能做秦吏,使当兵入伍成了普通臣民唯一的前路。”

  “但是雍国不会,雍国永远都不会走上这样一条路。雍国的黔首会有无数条路可以走,不会走上这样一条必死的路。”

  韦杭之沉默一瞬,最终说道: “既然先生如此信誓旦旦,老夫信先生的韬略,也信主公的眼光。”

  桑丘也随之道: “在下也信先生,信主公。”

  见游洄久久不说话,游溯点了他的名: “仲牧,你的想法呢?”

  游洄就像是一个被老师在课堂上点了名,但实际上自己脑子空空如也的差生,闻言瞬间苦了一张脸: “阿兄,不是,主公,当兵一定要读书吗?”

  游洄指着《安平二年雍国新军改制考》上的某一条询问: “为什么当兵也要白天训练,晚上学习?为什么军官也要一起学习?甚至就连大将军都要学?”

  游洄不可置信: “主公,臣可是你刚刚封的大将军,也要学?”

  游溯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很奇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这你要问白先生。”

  因为主公也不知道,这一条的意义在哪里。

  白未晞闻言道: “为了给这些人日后一条路啊。世上不可能总是战时,待到四海升平时,这些士卒要么马放南山回家种地,要想继续当官,不得识文断字?”

  游洄讷讷道: “若是军官愿意在战争之后回家种地呢?”

  游洄指指自己: “譬如末将,末将就想在战事结束后回家种地,不想读书。”

  白未晞看了他一眼: “不行。”

  游洄差点跳脚: “为什么不行?末将又不是不识文断字,末将也熟读兵书, 《李牧列传》末将也读了很多很多遍,为什么还要读书?更何况,先生,你看看,你要求我们学是的什么?”

  游洄指着《安平二年雍国新军改制考》中的那一条说: “《雍国士卒必行守则》?什么玩意?”

  白未晞淡淡道: “告诉士卒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军纪传达不就行了?谁若敢犯,立斩不饶,多简单的事。白先生,何必将这么简单的事搞的这么复杂呢?”

  然而不论游洄怎么说,白未晞都不曾松口,甚至还对游洄说: “《雍国士卒必行守则》只是最简单的东西,日后士卒还要学习别的,而《雍国士卒必行守则》只是‘入伍考试’,入伍三月之内,无法默写《雍国士卒必行守则》的,要遣返原籍,不得入伍。”

  游洄: “……”

  游洄小声道: “有必要吗?”

  白未晞却道: “有必要。军纪?恕在下说句不好听的,在多少将军眼里,军纪有什么用?雍国的军纪明令禁止骚扰黔首吧?可是雍国的士兵在攻占司州,荆北的时候,都做到吗?”

  游洄顿时闭嘴了。

  因为白未晞说得对。

  当初凉州军进入司州,荆北之后,确实发生了好几起士兵抢夺黔首财物的事,而且这样的事非常多,多到游溯甚至没有办法挨个处理,最终只能将抢劫的轻轻放过,着重杀了几个奸/淫妇女,屠杀黔首的典型来杀鸡儆猴。

  没办法,不是所有军队的军纪都像凉州铁骑一样好。凉州铁骑都是六郡良家子出身,先祖早年跟随几代帝王出征西域,家家户户都是中产,胯/下一匹马都是不知道多少户穷人家的资产加到一起才能买下来的。

  不差钱的凉州铁骑更注重名声,指望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封侯拜相,最起码当个校尉之类的小军官当当,谁愿意为了蝇头小利赔上自己的前途?

  但一支军队中怎么可能只有骑兵没有步卒?相反,步卒才是一支军队的绝大多数。

  但是凉州多和游牧民族西羌打交道,因此注重骑兵不注重步卒,步卒就是辅助军队,历代雍王并不注重步卒的训练,甚至在此次雍王麟掀起的攻占司州,荆北的战争中,凉州的步卒都是临时征召的。

  临时征召能征召出什么有素质的兵来?那些凉州步卒到了战场上军纪简直混乱的一批,让游溯在得到司州后立刻就解散了这批步卒,不想自己看着闹心。

  在司州境内发生的多起凉州军烧杀抢掠的事件,让无数司州人都认为此次来的雍王和其他的诸侯没什么区别。

  所以,现在白未晞要改变这种情况。

  白未晞道: “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打败敌人还是开疆拓土?都不是,是为国取利。”

  “而在当下,为国取利就是要让打下的地盘在最短的时间内变成自己的,否则打下来的地盘只会变成拖后腿的存在。”

  “而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消化掉打下来的土地?那当然是在攻伐时尽可能少地骚扰黔首。黔首不被骚扰,就不会对雍国产生敌意;雍国保证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自发地成为雍国的子民,以雍国的利益为自己的利益。”

  “相反,若是军队对黔首烧杀抢掠,那么军队就是侵略军,是黔首的敌人,黔首就会奋起反抗,将侵略自己的人赶走。”

  “这么简单的道理,诸位不会不明白吧?”

  这确实是个浅显易懂的道理,并且这个道理的现实曾在这些年里无数次在无数个地方轮番上演。吏治清明的诸侯王就活得长,只知道搜刮黔首的诸侯王便死得快,这甚至是摆在他们面前血淋淋的现实,不用白未晞多说。

  因此这项提议也被通过了。

  最终,游溯让游洄去管理剩下的凉州铁骑,又让桑丘负责募兵事宜,要求桑丘训练出一支可用的司州武卒来。

  当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明兴殿的后殿内又只剩下了游溯和白未晞两个人。

  游溯对白未晞笑道: “今日辛苦先生。”

  白未晞摇头: “这本就是臣应该做的,不过如今臣有一个问题,还请主公解答?”

  “世上还有白先生不知道的事情?”游溯笑了, “什么?”

  白未晞直视游溯的双眼,十分认真地问: “主公究竟为什么要在三省的基础上设立内阁?主公要制衡的究竟是什么?”

  游溯嘴角的笑容逐渐收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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