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戎俴收

  崇云考急匆匆地赶来的时候,听见的就是游溯堪称愤怒的声音:

  “孤管得了他吗?孤是他的什么人啊!”

  “他能听孤的话吗?孤的话对他来说好使吗?”

  “你在他面前都管不了他,孤凭什么管他啊?”

  崇云考: “……”

  崇云考进入明兴殿的时候,一眼就看见愤怒之极的游溯和被喷的闭麦的桑丘。听到声音,桑丘冲崇云考摆出一张苦脸,意思是让崇云考救救他。

  崇云考先向游溯行了一礼,才问: “主公缘何如此?”

  游溯冷笑: “仲父不知道吗?”

  崇云考: “……”

  听这语气崇云考便知游溯是知道什么了,他俯身跪在地上,请罪道: “臣有罪。”

  不久之前崇云考也曾如此弯腰下跪请求游溯的宽恕,只是上一次,游溯轻飘飘地揭过,和崇云考说不是什么大事,而这一次,游溯却冷眼看着崇云考跪在冷冰冰的地面上,良久都没有叫他起身。

  地面传来的冰凉从膝盖蔓延至全身,崇云考甚至觉得自己的腿都被冻得无知无觉,但他一动都不敢动,因为他感受得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是多么的冰凉。

  这是崇云考第一次在游溯的身上感受到这样冰凉的目光,比三九天的风还要让人心冷。游溯从来都把崇云考当成仲父对待,何时有过这样不近人情的时候?

  这一刻,崇云考忽然间意识到,这个高坐明堂的少年君王已经不再是他看着长大,亲开蒙的孩子。

  游溯是君王,天下之人都是君王的臣子,君王对他所有的臣子都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当然也包括君王的仲父。

  崇云考的身体压得更低了: “请主公治罪。”

  游溯没有答话,空寂的大殿寂静到崇云考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好一会儿,就在崇云考以为这份寂静会持续到天荒地老的时候,游溯终于开口了。游溯问他: “仲父何罪之有?”

  崇云考没有起身,而是就着这样卑微的姿势回答: “在白先生找到臣,提出要将国政托付于臣的时候,臣便知道白先生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必然伤及其身,但臣没有阻止反而默认,此罪其一。”

  “明知白先生有舍身之义,臣不但没有上书言及主公,甚至还极力隐瞒,此罪其二。”

  两项大罪单拎出来,其实还是第二条比较重要——你可以看着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但你不能瞒着老板啊。

  臣子合伙瞒着老板来了个大的,还让老板不许生气?

  那是老板,不是hello kitty。

  然而让崇云考没有想到的是,在他的眼中明显罪二更重,但是到了游溯眼中,却是罪一更大。

  游溯甚至没有追究崇云考瞒着他的事,而只在乎白未晞的安危: “所以,仲父,你告诉孤,为什么你明知道白先生会做出舍身的事情来,还要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崇云考半晌没有言语。

  又是一阵寂静。没过一会儿,崇云考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他没有抬头,却感受到游溯的衣摆落在自己的身边。

  游溯的声音响在身侧: “仲父,你不打算给孤一个解释吗?”

  崇云考只能重复着那一句: “臣有罪。”

  游溯的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桑丘跪坐在一旁,他看着不远处沉默的君臣二人。明明游溯和崇云考之间的距离那样近,近到二人的衣摆都在交叠,但是这一刻,桑丘看到了那条横亘在游溯和崇云考之间那条无形的天堑。

  仿佛在这一刻,这对在之前还相合的君臣已然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桑丘只感到一阵惶恐: “主公!国相只是为了主公,为了雍国,还望主公恕罪!”

  但这个理由显然没办法让他的主公平息暴怒,游溯甚至更愤怒了: “一句为了孤,为了雍国,你们就冷眼看着白先生去死吗?”

  游溯的怒火向桑丘喷涌: “桑丘,孤问你,你是真的没有办法阻止白先生吗!”

  桑丘一时讷讷。

  游溯的质问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长剑,撕开了桑丘为自己披上的虚伪外衣。

  他真的没有办法吗?

  不是的。

  再不济,他甚至可以直接打晕白未晞,把白未晞带回来。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冷眼看着白未晞把自己困在隔离区,然后急慌慌地对别人说: “白先生要为了雍国去死了!”

  崇云考也好,桑丘也罢,甚至还要再包括许许多多的雍国官吏,他们在乎的从来不是白未晞的死活,而是如果白未晞真的去死,会给雍国带来多少好处。

  桑丘愧疚地低下头。

  游溯失望地看向身前的二人,拂袖而去。

  他出了雍王宫,骑上自己的坐骑“先路”,一路疾驰到隔离区。他纵马的速度太快,以至于道路上的行人只感觉一阵风吹了过去,待再抬起头时,便只能看见一道残影。

  隔离区是在长安城郊一处临时隔离的村庄,因为疫民进入长安城时曾在这座村庄留宿一晚。当游溯赶到时,便看到这座村庄门前已经被凉州铁骑包围得滴水不漏。

  此时的凉州铁骑脸上都带着一块用布和棉花做成的东西,游溯知道,这是白未晞搞出来的,他叫这东西“口罩”。

  游溯勒马于门前,呵斥道: “开门!”

  然而此刻,这些平日里如臂指使的凉州铁骑却在此时背叛了游溯。他们不但没有听从游溯的话打开村庄的大门,甚至还聚到一起,阻拦游溯的前进。

  游溯眸色一凉: “孤说,让开!”

  然而守门的侍卫却径直在游溯面前跪下,说: “主公,白先生有令,谁都不准进来。”

  “白先生的命令?”游溯都要气笑了, “怎么,白先生说的话就是铁律,孤说的话就是儿戏?”

  侍卫低头: “属下不敢。”

  游溯拿马鞭指着他: “那就让开!”

  侍卫不让。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游溯的目光如剑,却割不破这些侍卫筑起的高墙。

  就在这时,陈纠从村内走来。他的脸上也戴着口罩,并没有跨出大门,而是在门内远远冲着游溯行礼: “见过主公。”

  见到陈纠还陪在白未晞身边,游溯松了口气。他对陈纠说: “白先生呢?让他出来!”

  陈纠理所当然地摇头: “先生说了,身在隔离区内的人,除非时疫被消除,否则谁也不能出去,包括他自己。”

  游溯: “……”

  游溯只觉得自己被气个半死,但眼前并没有能让他撒气的人,他只能咽下所有的怒火,强装出一副平静的表情来: “那你让白先生出来见孤。”

  这一次,陈纠依旧摇头: “先生说了,他怕将时疫传染给主公,因此无法拜见主公。”

  实际上这句话是陈纠美化后的结果,因为白未晞的原话是: “我要是出去见他,怕是要被他揍上一顿。”

  陈纠为了自家先生的面子着想,决定讲这句话换个好点的说辞。

  说完,像是怕游溯还要继续纠结一样,陈纠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游溯: “主公,这是先生让臣转交给主公的信。”

  游溯沉默半晌,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拿过来。”

  侍卫没有第一时间将信封交给游溯,而是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子来,他将瓶子最上方奇奇怪怪的瓶口对准信封,按了两下一个机关,便有“水雾”从瓶口中喷出,落到信封上。

  等信封全部被“水雾”沾满,侍卫才将信封交给游溯。

  游溯将信封拿到手中,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游溯问: “这是酒?”

  侍卫点头: “白先生说,这是纯度很高的酒,不能喝,是用来消毒的。”

  游溯一愣: “消毒?”

  侍卫对于这个新名词也是一知半解,白未晞虽然对他解释过,但实际上他没有听明白,只是学会了“消毒”这个词,用来对询问的人装逼。

  但装逼不能装到老板的头上,侍卫只能尴尬地说: “属下也不知道。”

  游溯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他打开信封,也想知道白未晞都给他写了些什么东西。

  【主公亲启:见字如晤。】

  【时疫爆发,世事难料,此诚为雍国生死存亡之际,时疫消则雍国兴,时疫泛滥则雍国亡也忽焉。故臣愿尽绵薄之力,为主公宏图伟业之砖石。】

  说的倒是好听,游溯真的是好感动啊。

  他冷笑着继续看下去,就见接下来的几百字都是白未晞对他的夸赞溢美,从个人品格夸赞到功绩彪炳,一副“我都这么乖了你就别和我计较”的心虚感。

  看到这里,游溯已经不气了——毕竟他上辈子欠了白未晞的。

  前半截信中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白未晞对他说自己找到了治疗的时疫的药房,并且向他承诺,自己绝对不会得时疫。

  游溯纵然依旧担心白未晞的健康,生怕这三伏天都要穿狐裘取暖的瓷娃娃就这么折在时疫里,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选择信白未晞的话。

  而信的后半截则是白未晞对他的请求——亦或者说是要求。

  白未晞向他要了几样东西:

  第一样是青蒿。白未晞在信中说,他已经找到了此次时疫的解决方法,主要的药材就是青蒿,因此想要根治时疫,就需要大量的青蒿。

  第二样则是干净的水。隔离区的水白未晞不敢多用,因此需要游溯派人每天运送干净的水来。

  第三样是柴。隔离区的人需要将水煮沸才能喝,再加上寒冬腊月,乡村的茅草屋并不保暖,因此需要大量的柴火。

  第四样是棉花和棉布,这是用来制作口罩的,白未晞还在信中委婉地表示,村落中会针线的人不多,因此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游溯运过来是的指做好的口罩,而不是单纯的棉布和棉花。

  第五样则是酒。白未晞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大概就是高纯度的酒可以避免时疫的传播,但必须是高纯度,白未晞甚至贴心地画上了蒸馏设备的图纸,告诉游溯一定要将酒蒸馏成高纯度的再送进来,不然没有用。

  高纯度的酒很费粮食,因此白未晞提出可以用葡萄代替,并且委婉地劝谏,虽然葡萄按照市价比粮食贵的多得多,但是现在是战时,粮食的战略作用显然是比葡萄更大的,因此请游溯不要心疼奇珍园里那点葡萄。

  游溯看了只想骂人。

  但主公最后还是维持住了作为主公的尊严,他没有像个泼妇一样骂街,而是十分温和地对陈纠说: “孤知道了,白先生要求的一切东西,孤都会做到的。”

  陈纠向游溯深深施了一礼: “多谢主公。”

  游溯摆摆手,只觉得心累,这一刻他是真的很想将白未晞拽出来打一顿,可惜人拽不出来。

  游溯只能让陈纠带话: “告诉白先生,让他注意安全,孤……”

  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一样,游溯的话语顿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纠以为接下来的话游溯不会再说了的时候,游溯终于开口了:

  “孤在长安,等着白先生回来。”

  陈纠愣了愣。这一刻,他好像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但是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只能将这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压在心底,对游溯说: “臣会向先生转达的。”

  游溯终于离开了,陈纠也能回去向白未晞复命了。

  白未晞在信中没有和游溯提及过他的近况,实际上现在白未晞的状态其实有点糟糕。

  他不会得时疫这是真的,因为王二狗对他说: “晞晞宝贝,这不过是一种疟疾罢了,你的身体里有疟疾的抗体,是不会感染疟疾的。”

  王二狗的保证让白未晞有了抗疫的最大本钱,所以当他意识到黔首对被隔离一事是怎样的抵触时,他当场便决定和黔首一起进入隔离区。

  只要他在隔离区,黔首就会相信他们是会被救助的,而不是被集中到一起,等着被一把火烧干净。

  但是除了不会感染疟疾之外,白未晞在这个隔离区简直没有一点金手指。

  寒冬腊月,乡村中都是茅草屋,没有地暖,没有火炉,白未晞每天都被冻得瑟瑟发抖。

  二狗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对于这个问题,他没有一点好的解决办法。

  白未晞从小到大生活的星球平均温度已经达到了五十度,白未晞的基因适应的也是最低气温不会低于三十度的世界。但是现在在大晋,即便这个时间段不处于小冰河期,不会发生连淮水都结冰这样离谱的事,但对于白未晞来说,也还是太冷了。

  每日被冻得瑟瑟发抖也就算了,白未晞还要工作。

  还!要!工!作!

  资本家都知道工人工作的环境不能太冷,但很显然,地主老爷们不知道这件事,以至于白未晞只能每天在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同时还要处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

  白未晞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二狗看着一摞摞的竹简,心疼地看了眼自家宝贝: “晞晞宝贝,要不你休息会儿?”

  白未晞却摇摇头: “一会儿的吧……走,咱们去见见那个人。”

  王二狗立刻瞪大了眼睛: “走!”

  二狗跟在白未晞的身后,走出这间其实也没怎么太暖和的屋子,来到了风大雪也大的屋外。

  虽然外面的温度真的很低,虽然白未晞现在也真的很冷,但白未晞还是由衷地感谢这场大雪——

  在寒冷的天气里,时疫传播的速度是远比气温高的时候慢的。可以说,如果不是这场时疫爆发在冬天,现在被隔离的绝对不止这么几个人。

  白未晞走到村落的中央,那里有一个双臂大开,被绑在柱子上的人,这人还得到了四个彪形大汉轮流看守的绝佳待遇。

  看守他的人都是凉州铁骑,是自告奋勇愿意入隔离区的六郡良家子。

  而被绑的这人之所以能得到这么高级的待遇——

  一条鞭子挥到了这人的身上: “说,是谁派你鼓动疫民的?谁是你的后台?”

  风雪未停,这人的棉衣却已经被扒了下来,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还沾染着血迹的粗布麻衣。麻衣被风霜染了色,如今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但这个看上去就落魄而狼狈的人气质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狼狈,他甚至冲着鞭笞他的侍卫嘲讽般地笑了一声: “没有谁是乃公的后台,这都是乃公自己的行为。”

  又是毫不留情的一鞭: “没有人教导你?那你为何要鼓动疫民造反?”

  魏嘉至今都忘不了那天。

  原本那日,他和袍泽一起奉白先生的命令将疫民和与疫民有过接触的人送到隔离区,眼看就要完成任务,人群中却忽然惊起一道惊喝: “他们会杀了我们!他们以为我们得了时疫,要把我们和得了时疫的人关在一起!”

  人群顿时骚乱起来,无数的哭泣声传入魏嘉的耳膜,让魏嘉无端的烦躁。

  谁要杀了他们?他们知道什么?

  要一把火一了百了是的司州本地的豪右,是白先生据理力争,才为这些疫民争夺出一线生机。明明隔离是为了救他们,救所有人,可他们竟然说雍国会杀掉他们。

  简直是无稽之谈!

  魏嘉当场便呵斥道: “闭嘴!这是在救你们!”

  然而,或许是他的态度太过无礼严肃,或许是肉食者们在黔首中本身就没有一点信誉度可言,疫民的哭泣声没有止住,反而更加悲切。

  而人群中的那人又说: “之前司州发生时疫,当官的将十万人都烧死了!十万人!他们现在也要烧死我们!”

  魏嘉还没来得及破除这个谣言,疫民们却已经呼号起来:

  “我不想死!”

  “救救我!我的孩子刚出生!”

  “我刚娶了媳妇,老爷们行行好!”

  “我只是和那些疫民说了一句话,就一句,我没有得时疫,放我出去!”

  当这句“放我出去”传入众人的耳朵中时,像是打开了什么恐怖的开关,一时间所有疫民都开始重复着这句“放我出去”。

  悲歌逐渐成调,魏嘉的心里逐渐不安起来。

  下一秒,他的不安得到了验证: “既然当官的要杀了我们,不如反了!”

  “对,反了!反了!”

  “我们要活,我们不要死!”

  “我不想死!”

  对死亡的恐惧打败了对阶级的恐惧,人群突然开始不受控制起来,魏嘉和袍泽们即便抽出冰冷的铁剑和毫不管用。

  这些被驯服已久的温顺绵羊突然就变成了饿狼,牧羊犬没法一口气对付这么多只饿狼。

  就在魏嘉决定大开杀戒的时候,一道如清泉般清澈的嗓音突然传了过来: “诸位请安静。”

  这道声音不大,却奇异的让沸腾的人群如同瞬间被扬汤止沸。魏嘉抬头,就看见一身白狐裘的白先生从不远处走来。他衣袂翻飞,所经过之处,连风都为他停留。

  魏嘉和袍泽齐声道: “白先生。”

  听到“白先生”这个名字,疫民们都冷静下来。好一会儿,一个人才问: “是桃林乡的白先生吗?”

  白未晞冲他笑了笑: “是白某。”

  得到了白未晞肯定的答复,问话的疫民直接哭了出来: “是白先生……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见白未晞只是一个露面就将事态稳定下来,那道恼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是他又怎么样?别忘了,我们就是来长安拜见他,才出了这样的事的。”

  魏嘉被这句话气得当场横眉冷对,但这一刻,不用他亲自动手,那人竟然直接就被身边的抓住了。

  那人拧动身体半天也没挣脱桎梏,不由呵斥道: “你们在做什么!”

  他直接被身边的人揍了一拳头: “你敢污蔑白先生!乃公刚刚看你四处鼓动,就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人: “……”

  你刚刚骂游雍的时候不是很起劲吗?怎么眨眼就翻脸?

  白未晞冰凉的目光在这人身上转了一圈,这才对疫民说: “此次隔离的命令是白某下达的,为的是控制时疫,不让时疫蔓延到无法解决的程度,也是为了能给大家最好的治疗。”

  “白某在这里对天发誓,让诸位进隔离区是为了救治,而不是杀死。”

  说着,白未晞甚至向前走了一步,对着疫民保证: “为了表达白某的诚意,也为了能更好地处理隔离区的事宜,白某已经决定,接下来的日子里,白某也会进入隔离区,和诸位一同向时疫宣战。”

  说完,白未晞第一个进入隔离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