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过后,宁家别墅内的气氛异常低迷。

  宁父抱臂靠在沙发上,额角青筋突突猛跳,宁母抱着宁弈安坐在他右手边,看到儿子白脖上一道明显的勒痕,泪水在眶里打着转,心疼地眼睛都红了。

  “简直无法无天!”宁国平有生以来都没今天这么狼狈过,气得大喝。

  别墅里的保姆,都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随便往前凑。

  “目无尊长,哪有半点我的样子?”宁国平烦躁地揉捻眉心,“这样下去,送去傅家不出一夜就得被退回来。”

  他好不容易搭上傅家这条线,可不能毁在宁熹手上。

  宁弈安原本安安静静垂着头,扮演一个合格的受害者,听到这话心猛地一跳,抬头就发现父亲正朝他看过来。

  后脊瞬间窜起一股凉意,直通大脑阵阵发麻。

  如果宁熹不去冲喜,就会是他。

  这么多年,宁弈安深知父亲秉性,为了利益,哪怕是枕边人都能牺牲,更何况他。

  他几乎是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察觉到自己反应过激,柔顺劝道:“哥哥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骤然间知道原来自己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心里不平衡很正常,等他想明白爸爸妈妈也是爱他的,就不会做出这种事了。”

  声音一度哽咽,宁弈摸摸脖子,头埋得更低,“安安没事,只要哥哥能出了这口恶气,安安受再多委屈都没关系。”

  “什么叫没事!”宁母听他这么说心都要碎了,眶里的泪水彻底决堤,“被抱错又不是我们的错。认回来后,我是短他吃还是短他穿了?叫他拿雪球来砸我们,还用围巾死命勒安安脖子。”

  “妈~”宁弈安坐回她身边轻轻拍她的背,安慰:“或许……哥哥是觉得自己不声不响被爸妈接回来很没有面子,正好再有五天到腊八就是哥哥生日,要不给哥哥举办一个盛大的生日宴?叫旁人都知道哥哥才是爸妈的孩子,这样哥哥心里也会好受点。”

  陈枝渐渐止住啜泣,想想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可……“那天也是你的生日啊。”

  “我没关系的,”宁弈安懂事地摇摇头,唇边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只要哥哥开心就好。”

  他知道,父亲原本的计划就是在那天送一个儿子到傅家冲喜,至于他还是宁熹都无所谓。

  如今宁熹一走了之,毫无疑问会是他。

  所以,宁熹必须在那天回来。

  他可不想进傅家,天天守着一个根本不会醒来的植物人。

  “安安,”毕竟养在身边的这个感情更深,他越是谦让,宁母就越愧疚,“妈妈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我知道,妈最好了。”宁弈安笑着抱住她,再看向脸色明显缓和不少的宁国平,“在那之前,还是得将哥哥找回来才行。”

  主角不出场,生日宴给谁准备。

  “是啊,他会去哪儿……”宁母突然想起宁熹走之前那句“回家”。

  离开宁家别墅,他现在能回去的也就只有养父母家了。

  电话很快打过去几个,无一例外全被挂断。

  宁弈安抿紧唇角,怯怯地道:“哥哥一定还在生气。”

  “怎么?”宁国平一听这话,火气蹭地窜上来,“自己做错事,还得我们亲自去接不成!”

  很显然,他不愿,也不许代表他脸面的宁母和宁弈安去。

  宁弈安到嘴边的话没能说出口。

  不让母亲去接,就只能想个法子叫宁熹自己乖乖回来。他安静片刻,迟疑着道:“听说哥哥前几年一直住在舅舅家。”

  -

  十七.八岁,穿一身黑色棉服的女孩儿缩着脖子在家门口左右张望,宁熹停下脚步,从原主的碎片记忆里翻出,这是原主舅舅沈建华的女儿,沈田珠。

  刚过下午四点,中午还在融化的雪又渐渐冻成一团,东西长巷吹来的风,跟刀子似的往脸上刮。

  沈田珠没戴手套,不停地把手放到嘴边哈气取暖,探出脑袋看到宁熹回来,冻发白的小脸转瞬扬起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哥!”沈田珠跑着过来,先低下头落在他胸前,“小黑猫!好漂亮啊。”

  漂亮?浑身乌漆嘛黑,就尾巴尖一点白,哪儿漂亮了。

  “你来……”宁熹瞟了眼面前的圆脸女孩儿,注意到她耳尖隐隐龟裂,将右手上一袋猫罐头拎到左手,给她挡了半边,“外面风大,进来坐吧。”

  沈田珠逗两下小黑猫直起腰,“不了,家里还有活儿,我爸让我来叫你去吃晚饭。”

  “舅舅。”宁熹喃喃一句,咧开嘴,“是怎么知道我回来的?”

  沈田珠愣愣眨眼,“你没告诉爸么?不对,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一星期前刚放寒假那会儿,家门前来了好几辆名贵豪车,说哥其实是房产老板被抱错的亲儿子。

  当年姑姑怀胎八月跟姑父过年回老家,不知怎的动了胎气,没到老家就在镇子上生了。

  二十一年前不比现在,那时候医疗稀缺,镇上只一家还算正规的医院。

  偏偏那天生孩子的不少。

  护士人手不够,忙地头都晕了,抱着两个男婴去洗澡,错拿对方的包巾,无意导致两个孩子被换。

  她当时搁旁边听,都觉得能去写本书了,但事实确实就是这样,房产老板甚至带着宁熹去做了两次亲子鉴定。

  之后人被带走再没音讯。

  沈田珠倒是觉得庆幸,也为哥哥高兴。

  姑姑姑父死后,宁熹哥这些年一直都是一个人,初二在他们家住不到三个月,就被她妈以家里两个孩子实在负担不起为由推去其他亲戚家,到宁熹哥考上京大,她妈又巴巴地去太姨奶家把人接过来。现在能多出一对有钱爸妈,宁熹哥以后就不会那么苦了。

  谁知这才过了一个星期……

  “这里是我家,我不回来去哪儿。”宁熹绕过她推门进去。

  沈田珠转头跟着人进屋,默默地看着人将袋子堆到八仙桌上,打开一个罐头,再把怀里的黑猫捞出来放地上。

  宁熹搬两张矮凳,给她一张,另一张塞自己屁.股下,伸长腿交迭着,懒洋洋地看小猫进食。

  宁熹哥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沈田珠挨着矮凳坐下,环顾整个小院儿,直到瞧见屋檐下晾着几条毛巾,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转回头眼眶微红:“他们是不是对你不好。”

  她知道宁熹哥一直都想有个家,被大老板带走的时候,满眼都是开心,怎么刚过一个星期就不要亲生父母跑回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

  “……烦得很,吃个饭都不安静。”宁熹视线放在黑猫身上,看它进食看饿了,想起早上没吃到的水晶蒸饺,转头问:“晚上有蒸饺么?”

  沈田珠一愣,摇摇头又点点。

  “到底有没有。”

  “有煎饺。白菜猪肉馅的。”

  “那也行。”

  -

  宁熹舅舅家住得不远,穿过两个胡同巷到大路,左手边第一家沈记包子铺就是。

  沈建华夫妇经营着一家早餐店,店后面就是一家人住的地方。

  沈田珠带着他从后门进,刚进门,先被滋一脸水,十岁左右的小胖子举着水枪嘻嘻哈哈走过来,看到跟在她身后的宁熹,扒拉着下眼皮冲他做鬼脸,“扫把星。”

  “沈志勇!”沈田珠抹了把脸上的水,气得高喊:“谁教你这么说哥哥的!”

  “哼!我才没有一个扫把星哥哥。”沈志勇完全不怕她,说着又举起水枪有恃无恐地往她脸上滋,胖乎乎的脸,五官都龇牙咧嘴地挤变了形,“赔钱货,还不快去给我做饭!”

  宁熹眉心微跳,抬手堵住喷.射不停的水枪眼,弯腰凑到小胖子面前,眼尾斜斜往上飞,笑着骂:“小畜生。”

  王芳擦着手出来,刚巧听到这话,两步跑过去指着宁熹鼻子骂:“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敢骂我儿子!”

  “我这是骂么?”宁熹松开水枪顺势调转枪口,沈志勇下意识摁下开关,滋了膀大腰圆的妇人满脸,“他叫我扫把星呢,不也是,有娘生没娘养。”

  王芳用油光锃亮的围兜挡脸,火气蹭蹭上涌:“我儿子说错了么?宁士诚夫妻就是有你才被车撞死,现在连你亲爹妈都不要你了。你就是个灾星,祸害!”

  “妈!”沈田珠赶紧过去拦她。

  王芳也不知刚摸过什么,满手的油就往女儿脸上招呼,“你死人啊!弟弟被人欺负就站在旁边看。我生你个赔钱玩意儿有什么用!”

  沈田珠脸上火辣辣地疼,但再疼也没有语言最伤人心。

  母亲的话如同一把刀扎在她心口,沈田珠没忍住,眼泪啪嗒滚落。

  “多大的人了,说你两句还哭?”

  院内骂声震天,小胖墩举起拳头要去打宁熹,宁熹握住水枪左右一晃,小胖墩被带着一屁.股摔坐在地上,身下很快淌出一大滩水渍。

  十岁,已经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忽然张口开始哭。

  王芳赶忙跑到儿子身边,火力对准宁熹,直骂他心肠歹毒,“要是我儿子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拼命!”

  “行了,你少说两句。”沈建华刚忙完铺子到后院儿来,头疼得不行,拉回老婆那只恨不得戳到宁熹眼睛的手,温声劝:“先带志勇回去换裤子。”

  王芳转头狠瞪他两眼,对宁熹又重重哼了一声,吃力地抱起儿子进屋。

  “小熹啊,你别介意,你舅母就这个脾气,”沈建华擦着手,满脸歉疚,“十几年了也改不了。”

  “脾气?”宁熹冷冷冲他笑,“宠儿子上天,却对自己女儿非打即骂?”

  沈建华脸上划过一抹惨白,蠕动嘴角半天没出声。

  “我的好舅舅,你们家这顿饭我可吃不起。”瞥眼脸红红的沈田珠,宁熹扭头从来时路回去。

  走在胡同巷里,冷风直往身上吹。

  宁熹裹紧羽绒服,忍不住暗骂一声:“操!”

  又没吃到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