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傅景祁再到病房查看昨晚手术的病人,年仅六岁的小姑娘,双腿被开水烫伤,又被家里老人用牙膏往伤处抹,导致皮肤萎缩,血管开裂,还用厚厚的被子捂出疱疹。

  好在母亲下了夜班回家后发现,赶紧送来医院。

  “医生哥哥,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出院了。”小姑娘垂着头,在傅景祁靠近时极小声地求问。

  “还要再住上两天观察观察。”傅景祁看眼输液瓶,摸摸她细软的头发,“别怕,你看这里,好多哥哥姐姐叔叔阿姨,晚上,妈妈也会在这儿陪着你。”

  “可是……”

  “一个赔钱货,还花钱上医院!就那么点烫伤,以前谁家不是用牙膏抹好的?敢情我儿子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是吧!”

  刺耳尖锐的女声从门外传来。

  原本有些吵的病房渐渐安静,小姑娘头埋得更低了,咬着唇,双手死死压在被子上。

  这是个普通病房,里头还住了好几位病人,免不了有人小声吐槽,“大清都亡了,咋还有这么多封建余孽。”

  “就是。”隔壁床摔伤腰的中年妇女出声附和,转头冲小姑娘咧开嘴笑,“囡囡别听啊。你这可是烫伤,弄不好是要留疤的,娃儿腿上留疤就不好看了,再说你妈……”

  “绵绵是我女儿,你不心疼我心疼。”一道柔和的女声跟着响起,“还有,这住院的钱是我自己出的,跟你儿子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要不是来看绵绵……就给我滚!”

  “我是你婆婆!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这位老夫人,”病房门嘎吱一声往外打开,傅景祁跨步出来,对着花甲老太温和浅笑,“里面还有不少病人需要休息,如果吵到他们可就不好了,您说是吧。”

  “我怎么吵……”转头看到他身后敞开的病房里,近两米,撸起袖子露出花臂的大汉,老太太一个激灵闭上嘴,狠狠剜眼儿媳苏敏,门都没进扭头离开。

  苏敏也是强撑着,人走后泄了心头那道气,腿差点没站稳,感激地朝傅景祁投去一眼,“真是谢谢傅医生了。”

  “这没什么,”傅景祁摇摇头,带上门隔绝被老婆拧着耳朵揪回去的壮汉,压低声音:“那些话绵绵都听到了,比起身体,还希望绵绵妈多关注女儿的情绪,心情如果不好,伤口愈合地也不会快。”

  苏敏被他说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得抓紧布包袋子,温声应好。

  正要进去又听人道:“这般大的孩子心思大都敏感,看得出来。”

  苏敏微微一怔,换上笑容推开门。

  病房早已恢复先前的热闹,三两说着话,隔壁床的中年妇女扯着嗓门儿跟她打招呼,“哟,带的苹果啊。”

  苏敏将布包放到床头柜上,从中捡出一只大苹果给过去,“李婶儿尝尝。”

  “哎呀不用,我这儿有,给你家囡囡削一个。”中年妇女逗着小姑娘,“多吃水果,这腿就不留疤啦知道不。”

  绵绵红着脸点头,再望着身旁坐下来削苹果的妈妈,眼里亮晶晶地,小声激动地道:“刚才我听到了,妈妈好厉害!”

  居然敢叫奶奶滚,以前都不会这么说的。

  苏敏削皮动作一顿,想起来之前那少年的一番话,满脸歉疚,“妈妈先前错了,想着我忙,让她帮着带你,处处让她,结果还是让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凭什么还要再让她?我又不欠她的。”

  绵绵咬咬唇,有些担忧:“要是爸爸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他不高兴是他的事,我还气着呢。”苏敏削完皮切开苹果,分了一半给隔壁床,再把剩下的切成小块堆女儿碗里,“咱不管他,乖乖听医生哥哥的话,该输液输液,该擦药擦药。”

  绵绵塞了满嘴苹果,笑着应好。

  -

  傅景祁又去了其他病房一一查看自己的病人,巡房结束回到办公室,刚坐下,手机突然震动两声,拿起来一看:

  【宁熹:傅医生,钱还你咯。】

  【宁熹:转账¥2400.00】

  【傅景祁:给多了,一共是2358.72。】

  【宁熹:剩下的就当昨晚的车费。】

  【傅景祁:那我却之不恭了。对了,一个星期后别忘了来拆线。】

  【宁熹:】

  发送完表情包,宁熹抓着邻居送的大苹果咬一口。

  甜!

  不要钱的就是好吃。

  退出跟傅景祁的聊天,看着账户上多出的三万多块,心情总算好了不少。

  有一说一,许惟清转账倒是干脆利落,三万四千五,啪就转过来了,如果走之前不说那些话的话,勉强还算个人。

  “宁弈安身上的一件大衣就三万,宁熹,三万你要攒多久?嫁去傅家冲喜听起来像是掉进火坑,但总比现在的日子好啊。”

  拿回钱,宁熹没那么气了,在他看来,许惟清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可听他这么说,心口还是不免揪了一下。

  碎片式的记忆里,盛夏时节,两个穿白衬衫的少年雨天在一处屋檐下躲雨嬉闹。

  那应该是原主最快乐无忧的一段时间。

  只可惜,太短了。

  眨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眼算计,背信弃义,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他好的伪君子。

  宁熹无法理解,但还是在许惟清离开的时候异常平静地道:“宁熹昨晚死了。”他撩起碎发露出额头的伤,“宁弈安找人把他打死了。”

  许惟清心口微跳,慌慌张张回头,看到他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地上一抹斜斜的影子,只以为他说的气话,随后眉头狠狠皱起,“宁弈安不会那么做的。”

  半天等来这样一句。宁熹放下手忍不住大笑,笑地眼角飚出眼泪,立刻变脸,“滚!”

  “熹熹。”

  “咱们已经没关系了,以后不准这么叫我,不对,也不准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宁熹将人轰出去。

  关上门,背过身靠在门后,仰头望天看了许久。

  “喵~”

  宁熹抖了个激灵跳出回忆,寻声望向院子东南角,一只小黑猫从墙头轻巧地跳下来,快速跑到堂屋门口蹭到他脚边,昂起脑袋,“喵~”

  “大胖!”

  “喵~”

  “不对。”宁熹伸出手掌上下比划,“这么小,四分之一个大胖。”

  “喵~”

  “你跑这儿来干嘛?我穷的要死可养不起你。”

  “喵~”

  宁熹拎起它的后颈,瘦瘦小小一只,也不挣扎,就用那双黄澄澄的眼珠子看着他,一声一声抓心挠肝儿地叫。

  “饿了?”

  “喵~”

  “啧,麻烦。”

  宁熹放下它进屋,走到八仙桌前,从购物袋里翻找出一把新刀,将手里没吃完的苹果切碎,装进迷你小碗儿里放到小猫面前。

  黑猫饿极了,饿狼扑食般吃完,舔干净碗又冲着宁熹叫。

  “还饿?你是要吃穷我么!”宁熹边嫌弃边又去塑料袋里掏,掏出泡面、火腿肠以及一大包吐司。

  宁熹拿起火腿肠。

  “宁熹,别拿火腿肠喂大胖。”

  “为什么?这可是肉啊。”

  “火腿肠对猫来说,太咸了。”

  想起院长的话,宁熹放下火腿肠,开了那包吐司,将一片吐司撕成碎条放碗里,另拿只碗倒半瓶矿泉水推小猫跟前。

  “我欠你的,吃吧。”

  宁熹托腮蹲地上,总是会将眼前瘦小的黑猫跟那只泡菜坛子放一块儿比较,最后得出结论,“流年不利,犯太岁。”

  等它吃完,宁熹倒出塑料袋里的东西,甩一甩放地上,“过来。”

  那猫像是料定他不会伤害自己,乖乖钻进塑料袋里。

  宁熹手一拎,开门出去,手机导航了一家最近的宠物医院。

  “喵~”

  “嗯?带你去哪儿?”宁熹手往上提,对它做出一副凶狠的表情,“把你卖了数钱!”

  “喵~”

  一阵冷风吹过,宁熹拉开羽绒服将猫连同塑料袋一并塞怀里。

  弯腰缩脖走出胡同,差点撞上一个老太太。

  王翠萍带着一肚子气从医院回来,登时破口大骂,“你眼瞎啊你!你……”

  抬头撞上宁熹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王翠萍下意识抖了抖,白着唇快速走过,到家门口才隐约想起好像在哪儿见过,两步退到路上,伸长脖子往隔壁十几年没人住的鬼屋看一眼,门上那把大铜锁果然打开了。

  宁熹在老城区里左转右拐,走了近两公里才找到导航上标记的宠物医院。

  到医院里头拉开羽绒服拉链,揪出一只塑料袋递给护士,“看看有没有哪儿伤着吧。”

  “好漂亮的小黑猫。”黑猫被护士抱到处置台上,旁边不禁传来一声赞叹。

  宁熹倚着前台懒懒地侧过头,先看到一只品相极佳的暹罗猫乖顺地趴在主人怀里,主人年轻很轻,看着比他大不了几岁,染着一头夸张的奶奶灰,左耳穿了个十字架银饰。

  男生也将目光从小黑猫身上挪开,看向宁熹,“这是你的猫?”

  “不是。捡的。”

  “那我……”

  “想要?”

  男生笑着点点头,手不时抚摸着怀里的暹罗猫,“我很喜欢动物。”

  宁熹瞧他穿着打扮挺阔气的,点头,“行啊,给钱,这小东西可是吃了我不少东西。”

  男生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愣住,周围的护士和客人在听到他话后,也纷纷皱眉表示厌恶。

  一只野猫,还是捡来的,别人问一嘴,张口就要钱,怕不是穷疯了吧。

  男生很快缓过神,脸上依旧带着笑,“好,多少钱。”

  “两……”

  “喵~”

  一双黄澄澄的眼珠子隔着四五米远,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倒是比泡菜坛子乖多了。

  宁熹瞪它一眼,放下两根手指往兜里揣,“抱歉啊,我不卖了。”

  “可是你刚刚……”男生急了。

  “不卖。”

  斩钉截铁的一句,男生又看两眼小黑猫,最后只得作罢,“那算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它。”

  宁熹没回,掏掏耳朵走到处置台。

  黑猫的身体基本正常,瘦是因为刚出生不到一个月,又好几天没吃东西,护士查了没病先开点药驱虫。

  宁熹额外购置一堆罐头猫条。

  来时两手空空,走的时候两只手都快拎不下了。低头盯着舒舒服服窝怀里的猫,脸说不出的臭,“真是欠了你的。”

  宁熹一路走一路骂,没等走近,远远地就瞧见一道身影在门口来回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