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好像是幼年时杨玫的脸, 那张脸与现实中才见过的那张略显冷淡坚毅的脸重合,显得怪异又陌生。
杨玫的脸近在眼前,沈玉伸手想去触摸, 却在指尖即将触摸到她白皙脸颊的那一刹那消失不见。
是在做梦么?沈玉想,杨玫她, 为什么在梦里也不和自己说话呢。
下一瞬,沈玉觉得眼前很亮很亮,虽然她闭着眼, 只能感受到一片明亮的暗红。
她将手挡在眼睛前,微微睁开眼。
好刺眼——
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后, 沈玉发现自己半倚在一株硕大的桃花树下, 遮天蔽日的棕黑枝干延伸向天际, 看不到边。
而树上的桃花正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循环着——粉色花瓣不间歇地开放, 又迅速凋零,再重新变为花骨朵从枝桠间长出,继续循环着方才发生的那一幕, 没有止境。
整株桃花树上的花都是如此,死而复生,周而复始。
四周寂静无声。
眼前明明是极美的场景, 沈玉却觉得异常压抑,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衡量的标尺,只留下无尽的空白和重复单调的循环。
沈玉的脑袋有些疼。
这到底是哪里?若是现实, 现实中怎么会有如此怪诞的景象?
可若是梦境, 明明已经清醒, 为何还不从这场景中醒来——
沈玉朝斜上方甩出一股月丝, 月丝的端头缠住横在眼前的最近的一枝桃花, 绷紧, 而后借力站起身来。
......
眼中所见,除了粉,就是无尽的白,周围是看不到边的白色空旷地带。往前走时,沈玉回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的情形,还有杨玫。
一想到昨晚杨玫最终做出的决定,沈玉没由来地一阵心痛。
自己最终还是被她放弃了吧?排在所有人之后——即使杨玫当时什么都没说。
明明在桃源畈的时候,两个人那么好,杨玫还主动亲了自己,说出了“真的好爱你”这种话。
沈玉抬起手看着手腕红绳,想起叔父说的话,轻微地摇了摇头,说到底,都是自己的错,不该被美色所惑,杨玫随便勾勾手指就能让自己为她死心塌地,一切都是自己心甘情愿,没什么好后悔的。
漫无目的地继续向前走着,头顶的桃花开了又败,一直延伸到远处,变成一团模糊的红霞——她承认自己当时趁杨玫昏迷时带她回桃花畈,是有私心的,那里很美,很平静,不会受到威胁,只要杨玫愿意留下,她就能在那里过得很好很好——届时自己理所应当也可以留在她身边。
可是......可是杨玫选择了回到那动荡不安又险象丛生的环境中去。
沈玉有些难过地揉了揉眉心,她觉得自己很卑鄙。在那之前,自己甚至还心存侥幸,认为能留住杨玫,甚至直到方才醒来后,她依旧没从那种挫败感中缓过来。
自己可以为了她什么都不要,可杨玫心中,似乎装了太多东西,她甚至根本不需要自己的陪伴和帮助。
她好像又成了之前那个不被需要的人。
......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沈玉觉得这满头满眼都是的粉色云霞让人有些烦了——
“都给我,破——霜月!”
霜月应声出鞘,银光如一条白练乍现。霎时间,以沈玉为中心,平地向四周刮起狂风,将那树上的花朵吹得纷纷飘落,如雨般簌簌落下,扫过沈玉鬓角吹起的长发。
伴随着一声低吼,掉落的花瓣在半空中,聚合成一团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形态,落在桃树较为粗壮的一根枝干间——它伏着背,前爪趾尖死死抓住枝干,向着沈玉摆出虚张声势攻击的架势。
竟然是梦貘?沈玉看清后冷哼一声,那么这里肯定就是三大迷阵之一的梦貘乡了。
区区梦貘乡,也想拦住我?——沈玉正愁满腔邪火无处可发泄,此时手持霜月只想打个痛快,直接上前将眼前这只碎花拼成的梦貘砍了个七零八落。
原本梦貘乡就是攻心为上,发出攻势也只是为了将入阵之人引入心魔幻境,只要跃至入阵之人的肩膀,朝她耳边低吼几声,花瓣就会顺势覆盖住那人身体。
哪里想得到真的有人在梦貘花瓣覆盖她身体之前,就将这梦貘砍杀了的?
只能说是命犯太岁。
碎成数段的梦貘低低呜咽了几声,化为一道逶迤向远处的花路。沈玉望见那花路伸向的远处,渐渐显现出一些模糊的人影,耳畔也渐渐有了人声,然而周围还是一片雪白。
她收了剑,踏上那曲折的小路。
......
眼前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再看周围时,花路已消失不见,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沈玉发觉自己站在一条铺满雪的官道中央。
空中传来一声乌鸦的嘶叫声,是圣鸦!
本能的反应让沈玉转向那声鸣叫发出的方向,正欲出手,另一个方向,一道月丝已先她一步射出,将那乌鸦击落,落在一辆飞驰而来的马车车顶。
沈玉有些凝滞地站在原地,她不知道马车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就这样穿过了她的身体,可她不觉得痛。
马车在她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里面的人探出头与车夫说了几句话。
而后,车夫扯了一下缰绳,马车又重新启程。
在加速前,车夫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往沈玉的方向回头,警惕地看了一眼,就这一眼,沈玉睁大了眼睛——
那是她自己的脸。
风雪呼啸,卷起地上的枯草,沈玉身体僵着无法动弹,此时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任由冰凉的雪花覆盖双目。
城阳山山顶石头补的心,此时真正裂开了一条缝。
沈玉想起来了,这是她离开长安,去到歙州城的那一年冬天!
马车上坐着的,是杨玫。
周围的场景消失,而脚下花路渐显,沈玉试探着迈步,发现可以动了。
师父交给自己的丹药,竟然是恢复记忆用的么?是不是照着梦貘的指引走下去,就能完全想起来呢?
沈玉望着眼前似乎没有尽头的小路陷入沉思。
不会这么简单,梦貘乡,必须是有心魔之人才能进入,破阵即为破除心中魔障。而此刻,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
必须尽快破阵,沈玉加快了脚步,无论有多痛苦,她都要尽快想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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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玫睁开眼,看见的是汪皎。
“阿皎,你,你被放出来了?”杨玫一下子坐起来。
汪皎坐在杨玫床沿,轻声道:“你一直没醒,明月也不知所踪,”她四顾了一下,附在杨玫耳边更加小声地说:“是程尘去找的你父亲,说明月不知所踪,而我是你同乡,有些交情,现在换了谁来照顾都不行,因此才将我从牢里捞了出来,而且,”汪皎指了指门外:“现在沈囿之加强了对你的保护,武宅目前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杨玫轻声问:“沈玉呢?她来过么?”
汪皎微微摇了摇头。
杨玫头重重往后靠去,敲得身后的木板发出“咚”的一声。她一言不发,闭着眼心想,看沈玉是真的生气了,要不,等她消消气?
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难民营那间小屋?
或许等沈囿之稍微放松些的时候,再出去找她,和她好好解释一番...
或者就,还是...算了?
她试着动了动自己的左手——那里的手背上,留着五年前圣鸦啄过的,一道浅浅的疤。
杨玫发现,除了大拇指以外,其他的手指关节已经有些难以弯曲了,她用大拇指使劲掐了一下食指,没有感觉。
也许等不到沈止将自己体内的炽刃之力化解那天,就要死了吧,耽搁了这么多天,快来不及了。
杨玫有些急迫地拉住汪皎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汪皎:“一切都如你所料,柳叡之死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毕竟在如今的乌唐,圣女赐福是何等大事,竟出了这样的乱子——朝廷正要借此彻查此事,因为朝廷也没钱花了,你想想,私盐买卖这么大一笔生意,被那些人逮了个正着,不借此捞一笔,说不过去。”
杨玫:“沈囿之没做些什么?这可是断了他的财路。”
汪皎:“国师因着维护圣女名誉的关系,也不太好明着插手其中。我们的人适时上书,力陈私盐祸患,如今牵扯出来不少朝中重臣,都私下与私盐贩子有来往,更有甚者,供出了与他交易之人,竟然是打着做官盐生意幌子的龚长林——”
杨玫坐起身,手指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敲击着床沿:“还没到最关键的那个。”
汪皎:“快了,武大人正焦头烂额呢,目前目前的情况,他控制不了,在程尘向他提出将我放了的时候,他甚至想不起来还有我这号人物。”
杨玫点点头,她重新靠回床后去,汪皎想给她拿个软垫,被杨玫拒绝了。
趁着现在,还能感受到些不适的时候——杨玫仰头合了上眼,后背抵着的是雕花床上那些缠枝花卉,或者动物的纹样。
在我完全失去知觉之前,还能再见到你吗?
沈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