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武宅。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隔着一道窄窄的院墙，听着巷外经过的更夫敲过了三声, 这声音对武逸言来说却犹如催命，时间拼命流逝, 可他什么对策都没想出来。
别无他法，他困兽般在书房内来回踱着步，已不知道走了多久。
龚长林昨日被抓了——身为朝廷宰相兼盐铁使的自己, 近日被雪花般纷至沓来上奏的折子砸到几近崩溃，他感受到了从政几十年都未曾感受过的政治生涯危机, 已经近在眼前。
与此同时, 同为宰相的中书令冯征, 亦在朝堂之上对自己步步紧逼。
难道冯征那边的人就没有掺和进这私盐贩售的米缸之中吗？鬼才相信！武逸言常年都保养得极好的白皙手掌, 此时握成拳头，恨恨砸向桌面。
只是自己现在暂时腾不出手来对付他便是了。
而那之前看起来唯唯诺诺没什么主见的小皇帝，在公主死后, 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起来，即使这次御史台彻查私盐大案，牵扯出了不少李氏贵族。求到皇帝面前, 也只是换来一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现在看来, 皇帝抛弃了自己的李氏本家，也许与他幼年时受尽苦难, 只能与家姊相依为命有关。当年先帝突然暴毙, 年幼的天子被国师以天命之人选中时, 还是枚被关在冷宫里的, 骨瘦如柴的弃子。
想到这里, 武逸言不由地更加心烦意乱, 他觉得国师这一步棋真的大错特错——原本在审理公主私藏兵器造反案时，小皇帝是承了国师的情的，毕竟当时，国师起码保全了公主性命，既然如此，就应该拿捏着公主，好摆布皇帝，为什么在宫变时，又要将她放出来，白白送了一条命。
想到这里，武逸言不禁对国师满腹怨气，不就是分了你一杯私盐的羹？搞得皇帝转投他人。
但皇帝如今的态度依旧耐人寻味，郭某可是杀了公主的人！而冯征和郭某的关系，虽然隐秘——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武逸言他不信皇帝真的不知道。
皇帝难道不恨冯征么？
再这样下去，恐怕自己宰相的位置就要保不住，盐铁生意就更不必说了，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冯征一党对于官盐生意势在必得——但这绝对不行！
龚长林死了，只要给自己足够的时间，他可以再找□□，张长林......但绝对不能是冯长林！
若是这天下盐商真的姓了冯，自己对国师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而他还没做好准备......
冷汗涔涔地从额头往下滑，时间太短了，短到不够他一个人逃跑！武逸言怎么都想不通，区区一个前少府监之死，怎么就闹成了如今这样声势浩大的模样，如今各地都有小规模的暴动，主要是在那些盐井集中的区域。
说是因为私盐，可真正的原因，谁知道？
突然，书房门处传来敲门声。
武逸言谨慎地贴近门板，小声问道：“谁？”
家仆亦小声答话：“老爷，是......是小姐，隔壁那位，大小姐。”
武逸言头皮一阵发麻，又来一个瘟神。他打开门，看见杨玫一身素衣，有些冷清地站在夜色里。
武大人见此情形，愣了一下神。
平心而论，他的这个大女儿，长得真不错，和她那死去的娘——也就是自己的发妻，有七八分相似。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杨玫略点了下头，跟着武逸言走进书房。
“圣女深夜来访，所为何事？”武逸言转身关上房门，客气疏离地开口道。
“龚长林是不成了，”杨玫并不在意武逸言的态度，开门见山：“武大人可选好了接替之人？”
武逸言道：“此事我与国师商讨即可，圣女不必费心了。”
杨玫轻声笑了一下：“国师？国师不会再找你了。”杨玫走向书桌，手指划过那方金星龙尾砚，笑着说：“我听说，他今晚去了中书令冯大人家的私宴。”
武逸言：“什么？！我，我并不知晓！”
杨玫：“对国师来说，选你还是冯征，对他来说都无甚差别，谁能替他出那笔钱，谁就能活。”
武逸言低声道：“圣女怎会知晓此事？”
杨玫：“我有我法子，毕竟，玄铁没那么好锻制——武大人还是先顾好自己吧，你知道了他那么多秘密，就不担心自个儿的安危么？”
武逸言：“国师他答应过我，不会——”
杨玫：“我不认为你可以相信他的话，你想想公主的下场。”
武逸言的唇哆嗦起来：“公主...公主的事，是你的手笔？”
杨玫走到书桌前的主位坐下，双眼含笑道：“武大人可不要冤枉我，我毕竟，还是你的女儿，”她拿起架上湖笔，笔尖在那墨缸中轻轻一搅：“若是我们父女联手，武大人，您觉得自己有几成胜算呢？”
武逸言：“怎么个联手，还请圣女明示。”
杨玫：“眼下，我有个接替龚长林的绝佳人选。”
武逸言：“谁？”
杨玫：“汪皎。”
武逸言：“不可！汪皎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若不是她——”他眼睛蓦然睁大：“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杨玫没有接话，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龚长林作为官盐商人，却在私下里勾结地方盐井官员，成为地下最大的私盐贩子，他的靠山是谁？”
武逸言无言以对。
杨玫：“汪皎当街力陈私盐之祸，于朝廷，是有功。你若是选了她，对你的质疑之声，是否会减少？或者说，汪皎是你唯一的选择。”
杨玫放下笔，起身道：“我言尽于此，孰轻孰重，武大人自己衡量。”她走到门边，拉开后，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只是要尽快做好决定，在你还是盐铁使的时候。别是国师今晚去了冯征的私宴，明晚，武大人或许就吃不上最后一顿热饭了。”
武逸言面色苍白地目送杨玫离去，她走时没带上门，那门缝一直敞着，像是一张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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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睁着眼，仰面沉在潭底，水是活的，不停从她眼前流走，不远处的上方是百尺高的瀑布。
她回到了两年前自己“死”时的情形，至此，过去种种都已想起，如烙印般刻在沈玉脑海之中。
其实一路上还穿插着一些杨玫的记忆，沈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二人手腕相连的红绳所导致的记忆错乱，那些独属于杨玫的回忆，以及随之产生的强烈情感，也一同并入沈玉的脑海之中——那些自责、悲伤、以及痛恨自己身为凡人，无能为力的那些复杂情绪。
缓缓闭上眼，黑暗中浮现杨玫一身缟素，她眼眶红红的，站在已成废墟的杨宅门前，即将登上马车前往长安。在那时，她的想法还是杀了沈囿之。
然而，一路上，她见到饿殍遍野，田野荒芜；每到一处，接待的达官贵人，依旧夜夜笙歌，挥金如土。
待马车抵达长安城时，杨玫的想法已经变成了“这样的朝廷，不要也罢，不如换个新的”。
想到这里，沈玉没发觉自己竟然笑了——这样的天真她从未有过，改朝换代对她来说并无任何意义。
可杨玫却真的去做了，这其中有多少阻力，遇到过多少困难，沈玉想象不了。
如今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周遭的一切开始崩塌，沈玉回到那株桃树下，明明是相同的景象，却有沧海桑田之感。
沈玉站在原地等待着，心魔之阵，应该要启动了吧？
头顶的花瓣开始凋零，这一次，没有再转为新生，渐渐地，整株桃树上的花都已凋谢，绿叶长出。
时间流逝，绿叶转黄，又飘落。
最后下起了雪，本就一片白的空间，此时除了树干的棕黑，竟是看不到一点别的颜色了。
沈玉在原地站成一个雪人。
远处，有人踏雪而来，沈玉抬起头。
待走近了，见此人头戴宽大的棕黑色兜帽，腰上挂着一破酒葫芦，那个酒葫芦，沈玉曾经无比熟悉，是许宣平。
“师父......”
许宣平走至沈玉面前，为她拂去头顶的雪，笑道：“徒弟，这是你本来的样子么？真的怪好看的，和你母亲很像。”
沈玉：“师父，我都想起来了。我曾经的心魔，是在山鬼托朱依依告诉我的秘密中，得知自己最终会为了封印炽刃而死时产生的，这是我们爻月皇族手握霜月之人，世世代代的命运。”
“可是师父，我不甘心。”
雪花继续飘落，落在沈玉微微颤动的眼睫。
许宣平缓声道：“孩子，大衍五十，天衍四十九，而留一线生机，你如今心魔已破，命数已改，何不奋力一博，去寻那一线生机？”
沈玉身子一震，她感觉内心深处的冰原，正被一道名为“杨玫”的河流不断冲刷，融化，露出冰层下裸露的土地——那是她被修补后的，跃动的心脏。
河流很温暖，带着温热的气息流经她的心房，与她合二为一——沈玉拼尽了全力才忍住没有匍匐在地。即使她依旧对杨玫的决定有些生气，可那些都不算什么，因为她爱她，渴望她，全身心臣服于她。
所以，阿玫，我绝不信命，而你，我也绝不会放手。
沈玉深吸一口气道：“师父，我想好了，会尽我所能，助她成事。”
看着自己徒弟那过于好看的脸，许宣平叹了口气，也不是没有卜算过她的命数，可是终究天不遂人意。一线生机？他自己都不信。
可万一呢？他仿佛有所悟，可又觉得有些参不透。许宣平想，他或许该回城阳山了。
大雪纷纷扬扬，许宣平道：“那你便去吧。”他一挥手，雪地、枯树、连同他自己，都消失在沈玉眼前。
沈玉猛地一下坐起身来。
此时正是深夜，月光透过窗前的纸糊的格子落在床脚，她发现自己正躺在难民营那间小屋。
——“你终于醒了。”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有人站起身来。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说下调整计划，这几天更新会暂停，原因是以下几点：一是因为开始上班了，写作的时间压缩掉不少；二是这两天写的也都不是满意砍了改改了砍，想了想，如果自己都不满意为了日更就草率发出去与我写文的初衷相背离；三是可能是要完结的通病，行文节奏还要再调整一下。
ps：1.中间有提示更新可能是在修文
2.下周的榜子已经申请了，大家可以攒肥了再看，如果没有申请上也会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