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一路北上, 大部分时间御剑，偶尔会在一些小村镇停留，沿途听说了不少与圣女有关的奇闻轶事, 真假暂且按下不表，其传闻的离谱程度令人咋舌, 什么圣女是护佑长安城千年之久的真龙所生之女，天生就具有呼风唤雨的能力，龙女降世, 便是打牢了乌唐万年国祚之本，等等诸如此类的传说, 不胜枚举。
长安城有没有龙, 沈玉不知道, 但洛阳城的龙, 沈玉见过——在城破那天。
耳畔杀声震天，宫墙轰坍，然而都比不过空中那一声悲切的龙吟, 大殿外，巨龙的头缓缓游过，向外凸出的巨大眼睛, 褶皱的眼皮, 在经过大殿正门时眨了一下，挡住了大部分光线, 接着是附满巨型鳞片的龙身和尾巴。
幼年的沈玉奔向大殿外的石栏杆, 想看得更清楚些, 却只能看见龙游向天际背影。
洛阳城的龙, 抛弃了爻月人。
不知怎的, 沈玉想起自己藏在袖中的那张折起来的圣女小像——头顶装饰着纯银缠枝纹的圣女冠, 大半张脸都藏在那花纹繁复的银面之下，露出白皙精巧的下巴，然而这些都可以忽略，脑海中反反复复出现的，是那双带着点执拗、仿佛想说些什么的眼睛。
沈玉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当时只略瞥了一眼，为何记得如此清晰？不过，沈玉自嘲似地摇摇头，她怎可能是龙女？龙生得并不好看。
沈玉仰头饮下最后一口粗茶，在桌上放下两个铜板，继续赶路。
还有两个时辰，就能到长安了。
*
长安城或许真的有龙。
午夜时分，站在崇仁坊的人声鼎沸的门楼下时，沈玉不禁又想起那所谓“龙女”的传说来。
不然怎么任谁都无法御剑飞进朱雀大街呢？
什么龙女！荒唐之至！她将脑袋里的杂念摈除——尤其是那双固执的眼睛。
她冷着脸，穿过灯火通明的重重酒肆和教坊，来到位于崇仁坊最深处的听春楼。
章乾等人在内院已经等候多时。
再见到沈玉，章乾的内心亦很复杂。当年沈玉坠崖后，被许宣平的弟子救下，也顺带救了章乾，因其伤势较轻，半个月后便恢复如初。在给睦州那边传信后，章乾便守在城阳山等沈玉苏醒。
这一等，就是三个月。
没想到，沈玉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先生，你怎么找到我的？叔父派你来抓我回去的么？”
章乾：......
沈玉将近五年发生的事情都忘了，包括她在歙州发生的一切。
章乾也不是没有尝试对沈玉提起以前的事，可每次沈玉试图去回想时，便会发作心疾。
也是因为如此，许宣平建议他们暂时都不要对沈玉提起那五年里发生的事了。
好在沈玉看起来也丝毫不在意。
“先生！”
章乾收回思绪，听见沈玉喊他，忙应道：“殿下。”
沈玉：“之前与你单方面联系那人，还未出现么？”
章乾：“正是，那人最后一次传递消息给我，还是两个月前。”
沈玉：“用的也是灵鸟？”
章乾：“...是，这也正是最令我费解之处。倘若是我爻月族人，何必这么躲躲藏藏。此人极为谨慎，每次消息发出的地点都不一样，还抹去了灵鸟上的气息，令人无从下手。”
沈玉：“此人知晓宫中秘事，还对沈囿之的行踪了如指掌，我们必须找到他，对了，”沈玉挑眉：“最后一次灵鸟发出的地点在哪？”
章乾：“在...城东郊的难民营。”
“我去那边看看。”
话毕，沈玉也不磨蹭，起身掀帘而出。
*
是夜，丑时都走了将近一半。一离开吵嚷的崇仁坊，整个长安城都能称得上是寂静的。
沈玉此时已经换上易于行走的短靴，快步往东郊去，一路上，家家户户均是窗门紧闭，屋内漆黑，唯有一轮圆月映在石板街上，反射出一滩如水的清辉。
前方巷口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车轱辘声由远及近。
沈玉迅速往墙边靠去，暗忖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马车往难民营的方向去？
一个稍微在长安待得久些的人，都知道难民营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乞丐、小偷、无籍流民甚至罪犯的聚集之处，官府“三不管”的地带，稍一靠近了，就只觉得臭气熏天。
高贵的长安人从不往那边去。
马车轻快地从沈玉面前经过，并没有发现她。
只见那马车之上，挂了一个“武”字。
竟是武家人的马车。当今长安，能这样在宵禁时分还这样大摇大摆地马车出行，还姓“武”的人家，沈玉只能想到一个人——而此人，与国师交往甚密。她内心一动，决定跟着那马车，看看它究竟要去难民营做甚么。
待到马车停在路边，车夫将车内人扶下时，沈玉才反应过来自己一路上觉得有些奇怪的点是什么——车内下来的是个带着纱帽的女人，并且，除了车夫，她没带别的随从。
有几人看来是早就等在门口迎接的，点头哈腰地将那二人请进去后，谨慎四顾了一番，迅速关上门。
几名看起来像是打手的壮汉随即站到了房屋四角。
沈玉屏息提气，无声飞至房顶。
“赵掌柜，这是上一次的分成。”那女子轻声开口了，车夫上前，将一只木箱打开，推到那名为赵掌柜的面前。
“多谢大小姐！”赵掌柜两眼发直，过了几秒终于恢复冷静：“只是，那地，还要继续分吗？武大人会不会对此，有所不满啊？”
“赵掌柜不必在意，武...我父亲那边，没有问题。”女子有些不耐地说，修长的右手指尖在桌上有节奏地叩着，露出雪白的手腕，和环绕在上面的红绳。
“那就好那就好，就是便宜了这帮难民营的刁民了！哈哈。”赵掌柜终于放心。
“对了，上次拜托赵掌柜的事，您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都挑好了，不过——”赵掌柜疑惑地说：“不过那些女孩子都是贱籍，长得也——也不怎么样，不如我另买些——”
“不必了，这样就很好，以后只要有，还要送来，知道吗？”
“好好，一切都听大小姐的安排。”
......
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时，沈玉站在屋顶，如遭雷击。
这声音，好像在哪里曾听过一般。
莫名的酸涩感涌上心头。面对这个陌生的女子，为什么心会这么痛？她究竟是谁？她长什么样？我以前，是不是认识她？
她的手上，为什么也有和我一样的红绳。
女子终于推门而出。
沈玉站在远处，看她轻轻掀起车帘。
纱帽垂到她颈部，夜风将轻纱微微吹起，露出雪白的后颈，沈玉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冲过去，掀开她脸前的白纱，看清楚她的脸。
或许可以用在师父那里学来的召风术？沈玉心念一动，就要起势——
原本在整理马车缰绳的车夫猛地抬起头，警惕地往沈玉这边看过来。
还不行，莫要打草惊蛇。沈玉对自己说，她收回手，默默地看着马车远去后，转身走进难民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