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草木枯荣,世间亦是白云苍狗。时节正值阳春,……◎
两年后, 歙州城。
山里草木枯荣,世间亦是白云苍狗。时节正值阳春,原先灰扑扑的城阳山, 一场春雨后,山林间忽地一下争先恐后冒出许多星星点点的绿意来, 就连那高耸入云的悬壁之上,一夜之间竟也暗暗染上苔绿。
清晨,山间萦绕的白色雾气还尚未散去, 只见一精瘦少年,身着粗布麻衣, 肩挑着两担柴火, 身子矫健地从那云雾缭绕的搁船尖主峰而下, 布鞋踏在明显很久无人经过的山间石板道。
噗呲——
石板上吸满了水的青苔瞬间瘪了下去, 水溅了少年一脚,然而他并不以为意,而是继续赶路。要在中午之前, 将这两担柴卖了,再给师父打一壶潘家酒楼秘制的松雪酿回去。
这个老酒鬼,他斜睨了一眼扁担前挂着的那个破葫芦酒壶, 叹了口气。别人不知道的, 以为只是个普通的豁口葫芦,他第一次也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
“将这酒葫芦打满就行。”他说。
结果那次, 整整灌了一缸新出窖的松雪酿下去, 还未见满。
他急忙喊停, 在那潘家酒楼掌柜张着嘴的目送下, 将那破葫芦提溜了出来。
酒钱自然是不够的, 他还额外抵押了一块玉佩——松雪酿可不便宜!
后来才知道,老头以前的徒弟,都是打七两,不多不少,剩下的钱还能去集市买块糖吃。
“你在这里发什么愣,快去快回!”
山间忽的回荡起一老者浑厚的声音,霎那间,原本凝在那山道两边树梢尖尖上的昨日雨水,都化为闪着银光的水锥,齐刷刷地追赶少年而去。
一时间,林鸟乱飞,水滴四溅。
“哎哎哎、、知道了知道了,师父!——”少年微微提气,敏捷闪避着左右夹击的雨水,挑着柴火轻烟一般地就来到了山脚下,而身上,除了那一脚青苔的泥水外,无一滴雨水沾身。
“还算不错,”老者声音带着轻微的赞许,余声渐渐消隐:“徒弟,松雪酿,要老窖十年新出的...”
“知道了师父。”
......
在以民宅居多的歙州城东边儿卖完了柴,少年欲往熙和街的潘家酒楼去给师父打酒,中途经过一条小巷,却见一众人等聚集在一院墙下窃窃私语。
好奇心驱使他顺着众人的眼光抬头望去,只见一抹鲜艳夺目的粉红绽放于院墙之上——是桃花。
——“别的桃花都谢了许久了,这枝今年刚伸出来,我瞅着这花已经开了月余,仍是未见凋谢啊!”
——“是啊是啊,只是不知这宅院主人是谁,常年大门紧锁不见人出入,应是出门远游啦。”
......
少年瞥了一眼那桃花,只觉得有些灼目,好久未犯的心疾竟有隐隐复发之兆,略显急促地在胸膛跳动。他按下心头不快,提着扁担和酒葫芦快步走过,将那一抹桃红撇在身后。
及至到了潘家酒肆,少年将酒葫芦抛予小二,要了盘瓜子和一杯热茶,自在堂前寻了张空的桌子坐下。
此时已快到饭点,少年无事,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只听邻桌的商贾闲聊。
“这两年,上头的赋税减了不少,终于能喘口气了。”
“是啊,前些年大旱又是蝗灾,江南也是连年水患,我们行商在路上的时候,都能看见饿死的灾民,熬到现在不容易啊!”
“多亏了国师和圣女,否则这天下还是乱得一锅粥。”
“我乌唐有圣女降世,真乃国之大幸。”...
少年皱着眉头,圣女?他每次下山,从百姓口中听见此人的频率逐渐增多,直到最近的人人交谈必提及和称颂,也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
歙州这样的乡野,远离政治中心长安万里之遥,就连做生意都要往返一年,如此大张旗鼓地为此人造势,究竟是为何?
况且——少年在心中冷哼一声,和国师搅合在一起的人,会是什么好人。
他不欲再听,只拂袖起身,取了扁担,转身往后堂取酒。
————
少年懒洋洋地递过酒葫芦。
“晚了半个时辰!”
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头子佯装生气,一把抓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
“好酒好酒!没掺水!”他咂嘴赞叹道:“以前我那逆徒,就是被你忘了的那位便宜师兄,每次使唤他去买酒,惯会缺斤少两,扣下那几个铜板不知——哎——”
“走了,练剑去了——”少年懒得听那人絮叨,可脚还未踏出门槛,就被老头一把拽回。
“有事与你商量,等会儿等会儿。”
少年双手交叉于胸,斜倚着门框:“有话快说。”
老者正色道:“你今日,心疾犯了?”
少年:“......”
老者继续说道:“两年前,你被我徒儿救于崖下,神魂俱已接近消散,我不得已,用锁魂钉将你魂魄强行定住,且你当时心室破损严重,我只能取搁船尖顶峰的补天石残块来将其补全。”
“现在来看,却是做错了。”
少年淡淡笑了:“师父何错之有?”
“锁魂钉是何等大的凶器,它破坏了你的一部分记忆,而补天石又过于坚硬——你看看你!现在还有几分女孩子的样子!早知当时就用花泥补了!”老者忿忿:“你们爻月人天生容貌出众,你欺负老头子我看不见你真容,成日用这幅鬼样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你——”
“师父,”少年打断他的话:“当时情况危急,您能将我救活,徒儿已经万分感激,对于记忆,我——”少年语气稍顿:“对于过去的记忆,我并无执念,况且,容貌乃易逝之物,譬如朝露,师父您难道不是这样想的么?还是说,您想带着这糟老头子的相貌飞升?”
这说话的少年,正是沈玉。
老者叹了一声,旋即化为一中年男子的相貌,手持拂尘,只是白发依旧,竟是许宣平——歙州城内人人以为早就飞升了的许仙人。
他甩了一下拂尘,故作镇定道:“为师只是想体验一番耄耋老者的滋味,毕竟辟谷之后,这张脸就再没变过,况且——老头子出门,可以得到诸多照顾——”他见沈玉又要提腿走人,扬声道:“近日,你叔父给我寄了一封信。”
“嗯?是什么事?”沈玉随口问道。
“详情稍后他应该也会传信给你,明日,你便下山去吧。”
沈玉平淡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
许宣平道:“沈玉,我知你心中在想什么,朝夕相处两年,你天赋卓绝,却性子懒散,宁可在这歙州城做一只闲云野鹤,也不愿回你叔父身边去。”
沈玉沉默着。
“我救你,将毕生所得都教予你,并非对你有所要求,我们道家讲究道法自然,但你终究还是爻月人的公主,世不可避,如鱼之在水,焉知这世间,没有你的道?”
山风此时穿堂而过,携着一股春夜特有的、带着湿意的芬芳。
不知过了多久,有春雨簌簌落下,穿林打叶。
许宣平道:“路在你脚下,你自己选。”
“我知道了,师父,明日我就下山去。”
————
翌日,骤雨初晴。
沈玉收拾好行囊,正要出门去,想起昨日师父所说的话,又换了一身白色的女子衣衫,头发仔细束于头顶,露出轮廓清晰秀美的侧脸,。
一只灵鸟在窗台处等待了许久,畏缩着不敢上前,盖因它每次传信来,沈玉从来都冷着一张脸,似是不愿接这家书。
沈玉伸出手,灵鸟迅速跳上她手掌。
沈玉粗略览了一眼——叔父让她去长安调查两个人。
一个是之前一直单方面给睦州传递沈囿之消息的人,不知其姓名,也不知其是敌是友。然而这个人,已经两个月没有消息了。
另外一个,是圣女。
圣女?沈玉眼睛眯了起来,消息上说,圣女自两年前凭空出现在长安后,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且其常年戴一银色面具,行踪不定,出行皆有高人随行在侧,难以靠近。
沈玉拈起信后所附的圣女的画像。
果然是面具遮脸,年纪看起来也不大,也是个——美人?
不知怎的,沈玉心头一阵没由来的慌乱,她随手将那画像折了,放入袖中。
看来叔父他们也注意到了这圣女的不正常,不知道是不是与炽刃有关,沈玉垂头想着,一路走到师父门前,想要与他辞行。
叩—叩——
“师父在吗?”
半晌无人应,而木门无风自开。
沈玉推门进去,却见许宣平房内空无一人,惟余竹帘轻动。
桌上的镇纸压了一封信和一个锦囊。
沈玉叹了口气,就这么想赶我走?
“徒弟,为师云游去了,松雪酿喝腻了,或许别的地方有更好的酒。”
“锦囊中是心疾的药丸,炼丹炉新出的,疗效未知,谨慎服用。”
沈玉:......
无法,她摇摇头,将锦囊收入袖中,戴上纱帽,独自往山下走去。
再远些,只见青山隐隐,芽初冒梢,白衣少女衣角翻飞,头也不回。
无论如何,她都要承担起自己的使命,要去那人世间,找寻自己的“道”去。
————
长安城内,朱雀大街,原本就熙攘繁华的街道,今日尤其拥堵,甚至到了水泄不通的程度。
而那皆是昂首以盼的人群中间,却自觉留出了一道宽敞的道路,大家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
追随着众人炙热的目光往那道路的远处看去,一辆宝盖鎏金宝座的马车缓缓驶来,车身装饰着繁复的神兽与各式花朵浮雕,熠熠生辉的三层宝石珠帘后——圣女正垂眸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小巧的脸颊上戴着半副银色面具。
“圣女来了!”
“圣女来了!!”
......
顷刻间,街边的众人如潮水般跪下,人人伸长了手臂叩头,口中喃喃着“圣女保佑”“护我乌唐”之类的低语。
洋溢着喜悦、敬畏、同时战栗着的人群。
“圣女赐福了!——”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
霎那间,空中洒落下无数花瓣,落地即消弭成一团白色的轻烟,将整个朱雀大街烘托得犹如佛国仙境,众人耳边响起了梵音的颂唱,人群忘情地起身,争先恐后地去接那空中源源不断洒落的花朵——那是圣女的祝福。
圣女此时恰到好处地睁眼,视线扫向脚下的信徒,以及他们一张一合黑洞般的嘴。
“神女降世,护佑乌唐!”有人带头喊了起来。
“神女降世,护佑乌唐!”“神女降世,护佑乌唐!”
......
最后呼声连成一片,声浪似要将朱雀大街周边商铺的屋顶都掀了去。
在朱雀大街延伸出去的一条无名小巷,巷口处,一黑衣男子正冷冷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他身侧还站了位青衣女子,女子观礼时的表情亦无所变化。
一片花瓣被风吹落到他肩头。
女子瞥见,随手拈了那花,轻轻贴在男子手背,道:“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在长安?”
男子注视着手背那一片粉色花瓣,眼底眸色变得深沉。
他用另一只手覆住它,后发狠按住。可最终,他还是依旧一言不发,猝然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