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弗勒斯坐在一片黑暗之中。就在他的办公桌前。

  不是那使他昼夜难分的眼盲,这片黑暗自他的内心涌现......二者之间并无多少区别。纵使能看见眼前的一切,波特也早已远去——又一次的咎由自取。他自嘲地想着。

  只剩一人的地窖相当安静,使他足以......想清楚一些事情。

  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哈利只是去见一名治疗师,而不是某个比他更重要的......更值得的......亲密对象。

  即便如此,自这名年轻人前脚踏出门外开始,悔意便迅速地吞噬了他的全副身心。

  就为了那份该死的教案,他没管好自己的嘴,任它放肆地斥责年轻的格兰芬多一无所知,对什么都是随便应付。

  这些评价......毋庸置疑地并不客观。作为教学领域的新手,波特并没有那么糟。说到底,那些他挑刺的内容都是些无所谓的东西——不是真的那么无所谓——但若这会令波特立刻认清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或者更糟的,已经认清了),他绝对要冲回稍早时分,赶在争吵能够发生以前,杀了那个愚蠢的自己。

  你为什么不能学会要多夸他几句?波特做对了很多事,想都不用想,他期待的是欣赏自己优点的朋友,而不是一个刁钻的坏脾气男人,是你自己把这一切都搞砸了——简直天杀的愚蠢透顶。

  在这短暂的——却又无比漫长的——等待之中,他无数次地感到难受与煎熬。一想到若是波特打定主意不再踏入这里半步(太容易了,或许他只要和米勒娃说一声就行了),而自己将永远丧失任何赎过的机会(波特断然不会愿意与他见面),西弗勒斯的心底就不由得一阵慌乱。

  说到底,问题并不在波特身上。

  他早该发现,然后在干出那番愚蠢行径前及时修正它。

  你就是学不会教训,是吧?在这么多年后......你又一次完美地搞砸了。波特与你的关系才和缓下来多久?你以为有一年吗?别开玩笑了......不过才过了一个多月!

  即便是莉莉,在他们认识了许多年以后,友谊仍会在一夕间无预警地断裂、崩毁......无法修补......无法弥补。

  那么哈利呢?论及二人相互憎恶的历史,几乎与他曾拥有的珍贵友谊的岁月一样长。

  虽然他这次没有说出那么过份的话。

  但他也没有来得及对哈利表现出那么多的好意。

  这固然是因为......他早不再是个孩子的缘故。(年长的双面间谍,经历了极度的悲恸与错憾,奔走于光与暗的间隙。他的自我藏得更深,心思与织网一般复杂,满布伤痕的甲胄难以卸下,或被卸下。)

  但也同样是因为,他更加明了了自己的心意。(无数个日夜,那名年轻人从他面前走过,不一会又回到了他的身旁,毫不质疑地朝他伸出手;一片黑暗中,西弗勒斯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能触碰到温热的皮肤表面,能听见自己胸腔中跳动着的紧张。)

  有那么多觉察到情感涌动的时刻,他拼命想藏起。

  那些不值一提的好似成堆破旧衬衣的情感,西弗勒斯只想一把捞起,粗鲁地塞进他的私人衣橱里——趁谁也没看到以前——重重地将同样老旧的门片甩上。

  它们会替他阻断外界窥探的目光。而他会分秒不迟地扞卫在衣橱前,叱喝着警告所有人,现在,立刻,滚离现场。

  可在他以为所有人都散去后,哈利大概......仍会在他的身旁——至少他曾经如此以为。

  不过短短数十日的朝夕共处,西弗勒斯竟然已经相信了一个人的话。

  那人说:「我不会放弃。」

  他还说:「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他又说:「我不会放着你不管。」

  即便已暗自咀嚼这些话语无数次,西弗勒斯仍想不明白,格兰芬多都是这样的吗?不,不是。他很快地否定了这个傻念头。

  这不是某类人,或者某一种群体身上所共同拥有的特质。人类当中的许多,在他所知范围,根本不会对他人付出到这种程度。

  这只是——只是哈利·波特会做并正在对他做的事。

  他本应为此恼怒。因为他必须拒绝外界不请自来的,对他命运的干涉——那怕任何一人这么待他,动机多半有着可疑的目的。

  那些数额他将支付不起(或违背他意愿)。说到底,他也没请求他们发起一场强制性质的交易。

  可波特......哈利并没要求他给予任何东西。是的。除了一份友谊。

  友谊。西弗勒斯默念着这个字眼。他不明白,在见识过他的性格与脾气后,什么人会想要他的友谊?那将有什么实质好处?若是为了他俱备的价值——就像他长年以来的工作——他们又怎会相信它比魔法契约更具效力?

  是的,为了保险起见,不如给他签订契约,或者让他提供誓言。

  除此以外……即便这名年轻人不索取,出于责任与义务,无论情愿与否,西弗勒斯也将给予帮助,虽然,由于战争结束了,这仅仅发生在未来某日,年轻的格兰芬多真正需要时。

  至于过去,无论哈利怎么看待,他只是做了自己应当做的事。

  ……现在他甚至有点害怕,怕年轻的格兰芬多总算想通了这点。在他们经历了不快的争吵后,在西弗勒斯甚至没有为他做什么,好比酿造一剂高难度的魔药作为报偿以前——他的确欠他。

  波特很可能会后悔。

  这句话犹如警钟,在他脑中轰鸣回荡个不停。

  人们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这就是西弗勒斯三十八年来的人生里学到的,或许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一旦他犯了错,一切他曾希望能恒久拥有的......那些「好」的人事物,都会迅速离他远去。

  无论他如何懊悔,无论他如何承诺,并真的去竭尽全力弥补,机会之门都将毫不留情地重重阖上。

  他不敢奢望......波特会是那个特殊的罕例。事实上它压根没发生过。

  或许在别人身上是的,是的,他看过许多例子,人们争吵又和好,错误常有修复的机会,可那是别人。根据经验,西弗勒斯有理由深信,这类好运唯独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他不是那种会讨人喜欢的人。也并无特别的优势让人给予宽容。除了能力以外(对很多人而言这并非是必要的择偶条件),无论从性格,家世,外表而言,(虽然他平日里不愿意细想)都没什么可吸引波特的地方。

  若不是波特的出现,他也早早就接受了事实。

  而不是如眼下这般,一个瞎子还在白日梦想,去冀望一些虚假的不切实际的可能。

  想到这里,他总算彻底理解白日里的烦躁由来为何——对于波特高高兴兴地又要前往圣芒戈这件事——他的潜意识里深感不安。

  很难不说他对教案的诸多不满,实际上是一种迁怒的表现。

  在波特为他做了这么多以后,在他倚赖波特这么深以后,他依然犯了大错。

  但那时他仍未弄懂。对于这种事......因他人的去向而情绪起伏——甚至于烦闷焦躁——他确实没有太多经验。

  西弗勒斯以为只要清楚地和自己说明:「波特只是去去就回」即可,他就会很好地接受这件事;他不知道,这会是那类你无法控制感受的事。那类,好比黑魔王单独召见时,每个食死徒都不免高度紧张一样。

  是的,他过于在意了。不是因为担忧波特的人身安全(像他之前坚持的那样),也并非是因为不习惯身旁暂时少了个人(重新适应这点并不困难)。

  他就只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不去想,想象着波特和另一人有说有笑的画面。

  波特会那么高兴吗,如同他们谈论古代魔文史的轶事时?

  波特会那么坦然吗,对着那名治疗师说:「我喜欢你」?

  他知道自己这份感情是——不恰当的。但去控制它所带来的麻烦,远比他想象的要来得艰困许多。就好像他越想抑止,它就会在某日疯狂地撞开一直禁锢着自己的囚笼,对着每个行经的人咆哮。

  「给我离波特远一点!」就是他想对那名治疗师说的,全部的话。

  结果却是他和波特大吵一架。

  西弗勒斯难得感受到了一丝无助。他一直拥有高度的自我控制力——这也是他一部份自傲的来源——只要他愿意,无论是什么常人难以忍受的事,他都能做到,不是吗?

  他能在一名主人跟前跪伏那么久,脑子任其肆意翻动;他也能日复一日地忍受疼痛,伤痕,黑魔法对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可现在,由于没想过这会发生(他自我辩解着),波特可能——他暗自祈求不会——决定不再继续忍受与他共处了。特别是在这名年轻人有机会,紧接在他们争吵之后,与一名会善待他的治疗师进行一段漫长的单独会面。

  一阵苦涩后,西弗勒斯勉强打起了精神。

  无论如何,无论波特是否......看透了一切,他都为了自己的作为而道歉。虽然波特大概率不会接受——除非奇迹出现——想到会得到什么样的无情拒绝,他畏缩了一下。

  又一次地,西弗勒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一遍遍地提醒着自己,要做好准备,放弃那些毫无可能的妄想,好试着让那副属于魔药学教授的铁石心肠再度冷硬起来。

  「哈利,你回来了吗?」

  偏偏就在这时,某个不请自来的——提醒着他即将面临之事的——惹人厌声音从壁炉方向传来,听起来很像是他的现任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