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恋地看了一眼大床,哈利有些言不由衷地开口:「或许,你的沙发?」

  由于已经作好心理建设,西弗勒斯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来得听天由命;他甚至考虑过,自己被迫要把床让出来的可能性,然而一想到此一对象是波特——这个荒谬的假设便直接遭到否定了。

  格兰芬多往往不擅长趁人之危。或许是一些骑士精神,一些自我赋予的类似于使命的荣誉感,这是他们身上良好的质量,也可能是他们的致命缺陷。

  对他们的敌人而言,二者皆是。

  「我以为你会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他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就当是给波特一个趋近于公平选择的机会。

  哈利先是一愣,心底的想法随即脱口而出。「你会答应吗?」

  「不会。」西弗勒斯立刻答复,不带任何迟疑。

  波特方才的提议,已是他设想过的所有糟糕设想中堪称最轻微的一个。遇到突发状况时,他或许可以藏匿身形,但他办公室和私人空间中所有的摆设一旦有超出日常经验之处,再愚笨的巫师(尚可谋得一份差事的那种)也能用肉眼察觉异样。

  他们或许没有脑子,但头颅里总还能装些记忆回去,直到碰上整个团伙里仅存的,一到二个智商堪堪达到普通人水平的家伙。

  这意味着,波特不能擅自在他的房间大搞变形术;无论是占用他的什么物品弄出第二张床来,又或将他的床直接一分为二,都会暴露这个房间内正生活着二人以上的实情。

  也因此,单就这名年轻人未掏出各种荒诞的想法来烦他,反倒仅仅只是打算规规矩矩地躺在他的沙发上,就令他对米勒娃的学院教育成果心怀感激——虽然并不多,只有一厘米。

  「看吧,我就知道。」哈利小声嘟囔着,边翻了个白眼,反正爱记仇的魔药大师这会也看不到。

  斯内普真是好心,明明可以直接拒绝的事,还要给他一个提出询问的机会。

  「至少你问了。」西弗勒斯毫无愧疚感地说道。

  他不会答应波特任何见鬼的要求,但波特起码拥有提出请求的权利;至于他本人,极其不幸地,刚好拥有否定波特请求的权力。

  决定睡前还是少生点闷气,哈利逼自己立刻说点别的什么,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我给在门外加了几道防御咒。」说完他才想到,不只办公室外,斯内普的寝室外头也该增加一点安全防护措施。

  至少在有不速之客接近时,他们得有足够的警戒提醒。

  心念一动,哈利立即抽出魔杖,身体力行。

  西弗勒斯听着念咒声,逐一确认着这名年轻人都施展了哪些咒语。最后他补充道:「我想,你不至于会忘了抗扰咒?」

  而哈利在魔药大师出声的同时,正恰也将它施展了出来。

  「当然,我记得可清楚。」有些满意于自己的成果(还有让斯内普没能挑剔到毛病,或许),哈利的嘴角大幅扬起,他的语调亦如是。

  没有理会这名年轻人的沾沾自喜,既然今晚需要面对的问题都解决了,西弗勒斯开始尝试靠一己之力走向他的床。

  这绝非容易之事。

  早前,摸索着一步步挪动到浴室的过程便花费了他相当久的时间,这还是在他清楚,那张长沙发和扶手椅都在房间另一侧,动线理当不会有任何障碍物的情况下。

  于是他小心地将手掌贴着门框,跨出左脚,拖鞋阻碍了他赤脚时能感知到的信息。加之暗中埋伏着的羊皮纸卷这会不知可能滚到哪个角落,也许就在他行进的路线上......

  对眼前的一幕实在无法坐视不管,哈利放弃了顺从斯内普意愿的想法,即便这个男人可能更希望他对此视而不见。

  他走上前去,做好挨骂的准备,小心地在触碰到另一人手臂前先行开口,提示着自己的存在。「我想差不多该睡了,你要躺到床上了吗?」

  西弗勒斯并未受到惊吓,他的听力一向很好,也许太好了。在他耳里,波特的脚步声重得跟一头象似的。

  并不想对波特的明知故问作出回应,加之伤病未愈,身体的疲惫感也上升到了某种高度,魔药大师仅是沉默着任凭年轻的救世主引领,在一片黑暗中缓步走着,直到他的腿碰上了熟悉的床垫。

  总算,没有等波特再度开口,已然换好睡衣,万事俱备的西弗勒斯掀开被子,爬上了自己的床。

  或许是因为这副身体真的亟需睡眠,甫沾床没多久,他便昏沉睡去。

  「......教授?」哈利非常轻声地呼唤了几声。

  在确认对方很大概率已然入睡后,哈利尽可能地放轻脚步,悄声地走向自己的行李箱。

  刚进门时,他顺手将它搁在了衣柜前的地面上,想着等会有空再收拾。但他没预料到这个:在自己仍在场的情况下,斯内普还能如此顺利地迅速入眠。

  不,倒不如说,原来魔药大师真的也需要睡眠。

  想起那些被巡夜的男人逮到的时候,哈利忽然觉得有些滑稽;他敢打赌,假设跟罗恩说起这件事,后者一定会瞪大双眼,露出一副被噎到的表情叫嚷着:「伙计,你竟然还看到了老蝙蝠睡觉的样子?」

  他也可以想象出在这段谈话的后续,他与罗恩相视后大笑,赫敏则先是对他们大翻白眼,又彷佛被欢乐气氛感染,边强自按捺着但还是跟着微笑起来。

  想起最亲近的二名友人,哈利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勾起,他在衣柜前蹲跪下来,轻轻将行李箱转成平放姿态,接着往两边推开锁扣。他带的东西并不多,主要还是一些衣物和盥洗用品;毕竟在霍格沃茨生活,你并不需要作太特别的准备。

  当他十一岁踏入魔法世界时,也没多少私人物品可带来这所学校。

  他所拥有的,最过私人的,可能是满怀期盼与憧憬的心绪。

  当一个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时,给予他最多熟悉感、温暖与回忆的地方,就更可称为是他的家。

  霍格沃茨正是这样的存在。战争结束了,他回到了这所学校......感觉就像回到了家,平静、安宁,并且对归属于它的一切,拥有一份责任感与保护之心。

  其实在战争时他便隐隐察觉了这点,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斯内普在他心中,同样被视为这个大家庭的一部份。也许这个男人并不这么想,但在知道他的真实立场与一切付出那一刻开始,哈利便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假如有什么是他力所能及——

  年轻的救世主小心地拉开了衣橱的门,将挂在里头的一整排袍子往右侧空间轻推过去;它们大多都是黑色的,毫不意外,少有的几件则是深蓝或深绿,并不超出他对这名教授一贯风格的认知。

  他将自己的袍子、毛衣和麻瓜外套都挂进了衣橱的左半边,它们多半明亮又鲜艳,与原来主人的衣物壁垒分明,如同一半是阳光下的绿地,另一半则是黑夜垄罩的密林。

  他又清出了最下层的抽屉,将其余叠放好的衣物还有袜子从箱中取出,一一收整进去。期间因为困意,他又接连打了几个无声的呵欠。

  大功告成后,哈利顺手揉了揉眼睛。想着终于能上床睡觉了,他看了看地上的行李箱,里面还有一些物品,他从中取出了牙刷与漱口杯,阖上了箱子,将它拎起放到衣柜旁靠墙的角落,以免斯内普走动时意外踢到。

  在关上衣橱门的一刻,他才想起,自己将睡衣也一并收了进去。一阵暗自好笑,哈利又打开了衣橱,蹲下身子,在底层抽屉里翻出他的睡衣。

  就在这时,一串饱含痛苦的嘶吼声毫无预警地在身后响起,吓得他寒毛直竖,原地蹦起。

  对这超出常理的状况,他不得不花了几秒钟弄清状况,先是由不敢置信到辨明与确信,吼叫声的来源正是床上本该熟睡的男人。哈利瞪大了眼睛,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奔了过去。

  「咒立停!」「愈合如初!」年轻的救世主火速抽出魔杖,接连施了几个咒语。

  但情况并没有丝毫改变,这令他更为吃惊。怎会如此?他的咒语不可能对一般伤势和攻击性咒语对都不起效,在场也没有任何袭击者......

  潜意识里隐隐感到有哪里不对劲,但急躁之下很难专心思考,于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仔细观察男人的样子,以找出更多线索。

  斯内普的脸色苍白,表情扭曲,汗水浸湿了他的衣领和黑发,看上去并没有明显外伤,也没有毒素蔓延的特征,在承受痛苦的同时却保持着双眼紧闭,仍未醒来的样子......

  等等,没有醒来?

  意识到或许对方只是陷入了一场噩梦——这也说明了那些针对伤害的咒语为什么不起作用——哈利总算稍微放心了下来。

  「醒醒,教授!」他先试着轻轻拍了拍男人肩膀。没有用。噩梦中的斯内普仍在断断续续地哀号着,混杂在其中依稀可辨的是一些含糊不清的道歉。像在哀求,又像在忏悔。

  能造成这种效果的,带来这种程度梦魇的,所有他能想到的可能性都通向唯一的,他生来便要面对的宿敌。哈利难受极了,他实在听不得这个。

  他认识这个男人这么多年,可这么多年来,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即便背着所有人做了这么多工作,斯内普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就好像永远只有讥笑和愤怒的时刻......

  他仅在男人的记忆里看到过那些糟糕的时刻;它们很可能甚至只是男人经历中的一丁半点,只因为斯内普当下已经濒死边缘,无法好好控制要给出的记忆,才让他意外窥看到了一些碎片。

  现在,一个噩梦又向他展示了他们从未见过的一面。

  他们,是的,即使是邓布利多教授,他能知道这一切吗?他很怀疑。更别提其他的师长们。毕竟斯内普的真实立场,在这世上一度只有二人真正知晓。

  一阵努力无果后,他不得不抓紧了深陷噩梦者的肩膀,喊着对方的名字,使劲摇晃着。

  被强行唤醒,西弗勒斯猛然睁眼,但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与现实丧失连接感,就像是还身处在一个个无尽的噩梦里。

  他也尚未完全清醒,朦胧间只记得他应该在自己的寝室,因为没有别的地方能令他稍加安心地休息;而他能放松阖眼的空间永远都只会有一人,那便是他自己。

  于是有另一个人存在——并且如此贴近——的清晰事实使他一片毛骨悚然,不假思索地,他立刻伸手紧紧箝住了来人的颈子,以阻止对方先一步施咒。

  即便魔杖就在枕头下,可此刻的身体状况让他不能使出较为复杂的咒语。这也是为什么他允许波特留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波特?

  更多睡前的记忆浮现在脑中,他立刻将手掌松开。

  总算重获自由,哈利深吸了一口气,途中立刻呛咳了起来。虽然斯内普的手劲弱得不象话,比起原本应有的痛苦,他更感受到的是错愕与茫然,但咽喉被什么扼住的压迫感仍然使他非常不舒服。

  「你为什么......」为什么在我床上?结合他自己的状况,西弗勒斯很快便猜想到,波特可能是为了来叫醒他。

  「我很抱歉。」他语气生硬地说道。

  没什么可辩解的,事实便是他攻击了波特。即便这并非发自他的本意。

  「......很多次吗?」耳边传来波特没头没脑的提问,让他一时之间搞不清状况。

  所幸这名年轻人再度开口,语气轻柔,这次的询问听上去近乎于一个请求。「我是说,这种情况......发生了很多次吗,这个噩梦?」

  对此,西弗勒斯先是一愣。他没想到波特会问这个问题。

  波特应当追究他的责任,指责他的过失,对他又吼又叫,用那种失望并受伤的语气说他不知感激,明明知道这房间里假若有第二人也只可能是自己,竟然还出手攻击,想置人于死地。

  应当如此。而不是,好像他真的在......关心他。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开始找寻起更可能的解释,好比,也许波特是为了避免下次再有类似情形,所以要了解它可能发生的频率。他尝试在心里这么说服自己,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关于一名格兰芬多会如此深谋远虑。

  「不要靠近我,在这种时候。」最终,他干巴巴地说道。在对方能开口前,他又加以补述:「我不能分辨敌我,可能会弄伤你,波特。」

  哈利沉默了半晌。

  不确定是否应当继续追问下去,但斯内普看上去并没有要发怒的迹象,所以他内心正翻涌着的一股关切之情胜出了。

  「那些都没关系,我只想知道,」年轻的救世主的声音再度响起,「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总是一直如此吗?」

  梦里的斯内普听上去是如此痛苦。

  可是一切的痛苦都该有个尽头,就像光明会打败黑暗,邪恶终将让良善驱散,离所有人远去。这世界的规则理当如此,本应如此。

  「是的。如果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决定放弃推测波特的意图,西弗勒斯面无表情地作出回答。「回去继续睡吧,波特。」

  他不打算多谈自己的事。毕竟无论发生了什么,与所有人都没什么干系。

  而事实上,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在噩梦时发出声响,甚至惊扰他人。从波特的反应看来(他甚至不敢深想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恐怕早已使自身颜面尽失。

  祈望着今夜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西弗勒斯重新躺回了枕头上。但他知道,有了需要警戒之事——避免在波特面前重回噩梦之中——自己恐怕很难再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