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弗勒斯试图集中注意力,但不大顺利,一如今晚的工作进展。

  他让波特读的是一套并未在市面上流通贩售的魔药学百科。与《魔法药剂与药水》、《千种神奇药草及蕈类》或《高级魔药制作》这类写明制作过程、提供学生步骤指引的教材不同,它汇整了各式样的中世纪学术论文、手札、实验笔记,同时也搜罗了许多看似荒诞不经的奇想和轶闻。

  以波比·庞弗雷的能耐,他很难相信,寻常的伤害与病症案例会难倒她。自他的学生时代起,这位校医就以精通各种疗法而备受仰赖,不去圣芒戈就职而是选择留在这所魔法学校,或许只是出于她个人情感的选择罢了。

  于是当从波特口中再次确认到,连这名同事对此都感到有些棘手时,西弗勒斯只觉得自己隐隐存有的预感成真了。

  坐以待毙不是他的作风,仰赖他人给予协助与馈赠更不可能是。他们的校医无疑会继续在近代医疗领域中持续寻觅解答,那么,在他的专业范围,他能做些什么?

  回头往中世纪翻阅线索,更像是一些自力救济,能找到什么,或者说是到底在找寻什么......连他自己都尚且不清楚;也许他让波特翻烂了所有他的藏书,到头来也只是证明了它们通通都派不上用场。

  阵阵烦躁感涌上心头,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加快了。睁眼或闭眼都是一片漆黑,失明的现实此刻仿佛变成一场不会醒来的噩梦......他会永远这样下去吗?永远需要他人指引,甚至连自己翻阅一本书都做不到,原先所有他所擅长之事,前方都像挡着一堵砖墙,所有的方向都标示着斗大的「此路不通」字样。

  无法想像日复一日处在这样的生活里,这种未来实在过于惊骇,他只能不停在精神上强迫自己停止深入思考。

  一次次告诉自己种种可怖预想不至于成真,他的心神逐渐安定下来,波特的朗读声在耳畔缓慢流淌,他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变得沉重......思维开始迟钝且涣散。

  不行,还有许多资料要查阅......刚刚他想要让波特跳到哪一页的纪载来着?

  西弗勒斯的意识缓缓地陷入黑暗,一团朦胧如白雾般的困倦感将他紧紧包裹。

  「......教授?」哈利轻轻地将厚重的书册搁到一旁地上,伸长脖子张望了一下,确认斯内普毫无反应后,他俐落地翻身站起,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

  「哈啰,你还在听吗?」哈利又问道。

  斯内普从刚刚就没再理会过他,可他已经把两册的目录都读完了——不得不说这真是一项大工程——包含那些密密麻麻字体又小但他基本有看没懂的章节名称。

  没有发出太多声响,他走向正安安静静靠在椅背上的男人。

  在又一次出声询问前,哈利已经来到了扶手椅旁,看到了他的侧脸。

  哇喔,一个熟睡中的斯内普。

  印象中他很少看到这样的魔药学教授。这个男人总是在忙于某事,不是行色匆匆,从一个地点赶往另一个地点,便是那个工作本身不太需要移动,而他依然一脸神经紧绷,不停地干活。

  也许是刚离开病床的缘故......斯内普的身体状态并没有他表现得那么无恙。哈利算是再次意识到,关于这个男人多么擅于伪装。

  若非伤病使他精疲力竭,像自己这样靠近身侧——他正考虑要不要给这名熟睡者加条毯子——斯内普的魔杖瞬间就会戳到他的脖子上。

  考量到也许任何轻举妄动都会惊醒对方,哈利放弃了关于毯子的想法。感到喉咙因为先前的工作有些干渴,他决定先去给自己倒杯水。

  哈利在里面的厨房花了一些时间,谨慎起见,他再次检查了一轮那些器皿,将橱柜一个个打开检查,依然没有丝毫黑魔法残留的痕迹。

  年轻的救世主不禁有些狐疑,他们的新校长为何要让他先来地窖走一遭,她应该早能察觉,这间办公室没有任何遭受入侵的迹象。不过也正因如此,他得以先行摸清办公室以外的房间构造,不致连杯水都不知上哪里倒。当然,他也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连接着的卧室及浴室(在避免挪动斯内普各种私人物品的前提下),现在可能只有魔药大师本人比他更熟悉这个住处。哈利有点自豪地想道。

  谁能料想到他接了四个年级的魔药学课程,连住处都要定在这里呢?想到这里,哈利简直想感谢校长的先见之明,免去了他还要在斯内普跟前笨拙地摸索通往卧室暗门的糗态。

  话说回来,与魔药大师一起待在地窖这件事,要在以前哈利一定会坚决反对,他们的关系只能说是相看两厌。斯内普不在头一天就给他下毒才见鬼了。

  然而,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虽然不知斯内普的想法,至少对他来说事情就是如此。

  特别是在亲眼目睹过这个男人濒死的场面后......一个人怎么能流那么多的血?伏地魔怎么能对他这么做——他甚至还不知道斯内普背叛了他!

  仿佛对黑魔王的残忍程度有了新一层的体悟,于是,单单想到斯内普面对这个疯子时是何种的体验,哈利便很难不觉得自己对这个男人有所亏欠。

  沉浸在莫名复杂的情绪中,年轻的救世主在原地静静伫立了一会。

  当他调整好心情,折返回到桌前时,魔药大师仍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倚在靠背上,似乎仍在熟睡。

  哈利轻轻地将两个水杯摆到桌上。他顺带多装了一杯,以防斯内普只有在渴死边缘才会向他提出请求。

  「波特。」哈利吓了一跳,手反射性地一挥,正恰扫向水杯。他连忙伸手,玻璃杯在一种相当倾斜的角度被扶住了,里头的水也已经泼出了大半。

  「该死,」哈利低声咒骂了一句,边看向椅子上的男人,「如果你已经醒来了,可以早点跟我说的。」

  西弗勒斯淡定地将头转向声音来源。?「这正是我在做的事。你搞砸什么了?」

  无论外界发生了什么,都不再能直接用双眼确认状况,这堪称困境之一的现实相当令他困扰。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是......波特的情绪通常极易辨认。

  他能听出他先是惊慌,而后是镇定,再来自然地分心询问他的状况,这代表无论波特做了什么,损害范围都高度可控。

  「没什么,只是水打翻了。」哈利边解释边想起似的问道:「对了,你会渴吗?嗯,我是说——我多装了一杯水——没弄倒你的。需要吗?」

  「我想可以......谢谢。」西弗勒斯谨慎地答道。

  像是没料到会一举得到肯定回覆,哈利的眼睛一亮,他立刻殷勤地端起水杯,送到了魔药大师前方,塞进他摊开的手掌里。在确定对方握紧后,哈利才小心地松开手。?「在这,小心点,没别的意思,只是我好像倒太满了......抱歉。」

  西弗勒斯试探性地握着水杯,往自己的方向挪动手臂。不过是件简单的小事,在视力清晰时他自是未曾犹豫过,但在此时一切都不确定了起来。越想着不能出错,越容易怀疑起自己是否将搞砸。

  在波特面前连杯水都喝不了?这将无疑会使他颜面扫地。

  在餐桌前享用晚餐时,他一直竭力控制自己缩小动作幅度,将脸尽量贴近汤碗,不若平日一般坐得笔挺。波特也显然没注意到任何异样,因为这名年轻人并未表露出任何恼人的关心。

  他得以侥幸顺利过关。

  只是取巧的做法在此时也派不上用场了......西弗勒斯有些后悔,没有适当地隐藏起一些本可忍耐的生理需求。

  「怎么了?」哈利有些担忧看着斯内普,后者已经举着那杯水好一会了,这场景怎么看都古怪莫明。

  他身体不舒服吗?他还好吗?

  一想到这个男人可能正无声地忍受某种突如其来的病症或疼痛,哈利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继而转头向壁炉方向张望着。?「我马上去联络庞弗雷夫人。」

  被波特突然发神经的行为搞得陷入短暂的错愕,反应过来后,西弗勒斯立刻喝斥:「住手,蠢货,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替你找能帮上你的人。」哈利态度坚决地回应。一牵涉到自身认定重要的事,他便没有退让的打算。

  西弗勒斯抿紧了嘴唇。一股自尊遭到贬抑的羞恼感迅速涌上他的心头。

  「哈,只是一杯水的事,你在发什么疯!噢,也许是找她来看我笑话,是了,你恐怕还期望着我会说一声'欢迎'——是什么使你如此得意忘形起来了,波特?」

  哈利紧紧皱起眉。他能理解斯内普会变得更加——极度——暴躁,也不会认真地和一个病人......突然失明的人生气。他能想像那会有多不舒服。可是这事明显超出了他能自行解决的范围。?「我不会跟你吵架的。虽然你能一直忍耐下去,但我觉得你还是得让庞弗雷夫人看看。」

  听着波特不知所云的话语,西弗勒斯的怒气随着疑惑的升高逐渐平息下来。他已然意识到,他们之间恐怕又出现了一些......不,大量的沟通障碍。

  「你到底以为发生了什么?」依然感到很不高兴,但他能耐着性子,试图厘清现况。

  仍然皱着眉,哈利认真地纠正道:「是你发生了什么。疼痛都使你不能动了,很明显,我都看到了。」

  为波特的联想感到哑口无言,又觉得自己一直举着某物看上去着实很蠢,西弗勒斯索性先将玻璃杯搁回桌上(顾不得有没有放稳)。

  「你声称的疼痛并未发生。」可以想见波特就要出言驳斥,他不情愿地补述:「至少在刚才并未发生,只是事态偏离了一些预期。」

  同样清楚年轻的格兰芬多永远都不能参透此话所指,魔药大师逼迫自己直切主题。

  「你和你的朋友们可曾尝试蒙眼饮水,即便仅是在某类无聊、喧闹的游戏中?」

  「噢,」捕捉到关键词的哈利听明白了,他尴尬地捏了捏袍子。?「我还以为你......因为你......嗯,那么,没事就好?」

  为了接下来的坦承,那些即将被迫在另一人面前承认的弱点,西弗勒斯同样有些尴尬。他真的非常非常不习惯这个,但他也已完全体认到,面对一名格兰芬多,你得什么都说得足够明白,不然到头来,后果还是会殃及自身。

  「这需要时间适应,波特。类似的情况还会发生许多次......我不再能做到很多事。」

  并且对任何人都派不上用场。

  一个不再有用的人,更遑论如米勒娃口口声声哄骗的,继续保护一个波特?他连只蚂蚁都杀不死,因为它们悄无声息,哈!西弗勒斯不无讽刺地想道。

  也许让波特滚远一点才是最好的。虽然关于那些替代阅读的工作,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替代人选。如果他愿意以自身安危作为优先考虑条件,便只能赞同米勒娃的意见......无论从保密性或综合能力......乃至于可信任度,方方面来看,最适合的人选唯有哈利·波特。

  可他是西弗勒斯·斯内普。

  他偏不。

  他发觉自己甚至在试图说服波特退出。?「也许你需要重新审视一下——是否要继续这项米勒娃的提议。我可以找个地方待着,消失在公众视线范围外,直到事态好转,或者,视力恢复。」

  即使连他自己都对这个说词保持怀疑。魔法部总是会执着于得到他们想要的,而他的视力情形......连波比·庞弗雷都无法给予任何乐观的保证。

  「为什么?这世上没有其他地方比霍格沃茨安全,你明明知道的,」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有些困惑,哈利选择直接了当地问道。?「而且,如果我不想做一件事,一开始就不会选择答应了。」

  「恕我直言,你并没有'选择'。」西弗勒斯不客气地指出。

  「听好了,波特,不要总是急着反驳——好好想想吧,无论米勒娃提出什么请求,只要那看上去有些道理,你最终都会答应的。她深知怎样显得合情合理地说服你。」

  「噢?也许正是因为,那项请求就是合情合理。」哈利的声音显得有些忿然了。他不知道斯内普这会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又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他不想要他待着吗?因为他糟糕的拉丁语?还是因为他知道了他没办法自己端好一杯水?

  「如果你不想要我待着,你可以直接说,」仍然困惑着,并且有些感到受伤,哈利闷闷地说道。

  「但我不会去找校长要求,我也不会同意那些古怪的想法,离开霍格沃茨?太奇怪了,我不敢相信你会这样想出这种糟糕透顶的点子。」

  单单设想一下其他可能性(那太可怕了),哈利就愈发感到他们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你还要我继续读吗,那些书,还是你打算休息了?最好选一个,因为我打算接下来都帮忙你,直到这一切结束。」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年轻的救世主重新燃起了信心。

  「要嘛魔法部滚远一点,要嘛我们先找到了让你恢复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