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时间尚早, 云婷闲来无事,又说起自己在无人区死里逃生的种种事迹。
舒以情坐在边上没表情地听, 颇为无语地说:“去那边的确是我提议的,但原本我们也没必要过得那么惨,是你一定要去看峡谷的落日,找什么峭壁上的野花。”
她难得说这么长一段话,话里全是对云婷的责怪。
“你就说,好不好看。”云婷笑着回望。
舒以情沉默着,看态度是不可能予以肯定答复的了, 没想到她唇齿一动, 竟然说:“还可以。”
这些年云婷和舒以情走了不少地方,繁华的都市逐一欣赏过, 也踏过无人的地界,既享受过奢靡的时日,也曾在荒芜中燃烧生命。
两人的这一路, 和沈霏微以前设想过的截然不同, 她原来以为, 云婷和舒以情在金流定居后,便极少还会出行。
毕竟舒以情不喜交际,几乎是离群索居,非必要肯定是不会出门的。
没想到,舒以情是不喜交际, 却并非真的深居简出, 是春岗限制了她和云婷。
春在到处蹦跶, 偏它那体型和劲都很大, 即便院子足够宽敞,也不够它闹腾。它一会蹿到云婷腿边, 一会又把院子的草屑带到舒以情边上。
云婷吃着橘子坐在沙发上往外看,看天色将暗,转头问:“这段时间,埃蒙科夫有让人跟着你们吗。”
沈霏微觉得应该是有的,只是那些人不能随意进出翡翠兰的住宅区,而她惯常在离开翡翠兰后,就径直去到鎏听,没给旁人多少跟踪的余地。
“应该,但能跟的机会不多,所以我也觉察不到。”她说。
云婷微微颔首,拍两下杜宾的头,转而看向谈惜归:“以前可以随意领着你们外出,今非昔比,如果我说我想带它出去走走,会不会对你们造成困扰?”
“不会。”谈惜归说。
“我上次来A国已经是六年前了。”云婷颇为感慨。
既问埃蒙科夫有无派人跟踪,随之又要出行,前后联系起来,沈霏微不难猜到,云婷是有意想在埃蒙科夫面前露面。
也是,在决定要与对方见面后,云婷和舒以情根本没有藏身的必要。
沈霏微也算初来乍到,索性说:“出去走走吧,去哪合适。”
谈惜归思索片刻,“可以到黛江边。”
黛江边上就是侨胞区,过去的话,或许还能碰到不少熟悉的面孔。
沈霏微动身说:“我去拿狗绳,你先带婷姐和十六姐上车。”
她才走两步,就听见身后蹦出来一个声音。
云婷别有深意地说:“这杜宾到底是谁养的,怎么在哪都有家呢。”
“狗绳是我上次落在这的,忘记带回去了。”谈惜归不紧不慢地回答,态度很自然。
云婷语气很百转千回地喔了一声,听起来似乎不太信。
沈霏微继续找狗绳去了。
从翡翠兰到黛江有一段距离,云婷和舒以情带着春坐在后座。
春不吵不闹,坐得昂首挺胸,姿态尤其端正。
播放器里流泻出来的是金流歌,很温吞的唱腔,编曲也渗着一股老旧的气息。
上次四人同坐一辆车,得追溯到六年以前,应当是从金流回春岗的路上,那时候车上放着的,似乎也是金流的早年流行曲。
不同的是,路不再是从前的路,开车的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人。
云婷忽然感慨:“你们开车还是我教的吧,没学到灵魂。”
“这里限速。”沈霏微提醒。
云婷靠在春身上笑,而春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比路面侦查员还要认真。
到黛江的一刻,春声音很轻地吠了两声,也终于坐不住了。
谈惜归找地方把车停好,在从沈霏微那接过狗绳后,便立刻将春牵了起来。
只是刚牵好,绳子就被沈霏微接了过去。
好在春只有在萝瑞庄园的时候,才会像脱缰一般奔个不停,如今街上人多,它还留有几分克制和矜持。
云婷手里捏着烟,和舒以情走在后边,不紧不慢地欣赏沿途的风光。
已是十二月末,若非沈霏微给云婷和舒以情拿了外套,这两人多半得哆哆嗦嗦走一路。
这时候侨胞区里已开始营造年味,四处挂了不少红灯笼,就连路两侧的商铺,也挂出了熟悉的促销广告。
这里的金流人当真不少,连一些擦肩而过的人也讲着金流话,再看那些俗套的促销方式,竟好像真的从异国回到了金流。
沈霏微牵着春往前走,再走几步路就到黛江边上。
江边的街头艺术家不少,四处都能听到管弦乐器的曲调。
谈惜归不动声色地和沈霏微肩抵着肩,这含蓄沉默的姿态,和在春岗时一模一样,根本不及试探期里那百分之一的热切。
沈霏微也有点局促,只有一点。
说到底,还是因为两人不够坦诚,如果早在云婷和舒以情面前挑明,又何必这么缩手缩脚。
在确认要循序渐进和自然而然后,无形镣铐就出现了。
“自然”是要呈现给云婷和舒以情看的,和她们此时的心情毫不相关。
谈惜归蓦地转头,淡声说:“过年的时候,你们会在金流吗。”
“过年吗。”云婷眉梢一挑,“当然在的,想看看新的影楼和画室吗,两边都装修得不错,位置也挺好。”
谈惜归点头。
“你姨也回去吗。”云婷问。
“大概。”
“也好,这次过来还没来得及和谈知韶打声招呼,等事情了结再说吧。”云婷说。
沈霏微牵得累了,把狗绳塞到谈惜归手里,自己两手往兜里一塞,便彻底不管不顾。
“我会和小姨说一声。”谈惜归接得分外自然,还顺手将狗绳缩短了些,省得春蹭到路人腿边。
“不急。”云婷摇头,朝身后投去一眼。
黛江人来人往,乐器声歌声嘈嘈切切,将那些细微的,不怀好意的动静全遮了过去。
沈霏微看谈惜归故作疏远,私下那些亲昵的示好,是丁点也不再展露,便好想寻个时机,悄悄地捉弄过去。
想看装模作样的人露出窘迫,想看她求饶卖可怜地说一些平时根本不会说的话。
沈霏微心一动,却只是轻飘飘地覆上谈惜归牵着狗绳的那只手,压着声说:“冻不冻?冻也不给你捂。”
说着,她就收回了手。
谈惜归僵了一瞬,目光低垂着看春,“不冻。”
和舒以情并肩走在一起的云婷,耳力还是和以前一样好。
云婷很夸张地哎哟一声,手发冷似的,一个劲地往舒以情袖口里钻,嘴上说:“十六,我手好冻,给我捂捂。”
舒以情被冻得一个激灵,连忙将云婷的手抽了出去,甚至还往边上挪开一步,用眼神警告。
这种久违的起哄是多久没感受到了?
沈霏微已不像当初那么容易害臊,只是耳廓有点热。她故意让云婷和舒以情看到,就不能想着去堵别人的嘴。
云婷朝舒以情靠近,作势又要把手塞到对方袖口里面。
“滚。”这次舒以情毫不留情。
巧就巧在,路过临江咖啡厅的时候,沈霏微瞄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和她预想的一样,黛江这一块的熟面孔只多不少。
那人没再穿着白大褂,套着件素色的厚风衣,扎着很舒适的低马尾。
是霍茗。
此时费茕声还在外地,手上大抵还有事要忙,不然沈霏微多少要跟对方提一嘴今晚的偶遇。
霍茗戴着半框的眼镜,气质是由内而外的温和,单是与其打上一个照面,便好似沐在春风之中。
不得不说,费茕声的拍照技术太差,全然没把霍茗的特点拍出来,好在她也没把人拍歪,否则沈霏微也不能一眼认出。
沈霏微装作不认得霍茗,在看到对方的一刻,就已打好擦肩而过的主意,但没想到,霍茗忽然转头。
对方还未出声,沈霏微就已停下脚步,她确认霍茗的目光是投向了自己,于是眼一弯,主动说:“霍医生。”
“果然是你。”霍茗回以淡笑,冲沈霏微身边的谈惜归也微微点头示好,“我听茕声说起过你,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我不常来这边,能碰上算是缘分。”沈霏微说。
沈霏微可不觉得费茕声会在霍茗面前说起她,要真有那么多话可以聊,费茕声也不至于抱怨两人坐在一起就是纯吃饭,还是吃饱就散的那种。
她想,霍茗多半是在费茕声的朋友圈里看到她的。
如她所想,霍茗心思也不少,只是费茕声不曾察觉,还将霍茗视作木讷,殊不知自己已经被钓得七荤八素。
“这位是?”谈惜归问。
“霍茗,霍医生。”沈霏微一顿,补充说:“朋友正在接触中的……朋友。”
霍茗笑得很平和,像是对沈霏微的话有所反应,但又似乎毫无反应。她伸手说:“小谈总,我在报刊上见过你。”
“幸会。”谈惜归与霍茗握了一下手,大致明白,沈霏微口中的“接触”是什么意思。
沈霏微很慢地说:“前段时间茕声好像病了,病还没好就忙着外出,今天也没能回来。”
“病了?”霍茗停顿,“倒是好几天没听到她的消息了。”
“可能不想让人担心。”沈霏微似笑非笑的。
霍茗嗯了一声,指向远处说:“我去那边,下次有空再约。”
沈霏微看着霍茗走远,这才拿出手机,给费茕声发消息。
「碰到你霍医生了,打了声招呼。」
费茕声应该真的在忙,没有立刻回复。
沈霏微收回手机,转头笑说:“费茕声想追的一个医生,我帮帮她。”
“还得帮?”谈惜归神色平静。
沈霏微悄悄勾住谈惜归的食指,晃两下就松开,“也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知道喜欢的人吃哪一套。”
“我也没有很确定。”谈惜归说。
“那你很厉害,会用很狡诈的方式试探我。”沈霏微不像夸人。
路边有人唱歌,倏然传来一阵高音。
“因为你太聪明了。”
歌唱和欢呼声中,谈惜归靠很近说话,“我不那么做,什么都试探不出来。”
“是吗。”沈霏微笑了。
“嗯。”
身后不远处,云婷正站在江堤边看船,一边对舒以情说:“下次到岛上玩玩?山已经看腻了。”
舒以情表情淡淡的,“伊诺力?”
云婷笑说:“也不是不行。”
今夜云婷和舒以情一起现身黛江,埃蒙科夫如果有让人盯紧沈霏微,他那边就势必会收到相应的消息。
在此之前,埃蒙科夫姑且能说服自己,谈惜归近段时日对举岩示好,不过是想为雅谈扩展版图,而她和沈霏微相识,也不过是凑巧。
而今种种迹象表明,谈惜归对举岩众人的接近绝对是有预谋的,多半就是为了对付他而来。
但沈霏微料想,即使意识到这些,埃蒙科夫也不会胆怯,许还真的会登上她们特地准备的船。
连在P国买凶这等事都做得出来,如今已经引出云婷,埃蒙科夫又岂会避而远之。
船好找。
谈惜归坦言,那是某次生日时,谈萝瑞送给她的私人游艇,有专人养护,游艇还和最初时一样,正巧能派上用场。
只是这次,她不能一起登船,她得尽早将一切有用资料呈递给警署。
从黛江回来,云婷和舒以情就歇下了。
睡前商议的结果是,沈霏微将借由班绪传出信息,令埃蒙科夫主动联络云婷,云婷再发出邀约,请埃蒙科夫到海上一叙。
漆黑的卧室中,沈霏微在床头捞到一根缎带,不紧不慢地在谈惜归脖颈上缠了一圈。
谈惜归仰躺着,脖颈上略微一紧,她便不由得撑起身,迎向那坐在她腰间的人。
沈霏微低头看向谈惜归,只是黑暗中她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孔,得凑近再凑近。
近到气息密不可分,她才问:“你在做什么打算?”
脖颈上勒得不算紧,谈惜归很平静地说:“我会让举岩话事的那些人全部接到传唤,在埃蒙科夫从海上回来之后,只能看到一幢空旷大楼,而迎接他的,只会是伊诺力。”
沈霏微松了手。
“他走不了。”谈惜归摸索着,自己将柔软的缎带塞回到沈霏微手里,“这次才是彻彻底底的扫尾。”
“这个打算,你是不是早就跟婷姐提过了?”沈霏微把缎带绕在腕上,循着温热的气息亲上前。
“在婷姐登机前,我恰好打通了她的电话,简单地聊了几句,她说随我的愿。”谈惜归很认真地予以回应,不论是对方的问话,还是吻。
沈霏微拉开距离,笑出声,“你早就联系到婷姐了,那你装什么呢十一?”
谈惜归不吭声了。
“话都说过了,竟然不敢贸然露面,还得我给你打头阵?”沈霏微伸出手指,指腹牢牢按住谈惜归的下唇,“嗯嗯,知道你最会在我面前扮可怜了。”
“我没有吧。”
谈惜归一个吧字,就显得挺没底气的,尽管她语气依旧很平淡。
沈霏微指腹往下一滑,迫使谈惜归张开唇齿,“你说这张嘴,怎么说什么我都信呢。”
“我没有骗你。”
“只是装装样子而已。”沈霏微好笑地坐起身,“再装一个给我看看?”
平躺着的人气息均匀,很久没出声,久到沈霏微以为她要睡着了,她无端端冒出一声姐姐。
沈霏微垂眼看她。
“今天一直很想亲你,可是根本找不到机会。”
谈惜归说。
沈霏微说:“想着吧,今天不给你亲了,算是惩罚。”
谈惜归又不出声了。
数秒后,沈霏微俯身:“你不能亲,关我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