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比平时更早回到翡翠兰。
里面的房门开着, 春可以随意进出。
谈惜归还未来得及把车停好,就看到春在围栏里左右窜动, 神色很鲜活,一身兴奋劲似乎用不完。
沈霏微下车前指了安全带的插扣一下,只因在上车的时候,是谈惜归给她系上的。
谈惜归熄了车,伸手将插扣弹出。
沈霏微没有立即下车,满怀兴味地询问对方的意思:“不是没胆量么,你先进门, 还是我先进门?”
起先聊完胆量一事后, 后半路两人都不再谈及这个话题,如今一说起, 谈惜归竟还真的露出了不自在的一面。
谈惜归看向门内,目光定定的,没说话。
沈霏微深谙谈惜归的心, 她就是故意问的, 她太清楚云婷和舒以情二人在谈惜归心里的斤两。
再如何用铁汁浇灌, 那颗本就柔软的心,都会在此刻被彻底击溃吧。
沈霏微深信,在谈惜归心中,这种冲击力有别于在艾普丽饭店时的那一次见面。
云婷和舒以情可以称作是她和十一在少女时期的引路人,是漂浮在海上的不灭灯, 是她们得以依赖的羽翼, 是树荫, 亦是冬日的炉火。
与云婷和舒以情再见, 或许不需要铤而走险的一搏,却会下意识更加郑重, 更加恳挚小心。
过很久,谈惜归回头说:“你先进去,我贸然出现,会不会被当成入室劫掠者?”
这话乍一听好像玩笑,尤其谈惜归的样子,和劫掠者压根不搭一点边。
不过到底过了六年,谈惜归容貌变化极大,即便是六年前相熟的人,也极难在一眼内将她认出。
沈霏微开门下车,压着声调侃,虽说以这个距离,屋里人应该也不会听到。
“你是怕婷姐动手?她又不是没有判断力,不至于什么人都当成劫匪。而且也没这么难认吧,你太小瞧婷姐和十六了。”
不过是六年,在见到面的一刻,所有的日夜都好像不是难熬了。
彼此间的一个对视,奇妙到好像可以镇痛。
谈惜归也下了车,在前边打开院门,钥匙是前些天沈霏微给她的。
春在两人腿边打转,嗷嗷叫个不停,尾巴甩在门上,极有力地砸出声响。
云婷听见杜宾在吠,那音量明显是放轻了的,不像是冲路人叫唤,便探头打量了一眼,目光滞在谈惜归身上。
谈惜归在看见云婷的时候,有种恍如隔世的迷蒙感,一瞬间像回到了六年前的春岗。
寻根究底,大概因为云婷没什么变化。
春在见到主人后,那兴致劲就转到了别处,身一扭,便擦着云婷的腿往屋里跑,脚步声撒了遍地。
沈霏微推了一下谈惜归的肩,在后面镇定自若地将院门锁上。
看了谈惜归一阵,云婷露出笑,好整以暇地等着。
还是让云婷等到了,谈惜归先开口,喊了她一声婷姐。
云婷双耳嗡的一下,心跳得有点快,转身说:“没料到你们这么早回来,再坐会,饭很快就做好了。”
类似的话,已经多久没听到了?
沈霏微看云婷走远,便步向前,抬手将掌心贴向谈惜归侧颊,压着声说:“还以为你喊不出口呢,这是又搜刮了多少胆量?”
谈惜归抬手用两指丈量了一下说:“这么多。”
“那还挺多。”沈霏微撩起一边的头发,凑到谈惜归耳边,慢慢地说:“我不打算在今天告诉婷姐和十六,不过该给的暗示还是得有,你说是不是?”
谈惜归扭头,看到沈霏微的一只耳上,戴着和她耳上如出一辙的红色耳饰。
沈霏微露出耐人寻味的笑,不紧不慢地走进屋,一下便闻到了熟悉的菜香,当即有点恍惚。
前些年即便回到金流,也极少还能吃到云婷亲手做的菜。
当年云婷是生怕两人营养跟不上,又觉得春岗的饭馆不干净,才总是亲力亲为,后面两人相继离开,她也没什么下厨的心思了。
好在只要舒以情还在身边,云婷的厨艺就不至于下降得太快,只是常年在外旅游,她也懒得再去学什么新的菜式,做来做去,总是那么几道。
舒以情无动于衷地坐在桌边,只在听见关门声时,微微侧头往后瞄了一眼。
谈惜归慢下脚步,看似平静地喊了一声十六姐。她早清楚舒以情的脾性,即便对方至多投来凉薄的一眼,她也不会觉得太失落。
但舒以情看向她,很轻地嗯了一声,还把洗好的水果从自己面前推开,淡淡地说:“来坐。”
沈霏微推推谈惜归的肩令她过去,踮脚往云婷那边张望,莞尔问:“婷姐做了什么?”
“家常菜。”云婷把菜端上桌,解开围裙,“就别期待能有什么好吃的了,你冰箱里也没几样菜。”
“也没见你给我打电话,不然回来路上,我就去添点了。”沈霏微看谈惜归不动,无声无息地推了两下对方的后腰。
实际上谈惜归也没那么拘谨,只是她惯来话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庆幸的是,当年她离开春岗的时候,舒以情身上明显是有伤的,如今看,应当没留下病根。
舒以情同样话少,她多看了谈惜归一阵,看得很仔细。她极少会这么看人,只有上了心的,她才会多施眼色。
谈惜归走到桌边,又喊了一声十六姐。
两人似乎和过往没什么不同,面对面的时候,总好像回合制游戏里的角色,除开设定好的互动外,再呈现不出另外的反应,都有种古怪的呆钝感。
沈霏微走去把碗筷拿了出来,坐下仰头说:“你要站我边上吃饭啊?”
谈惜归终于坐下。
不怪那两只耳钉耀眼,只是这两人的戴法都太过刻意,同样只戴一只,还特地将一边的头发撩到耳后,明显就是为展示而展示的。
云婷在两人间来回扫了一眼,坐下说:“十一这几年变化还挺大,和以前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沈霏微问。
云婷说得委婉:“看起来聪明很多。”
沈霏微失笑,“以前就挺聪明,我可做不到跳级上学。”
“我说的是‘看起来’。”云婷强调,“况且现在的确不一样了。”
谈惜归嗯地应声,从容道:“这些年在谈家学到很多。”
“挺好的,现在的名字也好听,不过我还是喊十一。”云婷语气上扬,“这可是我取的。”
“嗯。”谈惜归又应一声。
舒以情默不作声地睨过去,明显对云婷的取名水准极不认可。
云婷还有许多话想说,但看谈惜归沉默着往沈霏微碗中夹菜,那些感慨和眷念,竟好像都变成了云烟,变得无关紧要。
六年的时间,或许没在她和舒以情身上留下太深刻的痕迹,但在沈霏微和谈惜归身上流淌而过时,所造就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人么,变化的确大,可相处起来,竟好像和过往不无不同。
那种近乎泯灭的熟稔,好比欲灭的火,一下就烧得很旺,把那丁点陌生都燎干净了。
沈霏微动了一下筷,想想又放下了,转头说:“婷姐,说说那个埃蒙科夫?”
这正是云婷和舒以情出现在A国的原因。
云婷顿时变了脸色,思索了很久才说:“此前我接到你们的电话,听说十五在P国遇险,一时没能猜到埃蒙科夫身上,全然忘了他的出狱时间,也没料到他会把主意打到你们身上。”
沈霏微也是,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奥莱曼余党未清,但即便如此,也不该再报复到她身上。
当年若非奥莱曼主动撞到枪口上,或许他真的能在伊诺力狱中藏身很久。
“这几年我和十六行踪不定,埃蒙科夫找我的确困难。”云婷嗤笑。
沈霏微依旧想不通,皱眉说:“可埃蒙科夫入狱不是因为奥莱曼么,和婷姐你有什么关系,出来后他要找的竟然是你。”
云婷看向舒以情,陷入沉默。
再看舒以情,只见她无甚波澜的眼,一瞬便氤氲起浓郁的情绪。
“埃蒙科夫当初有东西落在了我和云婷手上,我们当时说十年之期归还,是他自己锒铛入狱,延长了时限。”舒以情冷冷开口。
“是什么?”沈霏微问。
舒以情往后仰身,环臂说:“钱,那时候半船的钱,一些是他走私拿到的,一些是他从海寇手里拿的。”
谈惜归微怔,“这几天我调查到,有人企图将马文等人手头的股份全部买走,并已经开始收散股,不然他们也不会暗暗和我联系,我猜那个人就是埃蒙科夫。”
她补充说:“马文是埃蒙科夫手下的,也是举岩的股东之一,举岩是在埃蒙科夫入狱前创办的,他和举岩关系匪浅。”
云婷投以欣赏的目光,实话说她并不清楚什么举岩。
不过她心知,以谈惜归的脾性,若非证据确凿,也不会说得如此笃定。
“相关资料我没带回来。”谈惜归拿出手机,“我倒是拍了一些下来,你们可以看看。”
云婷大致扫了一眼,眯起眼说:“当初他创办举岩,多半是想掩饰钱财来源,并令之合法化,只可惜没多久,他就被奥莱曼拖进了伊诺力。”
“如果他想拿回举岩,而当初的人又不肯转让,的确需要一笔数额不小的钱。”沈霏微很肯定,“不过如果是半船的份量,即便不是因为举岩,想必他也不会放弃。”
“他在奥莱曼那应该打听到不少事,知道我和十六撇不下你。”云婷若有所思,“如果你在P国落难,或许我和十六已经被要挟到了。”
沈霏微回忆起班绪的话,“他似乎在打听M城下个月的海上经济会谈,我未必会代表鎏听出面,但如果是,难道他想在海上动手?”
舒以情冷漠一嘁。
“埃蒙科夫是在海上起家,那些钱和黄金也是在海上落到我和十六手里的,那时要不是十六出现,我可能已经葬身鱼腹了。”云婷停顿。
她继而耻笑:“如果是在船上,他肯定不会明着出手,联会的人洽谈合作,个个都是业界精英,那些人哪是他惹得起的。不过你们也别去就是了,那艘船说不定真的会出事。”
埃蒙科夫总归不会亲自当那个操刀者,也许他又雇佣了其他打手。
“我会设法让埃蒙科夫收不到股份,也已经在搜集举岩前期资金来源不正的证据。”谈惜归蓦地出声。
她的语气太平静,像是已经给埃蒙科夫定下一个无法翻身的结局。
云婷愣住。
沈霏微心一沉,“埃蒙科夫不是干净人,但很多线索,就像当年三明口的事情一样,早就被抹消了,好在如果举岩出事,他身边的人势必会为保全自己四散奔逃,十一你看看能不能从那些人嘴里套到话。”
“好。”谈惜归颔首。
云婷沉默地看着这二人,久久才说:“在此之前,劳烦帮我找一艘船,不必等下个月,我可以立刻和他出海。”
“你要把那些钱给他?”沈霏微错愕。
“小部分捐了出去,处理不了的那些,早就在海底了。”云婷垂下目光,轻飘飘开口,“只是我来都来了,既然他想见我,就给他见一见。”
舒以情咬起汤匙,很轻地哧出声,但在她脸上,连丁点愉悦也找不到。
沈霏微看向谈惜归,本意不是想谈惜归答应,毕竟有能令埃蒙科夫再入伊诺力的方法,就没必要再生冲突。
但谈惜归应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