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惜归绝非有意隐瞒。
在这种情况下, 两人日后虽不至于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只要沈霏微有心, 就一定能发现她的处心积虑。
“我猜也是。”沈霏微很好心,已经替谈惜归找好台阶,接着又说:“难怪你那么熟悉翡翠兰花园,我打到的那位出租车司机,在没了我的指引后,可是绕了两圈才绕出去。”
她暗暗自抬,明明只比司机多来一次, 便已在心里绘好地图。
“嗯, 这里面的路是挺绕的。”谈惜归微顿,有点生涩地捧场, “你好会记路。”
那一唱一和的过往历历在目,似乎两人不曾分开。
谈惜归的生涩,在整句话说完后彻底消融。
她就像, 一名拾掇起往日技艺的能工巧匠, 回到了专属自己的赛道。
“是吗。”沈霏微有点开心, “那你走了几遍才记住路?”
“我住的地方和翡翠兰花园贴得很近,路比较好记。”谈惜归不等沈霏微继续旁敲侧击,直接说:“从你那里过去,拐两个弯就到。”
“听起来很近,你送我进出的时候, 有经过吗。”沈霏微故意问。
“有。”
沈霏微占得上风, “那怎么不说。”
“现在说了, 也不迟吧。”谈惜归编造了一套不是那么高明的说辞, “省得你觉得我是托。”
“不迟,而且应该没谁雇得起你这样的托。”沈霏微哂笑, 用怀念的语气问:“独居,会觉得冷清吗。”
“独居”二字,和她们二人的过往相去甚远。
不说独居了,其实就连独处一室,都很难和她们的过去搭上关系。
谈惜归还是阮别愁的时候,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流离颠沛。
那时她刚从N国到金流,因为事发突然,而沈家的客房又久未收拾,在徐凤静的安排下,她不得不和沈霏微同住了好几天。
后来徐凤静和沈承出事,施家将两人接了过去,施家甚至收拾不出别的房间,直接搬了张床,令两人共同挤在不怎么亮堂,又略显狭窄的杂物室里。
更不用提春岗时日,在春岗的三年,两人除了上学,几乎就没分开过。
两人往往是彼此夜里入眠前最后见到的人,也是次日天明第一个见到的人。
如此紧密的关系,就连云婷和舒以情都要甘拜下风。
在那段时日里,她们既不会感到寂寞,也从不觉得冷清。
冷清完全是属于后来的字眼,是在春天凋零,春岗被推毁之后。
车汇入开阔大道,过往车辆俱在飞驰,谈惜归反之,逐渐放慢了车速。
谈惜归反问:“你呢,你会觉得冷清吗。”
沈霏微淡笑,思索了一阵说:“偶尔会觉得缺点什么,所以只要手头没事,没有独处需求的话,我就会出门。”
说完,她慢腾腾将目光睨过去,似笑非笑的,脸上写着“到你了”。
“我养了一只狗。”谈惜归说。
实话说,沈霏微完全想不到谈惜归会养狗。
离开春岗前,两人曾在夜市里靠套圈拿到一只白猫挂饰。
正因为那只能捏出吱吱叫的白猫,两人商讨过,日后如若养宠,那必定是猫。
那个时候,两人对未来还都保有憧憬,憧憬着未来也是能在一块的。
对于那只挂饰,沈霏微不说爱不释手,但也总会随身携带。
而十一落后她一步,抬臂就能够着那晃悠悠的挂饰,只需微施力气,就能捏出吱呀一声响。
大概,十一也对之爱不释手。
“小狗啊。”沈霏微尾音稍稍上扬,此前就见识过“春”的模样,所以压根不觉得失落。
就,挺好的。
看着威风凛凛,其实黏人又精力十足,喊一声就会从远处奔来。
“大狗。”谈惜归解释,“是杜宾,别人送的。”
沈霏微佯装惊异,眉梢略微一抬,说:“完全意料不到。”
“我本意不想养宠,但在取了名字后,就不太想转赠出去了。”
说完,谈惜归意识到车内太静,这才打开电台,在众多A国语中,找到了那个正放着金流老歌的特供频率。
是绵绵的情歌,唱腔与编曲年代感十足,光靠一段旋律,就能将人带回到那个年代。
“什么名字?”沈霏微假意询问,其实是借势步近,在天平上加上一枚毫不逊色的筹码。
谈惜归沉默了很久,唇微微张着,似乎字音已经近在喉头,只差舌根一卷,就能将发音挤出唇齿。
是太过生疏,以至于不知道如何发音了么?
沈霏微可不信,既然给杜宾取了名,怎么都会唤上几声。
良久,谈惜归才说,“春。”
“什么春?”
“春天的春。”
也是春岗的春。
当年是在半夜时分,两人悄悄踏进彭挽舟的会所,在里面以绝对的胜势赢走了一辆摩托。
她们驾驶摩托撞出春岗,听着疾风在耳边咆哮,一边说要开向春天。
摩托老早就被沈霏微托人帮忙转手了,那夜的风声也早被尘封在记忆深处。
此时,在相对密闭的车内,只要不开窗,便听不到风在呼号。
沈霏微垂着眼,嘴角扬起的弧度压也压不住,话里隐隐挟笑,慢声说:“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喊了春,春就会奔你而来吗。”
她们在春岗,两次没撞进春天。
如今换个思路一想,是了,或许根本无须去撞,春天便会自然而然地赶赴过来。
“对,它会奔向我。”
谈惜归一语双关,干脆利落地承认了,神情专注而明锐。
沈霏微又觉得谈惜归像那外貌极具迷惑性的隼了,擅长观察和猎捕。
隼是空中观察力极为敏锐的猎手,它在驻足时并不会轻易出击,但只要有佳肴主动闯入它的监视范围,它定会不遗余力地俯冲追击。
比如此时。
“什么时候也让我见见春?”沈霏微问。
“那你得喊它。”
“春。”沈霏微停顿,手肘支在窗边,托起下巴看人,又顺又直的头发在五指间垂落。
她掐起一口很刻意的A国话,别有深意地说:“还是说,得用A国语来说这个,春。”
教发音是一件很亲密的事情,明明距离很远,但在唇齿做出同样的姿势时,会给人一种深吻的错觉。
“都行,金流话也行,A国语也行。”
谈惜归没澄清哪个才是她平时的叫法。
沈霏微合起眼开始养神,嘴角扬着。
车在半个小时后抵达黛江边上的塔型建筑,随后两人乘坐电梯上行,踏进塔尖处的云顶餐厅。
黛江在侨胞区,餐厅也是金流人开的,在这里,能吃到较为正宗的金流菜系。
沈霏微吃饭依旧很挑,若非如此,在Y国时也不会因为饮食不规律饿出一身毛病,还死不悔改。
谈惜归没问沈霏微的口味偏好,直接先点了几个炒菜,菜名熟悉,都是沈霏微以前常吃的。
点餐时谈惜归的声音刻意压得很轻,但沈霏微还是听到了,她觉得,谈惜归多半是在赌,赌她的喜好有没有变。
显然,谈惜归赌赢了。
在年少时期,有沈十五和舒以情在的情况下,根本无需十一靠近赌桌,也无需她出声和人打交道。
但这并不意味着,十一就是游离在赌局外的生疏牌手。
沈霏微领会到了,分别的年间,十一确实长进了许多,不然即便谈知韶有意捧高,十一也必不能稳坐高位。
“常常来吗?”沈霏微好整以暇。
言下之意,谈惜归对这里的菜式,已熟悉到不用多翻菜单,想必以往共餐的人或许不止一二。
谈惜归不是接招试探,而是直接打出制胜一击,开足马力地坦白:“在第一次邀你吃饭之前,我就已经想好,要去哪里吃,点上什么菜。”
“那你自己爱吃的菜呢,在哪里。”沈霏微没有听到。
谈惜归说:“也在桌。”
菜只是刚点齐,而非上齐,在桌是在的哪个桌?
沈霏微笑笑不语,托着下巴望出窗外,只余给对方半张被黑发遮掩了眉梢的侧颊。
塔顶风光好,黛江蜿蜒而过,将繁华城市切作两半,江两侧俱是摩天巨厦,光鲜得出奇一致,不像曾经的金流春岗。
沈霏微看着江水,谈惜归也在看。
沈霏微喜欢这样势均力敌的较量,让她能切实地感受到,十一在这些年里的种种变化。
此时,谈惜归却在回忆自己“随波逐流”的那些年,当时是她弃船上岸,如今听见潮声,终于又能汇入江海。
沈霏微就是她的江海。
远处忽然有人走近,诧异道:“看来有缘,在这也能碰见,小谈总午好。”
是费茕声。
这事真就巧了。
沈霏微看向费茕声,一副你为什么在这的表情。
费茕声的目光,很轻微地在沈霏微和谈惜归二人间摆动了一下,一副你们为什么在这的表情。
沈霏微没说话,明明在座的她与谈惜归,都没有做出任何越界的行为,两人不过是平平常常地约了个饭,她却有种……
像是被撞破了地下情的不自在感。
可能因为,此前两人在明面上并不熟识。
而且她别有心思,然后她发现,邀她吃饭的人也心怀鬼胎。
谈惜归倒是很平静地点头说:“好巧。”
费茕声还想说点什么,偏偏手机响了,她不得不转身接听,一边半掩着手机和谈惜归道一声不好意思,说下次有空再聊。
视野中,这人慢吞吞走向远处,脚步有点局促。
沈霏微猜,费茕声大概又约到了正在追的人,否则怎会在聊电话的时候,笑脸柔情似水,古古怪怪。
还挺厉害,连着两天都约到饭了,她想。
答应来吃饭,其实也是答应来聊起从前。
在菜上齐的一刻起,沈霏微便很清楚,面前这张已不只是餐桌,也是谈判桌。
沈霏微搅着手边的一盅山药老鸭汤,捏住主动权,先行开口:“金流菜一直都是这样的味道,你呢,这六年里,你怎么样。”
六年,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可以说。
尤其各自六年前和六年后完全是两种生活,她们已不能靠过去的认知,来遐想对方的未知。
是谈惜归先邀的饭,谈惜归又怎会不知道邀饭的根本,她没有回避,而是专注地看向沈霏微。
“想从哪里听起?”她问。
沈霏微说:“你从哪里说起,我就从哪里听起。”
接下来的交谈,是曾经相熟的双方,一次信息的对垒。
箭已在弦,避无可避。
过了很久,谈惜归仍在看着对方,有点像从前,目光还是定定的,却已不再呆钝。
她说:“过来路上的便不说了,刚来时,到处都很陌生,夜里总会很难入睡,也会觉得冷。但我还是习惯放两个枕头,即便它空着的时候,我总会觉得冷。”
沈霏微被老火汤烫着了嘴唇,仓皇放下细勺,却在微微晃荡的汤水上,看到了自己映在上面的,小半张失神的脸。
“怪我。”沈霏微低着头笑,搅动汤水,不想看那个影子,“我总以为自己睡觉安分,后来被你点破,才知道自己动不动就会挤到你那边。”
“没我在边上挤,床宽敞许多,肯定会冷。”她又说。
“好在后来勉强能入睡了,也不会再一直盯着枕侧,不过还是习惯早醒,会下意识想替另一个人挤牙膏,但洗手台周边没有你的用具,一件也没有。”谈惜归话音徐徐。
生命中,另一人的痕迹完全消失,只在记忆层面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是何其难过一件事。
谈惜归像在整理物件,在记忆深处,将那些尘封之物,一点一点地拾掇出来。
“我意识到,你已经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但不论我后来认识多少人,我都下意识拿你与之比对,然后我发现,那些人都不够特别。”
谈惜归用最为平静的语气,诉说当年心海上最浩荡的起伏。
沈霏微抿唇,被尖利的喙啄得惨烈,不过是她主动献上血肉,怪不得旁人。
“韶姨察觉,我待人太封闭,为我预约心理治疗师,初见时对方坦言,我的状况比她预想的要好很多,我随之感悟到那几年误打误撞的疗愈,可是我,再也拿不到大洋彼岸的那一味药了。”
谈惜归看着沈霏微,“我拿不到。”
沈霏微也在定定注视对方,漫长沉默后,她忽然将手握拳,伸到谈惜归面前。
拿不到?
怎么会拿不到。
“外送。”
沈霏微张开五指。
谈惜归一愣,虚虚地抓住沈霏微的指尖,像当年。
“后来呢。”沈霏微笑着收回手。
谈惜归吹凉半勺汤,说:“后来你也看到了,韶姨全心待我,我不想让她失望。”
也想有能力去爱人。
“你做得很好。”沈霏微揶揄,像在鼓励当年的阮别愁。
谈惜归听出了几分逗弄,却只是淡笑,极淡。
沈霏微指向窗外,比划起当年春岗的街道走向,说:“你走那天,我从影楼一个人走到了中心街区,又从中心街区走到南区和东区的交界,从这里到这里,绕了这么大一圈,听到很多的新年祝愿,途中还有人问起你。”
“问起我?”
“我说你提前搬走了,中途我听到打雷,以为能淋一场雨,可没想到,直到走回影楼,雨也没下下来。”沈霏微眼帘半闭,“我也觉得床边冷清,所以回去后,我睡到了你的那一边,枕在了你的枕头上。”
良久,沈霏微慢慢地说:“十一,那时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