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很想你。
那是最想最想的一段时日, 就算做足了准备,一时也接受不了那种好像灵魂被锯裂的疼痛。
云婷和舒以情教会她们很多, 在很多时候,停滞都不是最好的选择,不论爱与被爱,都一样需要成长。
尤其她们共同面临的,不是委曲求全式的成长,而是洗髓换骨式的。
所以后来一经麻痹,也没有那么想念了, 只像头脑里扎了一根针, 偶然回忆,牵一发而动全身。
沈霏微是怕痛的, 怕痛,那便设法杜绝回忆。
过去的六年,沈霏微不曾向任何一个外人, 提起春岗的经历, 也不会说起十一的名字。
就连在云婷和舒以情面前, 她也克制着不去诉说思念。
云婷大概有所觉察,有时会没来由地说一句:“最近有出去吹吹风吗,去吹吹风吧,风会把你的坏情绪带走,也会把你想要的, 带到你的身边。”
“不忙的话, 就去吹风。”沈霏微回应。
不过沈霏微还是陷进了一个怪圈, 她越是不去表达, 那些累积在心里的怅惘和留恋,就越容易泛滥成灾。
在没有得到解答的年月间, 她始终觉得十一怨她,那么寡言又乖巧的一个人,怨她的方式只有沉默,和不声张地扯远距离。
所以她不再逼近一步,只远远地张望,可惜隔着万里,消息是如此的闭塞,她连张望也张望不到。
只有遐思,只能遐思,无尽的遐思。
事实上,后来的她和十一,其实都在做着同样一件事。
同样埋怨自己,同样想将自身对对方的影响降到最低,但同样不会后悔。
沈霏微哪料到,到头来竟然是阴差阳错,两人都将不打扰,当成是在顺应对方的心意。
结果谁都没当成那个受益者。
坐在桌对面的谈惜归怔了神,被短短一句自白直撬心窍。
沈霏微手中的勺一顿,盅内鲜汤恢复平静,她的倒影又隐约可见。
“十一,你想我吗。”
谈惜归的一个字音,已经蹿到舌根,她仓促地想将思念宣之于口。
但沈霏微本意不是想听对方回答,她早知晓答案,她不过是想看到谈惜归因她仓促。
沈霏微笑笑,说:“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高一那届彻底没有能扛成绩的人了,不过分班前的那个板寸头,最后还是没敢绕到我面前,是因为你吧,在教训他的前一天,你追了他几里路?”
这件双方协力瞒了多年的事,第一次被提到明面上。
六年前的事,按理说记忆已不是那么清晰,但沈霏微轻易就能想起男生那鼻青脸肿的模样。
沈霏微不怕十一彻底忘记,她自有办法圆场,不会因为独自惦记而陷入尴尬境地。
可是十一从不会让她冷场,十一是最忠实的观众,总能在最合适的时机予以回应。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谈惜归好似哼笑,只是声音过轻,脸上表情又不是那么丰富,显得很没感情。
她看向桌对面的沈霏微,说:“大概两条街,他在巷子里抽烟,我远远地走过去跟他要火,但我手上没有烟,只有随地捡的一根铁棍。”
沈霏微完全能想象到那个场景。
就在琴良桥偏僻逼仄的巷子里,少女拖着一根铁棍徐徐靠近,没有表情,好像影视剧里演的那种拿钱办事的杀手。
沈霏微也笑了。
经历过反击制敌,谈惜归不再怕自己的这一面会吓着沈霏微。
她接着又说:“他看了我好几秒,丢掉烟想动手,但被我用棍子捅着腹部抵远了。我踩灭他丢在地上的烟,警告他,你不喜欢这个味道,以后少在你面前出现。”
沈霏微早就知道,她的十一惯常端着两面,在她跟前是一面,在她身后又是另一面,只是这两面的反差略微大了一点。
这件事掀不起她心底的丁点波澜,不过在海上的那次,她确实有被对方吓到。
少许的。
沈霏微陷入回忆,那一年的十一是什么样子?
天天穿着洗得干净的校服,衣摆塞在裙子里,着装很得体。衣裙还是熨得特别平整的那种,没有一道多余的褶子,清清爽爽。
对,穿着这一身的人,还剪了个尤其利落的一刀切短发,但因为有很乖的齐刘海,所以并不凌厉,偶尔还戴着有线的耳机,性子闷闷沉沉,很能唬人。
偏偏就是那么一个人,在巷子里把那个早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男生吓到转身就跑。
“他没有答应,我就一直追,但时间有限,我不想在校外耽搁太久,只能先予他点时间考虑清楚。”谈惜归眼底浮现出隐约的怀念之色,说得尤为平静。
“第二天耽搁了。”沈霏微哂了一下。
谈惜归颔首,她记得明明白白,所以述说时没有丝毫犹豫。
“第二天他没跑过我,我匀了足够多的时间,没再突然回校,但因为他前一天才被追了两条街,警惕了,身边带了人,所以我被迫和他周旋很久”
停顿后,谈惜归加上一句:“他欺凌过路的人被我撞见,他先动的手。”
从对方平静无波的语气里,沈霏微竟听出些许被动和委屈。
十一果然没变太多,还是会不着痕迹地扮出她很吃的那一套。
再后来的事情,沈霏微自然知道。
结果就是,那个人被个低年级的教训了一顿,落了个鼻青脸肿的下场,根本不敢进教室,还被传得人尽皆知。
“那天回学校晚了,我多花了几分钟整理着装。”谈惜归坦白。
沈霏微心头炸起烟花,正是在春岗的最后一年,她们欠缺的那一捆烟花。她垂头喝一口已经半凉的汤,说:“其实我都知道。”
“嗯。”
“在我面前,你能藏个五分,就已经很厉害了。”
“我知道。”
“所以有时候是故意透露给我的?”沈霏微意有所指。
谈惜归承认:“想你知道的话,那就是。”
沈霏微眯眼看向窗外,远远望见侨胞区的那一块。
整片区域被装扮得很吉利,红到和周遭格格不入。
又快要到年了啊。
“你们每年都一起过年吗”沈霏微目不转睛,继而又补充:“你和谈家的那些……家人。”
她有一点点吃味。
谈家的人和十一过了六个年了,她的话,一只手就能数完。
“嗯。”谈惜归认真地问,“今年你会到哪里过年?”
“金流,我会回金流。”沈霏微淡笑,“云婷和你通过电话,她有和你说起过吗,她的影楼开到金流了,十六也开了画室,不过还是不常开门,两个人都是。”
“有提过。”谈惜归话音骤止,继而有点生疏地问:“我能去看看吗。”
“为什么不能呢。”沈霏微看向谈惜归,饶有兴味地说:“你现在是谁,是谈惜归,小谈总,还是……”
“十一。”谈惜归的语气淡得仿佛不上心,但答得很快,斩钉截铁,“是十一。”
沈霏微终于还是听到了。
这是她们共同的秘密,不再只有她单方说起这个名字。
“那怎么会不能。”沈霏微推开汤盅,小口地尝起桌上的炒菜,心悠悠地想,你是十一,那我是谁呢,还是姐姐吗。
不过她不急于听,根本不急。
两人继而又说起许多以前的事,多是沈霏微在使坏,故意将十一说得很呆。
反观谈惜归口中的沈霏微,当真明媚得不得了。
不得不夸的是,这一桌确实是极正宗的金流菜式,其实比云婷做的要好吃许多,只是沈霏微还是更喜欢云婷的手艺。
她本质上,是一个极度恋旧的人,这和十一脱不开关系。
吃到最后,谈惜归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项目出了岔子,底下的副总忙得焦头烂额,几个负责人全都应付不过来,还得她亲自出面。
看对方神色变了,沈霏微有所察觉,放下筷子问:“工作的事?”
“要失陪了。”谈惜归眉头微蹙,却不焦灼,不慌不忙地拿起手包。
沈霏微托着下巴,仰望起这个站起身的人,揶揄着问:“这个时间明明是给我的,什么时候再赔给我?”
“你说个时间。”谈惜归站在桌边,似乎又不是那么急迫了,她头微微低着,眼是一泓静水。
沈霏微想,假使她说的是“就现在”,或许谈惜归也会不假思索地留下。
但她也想将自己这里的主动权和优先权交予对方,所以说:“看你,看你什么时候给我电话。”
互换号码到今,她们甚至没有给彼此打过一个电话,至多是发一条信息。
谈惜归答应了,微微一颔,“那我忙完,一定给你电话。”
看着对方离开,沈霏微低头继续吃菜,不过多时,桌对面忽然坐下一个人。
费茕声大概没少往这边盯,看谈惜归一走,就过来了。
沈霏微光靠余光就能辨认出对方,哧了一声问:“你霍医生呢。”
“吃完走了,她吃饭太快了,真的就只是来吃饭。”
说起这个,费茕声还有点苦恼,声音嘟嘟哝哝的。
一顿,费茕声往桌上叩了两下,用以指代此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随即眼皮子眨巴,予以暗示。
沈霏微能不知道费茕声想问什么吗,但她不说,继续不声不响地吃菜。
“剪彩那天,我就觉得不对劲。”费茕声皱眉,更多的是审问的意味,“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沈霏微好整以暇地看过去,料到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都会持有这样的疑虑。
毕竟谈惜归比她的小姨谈知韶更甚,那是真真高不可攀,不含任何贬损之意。
偏就是谈惜归,竟那么主动,又那么亲近地向人示好。
那个行为可谓刻意,似乎想将两人的相熟昭告天下。
“不说话?”费茕声疑心更重了。
“话说得太明白,就没意思了。”沈霏微笑说。
费茕声往后仰身,似是想拉远距离,以窥全对桌人的姿态和神色。
她不懂这是两人间的什么把戏,沉默了一阵才说:“想攀附谈惜归的人一直很多,尤其近几年。为什么,因为谈知韶的用意越来越明显,她就是在把谈惜归往上托,托到雅谈的塔尖。”
“我是那样的人么。”沈霏微很温和地搁下勺子,在白瓷碟上砸出叮一声响,明白费茕声是善意提醒。
费茕声注视沈霏微,笑笑说:“谈惜归不是那么慷慨大度的人,这两年能留在她身边的人寥寥无几,之前我听说过一件事,她手上股份占比上升,得益于她亲自将谈家的一位送到了伊诺力岛上,我觉得她可能不需要朋友,我不想你浪费时间。”
“能被送到岛上,难道不是有错在先。”沈霏微安闲自得地取了纸巾,“再说。”
“谁要和她做朋友。”
她慢腾腾擦手,继续从容不迫地说:“你想追霍医生,还得再费点时间精力,幸好你姓费,应该很擅长费劲。”
“欸,不是。”费茕声有点懵,“你,我……”
她满脑子,沈霏微什么意思,沈霏微怎么突然蓄力攻击,沈霏微一定是在骂她吧。
费茕声又想,她是无辜的吧,应该是吧?
沈霏微站起身,歪头看向费茕声,笑说:“送我回去吗,还是说,你想替我把餐盘清干净。”
费茕声还没太回神,“回哪,范伦娜月亮酒店?”
“翡翠兰。”沈霏微说。
费茕声跟着站起来,看见沈霏微狐狸尾巴在翘,半句回嘴的话也说不出,实在甘拜下风。
“也好,阿姨都去过了,就我没进过门,不过,能弄到那边的房子,你也真是厉害。”
“不是我。”沈霏微摇摇头,不再细说,任凭费茕声胡猜。
费茕声隐约觉得,和谈惜归有关。
走到柜台前时,沈霏微是想结账的,却被告知,谈惜归已经结过了。
谈惜归一定是料定,沈霏微会在柜台前询问一次,所以托服务员将一样东西转交出去。
“劳烦您多等一会。”服务员当即走开,过会匆匆回来,捧着一样东西递到沈霏微身前。
沈霏微原来想的是甜点一类的东西,饭后甜点,挺合逻辑。
可是服务员交到她手上的,却是一把裹在皮壳里的钥匙。
钥匙有点重量,也很熟悉。
沈霏微低头摩挲车钥,一时间好像翘到了天际,居高不下。
是处在天平另一端的人,加足了砝码,令她彻彻底底下不来了。
“什么钥匙?”费茕声问。
“我赢来的。”沈霏微轻声。
“你和谈惜归赌了一局?”费茕声诧异。
“不止一局。”
这是她在彭挽舟的会所里赢来的,可在三年前,她就托人卖掉了。
没想到,这沉甸甸一物,竟还会回到她的手上。
但没有车,钥匙就等同摆设。
谈惜归明显是想让沈霏微也给出足够的筹码,用以换取。
沈霏微轻笑着把钥匙放进包里,转头说:“走啊,回去了。”
在去翡翠兰前,费茕声到酒庄提了一瓶酒,不过她不是为了和沈霏微共饮,毕竟醒酒药吃多了不好。
“谈姥祝寿的事,你知道吧,大概和以前一样,还是在萝瑞庄园办。”费茕声拎起手里的酒瓶打量,然后索然无味地放下,“那里的自酿酒,美味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