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会结束后, 沈霏微回到范伦娜酒店,不紧不慢地收拾好箱子, 在门外打到一辆的士。
几天前初到范伦娜酒店的时候,她只拉着一只皮质箱子,离开亦然。
她在Y国的房子还没有转手,不过早在登机之前,她便已将所有的服饰用具都收拾妥当,只要有需,那边就会有人帮忙寄出。
那处房屋有保洁人员定期打理, 不怕积灰, 日后不想留了,再转手也不迟。
如今就这么一只孤零零的皮箱, 她根本没必要和事前说好的那样,让谈惜归百忙之中脱身过来。
于此太过刻意,有违猎物的生存准则, 无异于自投罗网。
况且, 试探也有其制胜宝典, 得留有足够多的余地,亦不可将战线拉得太长,才能游刃有余。
沈霏微打车到翡翠兰花园,在中途的时候,她特地让司机稍作停靠。
下车后, 她直奔路边连锁店, 并未挑挑拣拣, 而是目的明确地买了一样东西。
全程也就三分钟不到, 沈霏微很快便回到车上,劳烦司机继续往翡翠兰花园的方向开。
司机用A国话搭腔:“现在不是翡翠兰花园最迷人的时候, 你应该早些来。”
明显把沈霏微当成了游客。
沈霏微索性说笑:“那不如,我直接在这住到下一次开花。”
“那你一定是最忠实的翡翠兰爱好者。”
沈霏微心说不是,她只是最尽职的牌手,她正在寻机打出,最动人心魄的一套组合牌。
不过多时,翡翠兰花园近在眼前,司机询问:“是要把您送到花园内区的酒店吗。”
沈霏微抬手指向岔路的另一边,说:“不是,往那边开。”
司机有些诧异,却还是顺着指向开了进去。
翡翠兰花园是在山脚,再往前开便是缓坡,不少别墅傍山而建,远远能望见规划齐全的繁华商区。
司机开得很慢,转而以为沈霏微是要到商区,便说:“这里是富人的乐园,听说不少名人都喜欢来这边购物。”
然而沈霏微接着指向了另一边,她并不是要进商区,而是要到别墅群内部。
沈霏微记得路,轻易就能找到了昨天来过的地方,根本无需司机瞎转悠。
她手指一收,说:“就是这里了。”
司机讷讷:“看来您比我更清楚,翡翠兰花园什么时候最迷人。”
沈霏微摇头否认,下车后看司机替自己提了箱子,悠然解释:“我是第二次来,不过确实不是因为花园来的,这里引人入胜的,不只有花草。”
在外人面前,她可以不留余地。
司机调头离开,大约是第一次进入花园边上的别墅群,在远处徘徊了不下两次,才终于找到出去的路。
冬日凌寒,或许因为附近人烟少,更显得萧瑟冷清。
沈霏微不急于进门,转身分辨出,昨日谈惜归带她离开的方向。她不禁抬臂,用手模拟出车辆行驶路线,循着远处的园林道路,缓慢移动指尖。
她事前不告知谈惜归,如今人已到达,才拿出手机,不紧不慢地打字。
「我到翡翠兰了。」
简明扼要,是不加修饰的矛,不拐弯抹角地迫近。
从打字到发出,沈霏微手还挺稳,心潮却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不知道接收人是不是也会如此,她期待谈惜归的反应。
远远的,有狗撒丫子跑近,那足趾在石砖地上摩擦的声音尤为明显。
就在下一秒,沈霏微又见到了那只尾巴细长的杜宾。
杜宾从花圃后飞蹿而出,在跑动间,脖颈上的银色链条曳动不定,串在上边精心定制的身份牌也跟着叮铃作响。
一位女士牵着绳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跑动,堪堪能将之牵制。
杜宾身姿挺拔漂亮,看起来已是成年体格,骨架极大,得亏幼年期未裁耳剪尾,少了几分凶狠,多了几分憨厚。
在嗅见生人气息时,它蓦地一顿,远远张望着,不再靠近。
好在尾巴齐全,它的情绪完全暴露,看得出是有些许机警,不过更多的还是愉悦,尾巴晃得轻快。
女士跟着停步,撑着腰站在路边喘气,看一眼表,好似说给杜宾听:“到点了,我要下班了。”
杜宾没动,还在打量此地陌生的闯入者。
女士拉动绳子,唉声叹气的,“求您了,打个商量吧,明天可以多遛一圈。”
好在是一样的黑发侨胞,沈霏微单靠口型,远远便能辨认出对方说出口的话。
这样其实很冒昧,只是她实在好奇。
女士拽了两下链子没拽动,终于意识到附近有生人在,她挤出个不好意思的笑,想弯腰把杜宾整个抱起。
杜宾纹丝不动,她更不好意思了。
沈霏微弯了下眼,把箱子留在原地,走上前温声打了声招呼,然后问:“你们是住在这附近的吗。”
“嗯……”女士一顿,“它是。”
“能问问它叫什么名字吗,它好吸引人。”沈霏微略微弯腰,浅色的瞳仁里盛了笑意。
“春。”
沈霏微一时间以为,是她太执着于那个逝去的年少期了,使得听觉出现了偏差。
“春天的春,是个姑娘。”对方补充。
原来不是偏差。
沈霏微看杜宾凑过来,很矜持地闻了她两下,便伸手任之舔上手腕。
女士又看表,明显在赶时间,但看杜宾在和旁人友好互动,讪讪地挤出笑,不好打断。
沈霏微试探般摸上杜宾的头,故意用很柔和的声音问:“你养的吗,它很有礼貌。”
“是我雇主养的狗。”女人坦白。
沈霏微看杜宾已经接受自己,这才捏起它颈下的身份牌细看。
有名字,的确是春,但刻下的联系电话并不是谈惜归给她的那个私人号码。
也许是工作号,也可能是保姆的联系方式
得到答案,沈霏微无意继续阻挠对方的时间,退开一步说:“你看起来还有事要忙。”
女士为难地点头,“约了人见面,不太想迟到。”
过会儿,她终于成功将杜宾拉走,又或者说,是杜宾把她拉走了。
就和昨天见到时一样,这只杜宾精力十足,一下便能蹿到百米外。
远处人影渐渐变得和米粒一般大,又渐如粉尘,消失无形。
“春。”
沈霏微卷着舌,将那个字音,一点点从唇间推出来。
这个咬字的姿态,很像草木抽芽,带着向外的蓬勃生命力。
会令沈霏微回忆起开去春天的那个冬夜,又或者她和十一奋力闯进的那场冷雨。
好像她们光靠一个步态,轻而易举就能抓住春天。
沈霏微低低地笑了,一边从包里抖出房东给的钥匙,给费茕声打了个电话。
显然因为昨夜太过亢奋,亢奋过后,更多的是萎靡。
费茕声精神不济地问:“怎么了,黛江那套房空着,改主意了?”
“不是,我在翡翠兰这边租了套房子临时住住,你问问阿姨有没有时间,帮我置办点东西。”沈霏微说。
费茕声昨夜还纳闷,对方怎么会忽然问起翡翠兰,她沉默片刻,说:“你哪来的这么大能耐,有这能耐还找我置办家用?”
沈霏微只是笑笑,不说明前因后果。
费茕声琢磨出了丁点不同寻常,“这和谈惜归有什么关系?”
沈霏微声音犯懒,前言不搭后语地答:“我刚刚在路上碰到了她养的狗,好巧。”
言下之意,是因缘邂逅的关系。
但所谓的因缘际会,其实有一半是出于事主双方别有用心。
费茕声终归不是那个能和沈霏微心意完全相通的人,实在捋不顺沈霏微弯弯绕绕的肠子。
半晌,费茕声困惑地啊了一声,当对方还没睡醒,在说胡话。
她想了想说:“你把地址发给我,我让阿姨把东西带过去。”
挂了电话,沈霏微推开院门踱入其中,里面的屋门锁是指纹验证,一经查验便能进屋。
房屋内部原先就挺干净,今天一见更是一尘不染。
沈霏微把箱子靠在门边,弯腰时瞧见了房东提前备好的拖鞋,真是体贴至极,还是没剪吊牌的。
此时是上午十点,谈惜归大概很忙,连信息都无暇回复。
沈霏微只看一眼就把手机放回包中,慢慢将箱子提到楼上。
大概在三个小时后,费茕声家里的阿姨按响了门铃,竟然效率极高地采购好了所有的日常用具,她甚至……
都没有问沈霏微缺些什么。
阿姨人看着温温吞吞,三两下便已将用品放到所需位置,连床单被套都给沈霏微铺上了。
“床单是清洗过备用的,小声那边暂时用不上,我就拿过来了。”她说。
沈霏微颔首道谢,然后听阿姨说附近商超所在。
阿姨做事无微不至,在刚才一路过来的时候,她明显就已经将路况摸清摸透了。
可惜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沈霏微没法邀阿姨留下吃饭,只能将对方送到门外,看着对方开车扬长而去。
静了许久的手机嗡然一动,屏幕亮起,一条短讯跃上界面。
雅谈那位日理万机的未来掌舵人终于屈尊回了消息,她不问沈霏微为什么临时临急地改了搬入时间,只重新提出重逢当日,那个没能得到应允的邀约。
「一起吃饭吗。」
这次沈霏微再没理由拒绝,东西都搬来了,哪还像是有事要忙的样子。
「什么时候?」
「就这个饭点。」
「打不到车。」
沈霏微意有所指。
「我回去,很快就到。」
恰似一拍即合,一边顺心,另一边顺意,无人从中受到委屈。
沈霏微留意到,谈惜归发的是“回去”,而非“过去”,看来谈惜归是被繁杂事务搅浑了心,又急于回复,所以忘记遮掩了。
她估摸着谈惜归回来的时间,在沙发上靠着睡了一会,昏昏入梦的时候,门铃响了。
谈惜归竟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快,明显不是从雅谈总部过来的。
沈霏微趿拉着拖鞋下楼,在玄关的柜子上,把来时在路上买的东西一并带上了。
门外停着的不是眼熟的那辆车,随着车窗降落,露出来的却仍是谈惜归那张冷静秀美的脸。
重逢后见过几面,可因为没能像从前那样仔仔细细地打量,所以屡屡见到,陌生感总会在第一秒油然而生。
不过那眉眼,和眉眼间流露的神情,已暗暗与沈霏微的心潮打过数次照面。
沈霏微走上前说:“我以为你过来还要一会。”
“在外面谈事情,刚刚结束,恰好过来很近。”
谈惜归诚意很足,回答得并不含糊,只是大概还没完全从议事桌上抽身,神色间还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冷峭。
沈霏微环臂不动,欣赏对方那张俏丽的脸,手里的东西藏得很严实,打趣说:“今天匀给我的时间,价值多少?”
谈惜归把昨天对方说给自己听的话还了回去,但又有所添补,“我盘算盘算,你想听什么数。”
“给你样东西,你重新估算,别忘了把它的价值也算进去。”沈霏微把手伸进车窗。
谈惜归不明所以,不过在下一秒,她撘在方向盘上的手,被纸盒的边缘轻飘飘砸了一下。
是感冒药。
“你以前不爱吃药。”沈霏微眼弯弯的,话里含了微不可察的兴味。
她停顿,继而语气平缓地说:“但我不知道,你今天之前有没有吃过药。”
“今天之前没有。”
说话的人明明是一副凌厉疏离的长相,却将拒药一事承认得干脆直接。
比起六年前不肯喝姜汤的时候,更加理直气壮了。
沈霏微在另一侧上车,系上安全带问:“去哪里吃饭?”
“订了黛江边上的餐厅。”谈惜归说。
沈霏微顿了一下,其实在搬过来前,她的确有打退堂鼓地想过,要不就先暂住在费茕声那套江景房里。
她面不改色,不去纠结这个用餐地点是碰巧,还是请客人别有居心。
“金流菜系,吃不吃?”谈惜归问。
车慢步开出,沈霏微转头看向谈惜归。
她在对方寂寂的眼中,其实很难寻觅到那些,软到一塌糊涂的绵绵惦恋。
除非对方有意突显。
这次谈惜归将心完完全全地寓于双目和言辞,她的惦恋变得很明显,令天平遽然一动,完全倾斜向她。
“挺怀念金流菜系的。”沈霏微声音放缓,“尤其婷姐做的那一手菜。”
少倾,谈惜归问:“婷姐和十六,近来还好吗。”
沈霏微上一次联系云婷,是中秋的时候了,那时云婷和舒以情正在F国看画展,日子过得很快活。
“挺好的,到处周游。”
提及共同的故人,其实就是为了将两人渐远的关系再次桥接。
这是一种胁迫式的手法,生硬地提点彼此,她们的灵魂和躯壳,早早就被共同的过往彻底贯穿,没有摆脱的可能。
沈霏微能如此平常地提起云婷,是因为她笃信,这种手法于她和谈惜归都很受用。
从得知那只杜宾被命名为“春”起,她便明白,不止她受困春岗,不止她差点被危楼般日益摞高的思念,判处终身监/禁。
十一亦是如此。
沈霏微不表明,自己早知晓对方的住址,也认识了那只叫春的杜宾,只悠悠地说:“你姨知道我和你吃饭吗。”
“应该不知道。”谈惜归瞟过去一眼,淡声:“我一个人住,不常回庄园。”
“住哪?”
久久,谈惜归坦言:“也在翡翠兰花园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