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听, 却不急于一时。
沈霏微不说去或不去,当着谈惜归的面抬手, 低头将鼻尖贴近手腕,隐隐约约还能闻到些许淡雅的香气。
香味和对方不久前的二字形容很贴切,很明媚,类似于初春冰雪消融,冷冽过后便是无尽的和煦。
不过这恰也是设计师赋予它的理念之一,难保谈惜归是不是拾人牙慧。
沈霏微偏着头,目光斜向谈惜归的侧脸, 说:“你有没有觉得, 这款香的后调,有点像我以前常买的那一瓶沐浴乳。”
两人而今, 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当下可以聊。
她们能聊的,只有共同度过的许许多多日夜,共享过的许许多多回忆。
沈霏微埋下一个幌子, 并不突兀地提起从前, 然后暗意十足地将手腕送到谈惜归面前。
谈惜归静默了两秒不止, 最终还是微微低头,鼻息又若有若无地触碰在沈霏微的皮肤上。
“有点像。”
“是吧。”沈霏微收回手,像狐狸一样,眼弯弯地笑。
她确定,谈惜归是真的感冒了。
其实这个香味, 和当年的沐浴乳一点都不像, 共同点只在, 它们都是花香。
所以谈惜归在众人面前刻意贴近, 不过是借机发挥。
沈霏微问:“感冒几天了?”
“两天。”
沈霏微意有所指,“那该吃药。”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她不信谈惜归没有发现自己已被识破。
然而谈惜归神色平静,没有露出半点被拆穿后的慌乱,就像她早预知到所有结果,然后故意用了最拙劣的方案。
“那要去看看房吗。”谈惜归执意于此,复而又问。
明明说话人语气平缓,沈霏微偏听出了些许微不可察的迫切感,好像谈惜归希望她当场敲定。
沈霏微将手背至身后,手指从腕上一捻而过,不是为了擦掉那残余的触觉,而是想将它们摁至皮肉之下。
“什么时候?”
“就现在。”谈惜归说。
沈霏微确认对方是迫切的,随即她温和皮囊下的一颗心躁动不已,正如交叉感染。
她慢声说:“但我也许只是短租,对方知情吗。”
那个地段的房子,不可能有人愿意短期租借。
谈惜归说:“我提前告知了。”
“我接下来也正好空着,那就劳烦带路。”沈霏微答应下来。
两人决定得还挺突然的,但这一次,谈惜归没再问司机拿车钥。
来时,谈惜归可不是从驾驶座里出来的,她有备而来,在借一步说话前,便已将钥匙握在手上。
沈霏微想,如果换作别人,定觉察不到谈惜归这其实并不明显的用意。
太过熟悉,太过默契,弊端就是交锋会持续胶着,气氛拔刃张弩。
走向停车场的一路,中途无一人上前同谈惜归说话。此前和她同行而来的那些人,大概在这之前就接到了指令,已经先行离开了。
一切安排,巧妙到好似天衣无缝,可偏偏被放置在棋盘另一端的,是沈霏微。
沈霏微有一瞬觉得,十一变化好大,这念头才刚冒出,便有一些记忆涌上心扉。
是好多年前实验楼那扇紧闭的门,和那个挨揍后不敢声张的男生,诸如此类……
沈霏微又觉得,十一始终如一。
只是在那些年的共处中,她被对方澄静的外貌迷了眼,总会更偏向于认为,十一是可爱纯粹的。
可爱的点就在,不论对方是黑是白,不论对方瞒她多少事,本意都是顺她心意。
这不可爱吗。
上车后,谈惜归转头问:“要先去吃饭吗。”
如今是中午一点过,已到饭点。
沈霏微忙惯了,此时还没什么饿感,便说:“看你,我倒是不急,可以先看房子。”
谈惜归思索片刻,先联系了房主,简单说明自己预计到达的时间。
这流程根本不合常理,如若房主当下有事脱不开身,那她们上车一趟,便只能奔着吃饭去。
沈霏微越发肯定,谈惜归就是别有用心。
谈惜归计出万全,考虑到了方方面面,她这并不完美的诡计,是某些不能过量的食品添加剂。
沈霏微吃到了,觉得还挺美味。
谈惜归从容解释:“我今天本意也是想过去一趟,为了确认房屋详情是不是属实。”
“看来是我不够上心。”沈霏微揶揄。
又和之前一样,谈惜归已在这六年里,将当地所有的路都烂熟于心,无需借助导航,就能找准翡翠兰花园的方向。
在路上的时候,谈惜归特地在一家格调挺高的饭店门外停了很久。
过会,有服务员从门里小跑出来,从窗外将一只蛋糕盒递到了车里。
谈惜归接住,转而交到沈霏微手上说:“尝尝,房东恰好在那,饭是来不及吃了。”
沈霏微解开缎带,打开盒盖便看到一块卖相精致的红丝绒蛋糕。
比那年她早起在佳好轩买的,要精致得多。
“这不是一人份。”沈霏微说。
“不是。”
“经常买蛋糕?”沈霏微看向谈惜归。
“偶尔,多了会腻。”谈惜归转而又说,“但如果是红丝绒,体感会好很多。”
沈霏微轻哧一声,在车上将蛋糕切开,慢腾腾挖了一勺。
近要到翡翠兰花园时,费茕声来了电话。
电话里,费茕声有点诧异地问:“你上哪去了,上午我们不是约了饭吗,我记岔了?”
沈霏微朝驾驶座睨去一眼,舔走嘴角的奶油,说:“你没记错,是我眼下突然有点事,忘记和你说了,这样,下次你要是还想打牌,我多让你两圈。”
“你可太大方了。”费茕声有点咬牙切齿。
沈霏微挑眉:“你最近是不是在追人,你主动约个饭,机会我已经给你了。”
“真是谢谢你。”费茕声半句嗔怪的话也说不出了,飞快挂了电话。
同车的谈惜归只能听到沈霏微一人的声音,在对方的刻意遮掩下,她根本听不出被自己带走的这个人,正因为爽约遭嫌。
不过谈惜归能听出,交谈双方的关系是亲近的,于是很轻微地抿起了唇。
车速一时间变快了半分,也就半分。
紧握方向盘的人精心隐藏了情绪,使得这个差距微乎其微,只有有心者,才能从中发现蹊跷。
沈霏微看向车窗外,意味不明地说:“翡翠兰地段真的很好,不抢在前边,怕是加价也租不下来吧。”
“嗯,是很好。”谈惜归说。
翡翠兰花园在数十年前就被当地贵族承包下来了,就在芙洛莉的山脚下。
此处地段优越,道路四通八达,风景美不胜收。大概因为在早十几年就已经规划完整,不再新建住宅,所以内部更是寸金寸土,一房难求。
拐进花园外沿,远远能望见零星别墅,外观各有各的雅致秀美。
就算沈霏微以前再喜欢热闹,也不愿意长久住在人多之地。
尤其此时的她,在工作时,对安静需求度极高,否则很难达到自己想要的效率水准。
在Y国的头几年,不少合作方明里暗里都说过她傲,傲的其中一个点就在,她想事情时,不喜欢有人在旁打搅。
好在她最后交出去的方案能称得上完美无缺,足以堵住所有人的嘴。
“就在前面。”
谈惜归蓦地出声。
沈霏微盖上蛋糕盒,有点想念从前,那时她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喂到十一嘴边。
车缓速停下,边上是一处打理得很好的院子,一眼望进去,看不见丁点居住过的痕迹。
这大概,就是沈霏微此前托人询问过的一户,屋主明明已经做好迁入准备,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改了主意。
花园里种有耐寒的植物,绿得挺漂亮,底下的泥土明显是新翻的,带有明显的潮意,石子路上还遗漏了零星才被拔除的杂草。
好像屋主知晓会有人前来,所以临时临急地收拾了一番。
沈霏微开门下车,看到有人从屋舍后方走了出来,是位红发碧眼的女士。
能住进此地的,都是非富即贵,可在看清门外的车后,红发女士还是明显紧绷,她放慢脚步,暗暗长吸一口气才走上前。
“请问,是来参观房子的吗。”她问。
沈霏微说是,回头朝车内看去一眼,笑说:“麻烦稍等。”
听到谈惜归熄车关门,沈霏微才问:“来前给过电话,您现在方便吗。”
“当然。”女士抬臂,视线不着痕迹地斜向沈霏微身后,“这边请。”
谈惜归走上前,和沈霏微稍稍错开一步,不同于六年前,能严丝合缝地将手臂贴近。
房子内部和沈霏微预想的一样,即使闲置多年,一切物件都还是崭新的。
“怎么样,合意吗。”谈惜归在沈霏微耳边问。
沈霏微颔首,比预想中的还要满意。
领路的女士有些顾虑,中途微作停顿,转头说:“租期可以谈,只是我不太希望这边的房屋被当作私人聚会馆,还请见谅。”
“不用担心,是我个人租住一段时间。”沈霏微温声回答。
女士一愣,随之跟着笑了,有点委婉地说:“我以为您是和爱人一起。”
沈霏微当作听不明白对方的误解,摇头说:“很遗憾,暂时还没有爱人。”
女士很欣赏沈霏微的谈吐和相貌,不吝啬地夸耀:“我想,追您的人一定很多,您如果愿意,下一分钟一定会有。”
沈霏微爱听,嘴角的弧度又摁不住了。
她那个埋藏在六年前的习惯,在与十一重逢后,刨土钻地般地冒出芽尖,竟又下意识地看向身边人,忘了今夕何年。
谈惜归与她静静对视。
沈霏微短暂一愣,干脆顺势问:“十一,你呢。”
这是重逢后,她第二次喊出“十一”二字。
字音短短,回味无穷。
“我之前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心思。”谈惜归迎着对方的注视,语气很郑重其事。
“之前没有。”沈霏微没来由地复述,字音嚼得很慢。
“嗯。”
参观过后,屋主坦言自己就要出国,希望能尽快签好协议。
对于临时居所来说,这已经好到超出沈霏微的预计。
沈霏微多花几分钟来权衡利弊,然后当场便与屋主签下了协议。
屋子是干净的,直接入住也没问题,坏就坏在许多东西没备齐,沈霏微还是得先回酒店住上两天。
回去途中,沈霏微有点昏沉,大概因为这几天接手工作太多,在酒店又没休息好,便索性再一次婉拒了谈惜归的约饭。
从略微弯绕的花园道路出去时,沈霏微在路过的庭院里,看到了一只没剪尾的黑杜宾。
杜宾戴着精致的银色项圈,体型优美流畅,忽然一个警觉,猛冲谈惜归的车叫了好几声,尾巴摇得很欢,分明不是敌对的姿态。
它甚至还在院子中追了一段,直至被栅栏截住,才不得不停步。
杜宾好像认识谈惜归的车,但是谈惜归目不斜视,没有停留。
沈霏微朝着侧窗后视镜微抬了一下眉,没说话。
再到范伦娜月亮酒店,沈霏微还未解开安全带,便听到谈惜归说:“你想好哪一天过去,可以提前给我电话,我可以帮你搬运行李。”
谈惜归说话客客气气,带着六年前不曾具备的游刃有余。
沈霏微忽然停住,侧身看了过去,说:“我就一个箱子,不过,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打给你。”
“嗯,你有我的号码。”
好似在特地提点什么。
依旧是密闭空间,却比六年多前游泳馆的更衣室宽敞许多,不变的是,依旧安静。
沈霏微定定看了谈惜归很久,大概因为某种死而复生的熟悉,所以这样的注视并不会显得太冒昧。
此时此刻,两人不能说完完全全重修旧好,只能说,已不像重逢日那么生疏。
不生疏,却也远不及昔时的亲密无间。
在这种时候,其实不谈及当初的分离,才是最体面的。
偏偏沈霏微开了口:“那天我转身的时候,你是不是哭了。”
六年时间,谈惜归铸成了越发坚固的铜墙铁壁,她不赧不怒,很淡然地点头说:“你看到了。”
“脸花了么。”沈霏微指的是对方过敏的事。
谈惜归显然挂怀,不过她一点也不抗拒,眼眸略微一垂,不假思索地承认:“挺花的。”
沈霏微抿了一下唇,好整以暇地打量眼前那张昳丽又凌厉的脸,慢慢地说:“谈知韶被吓到了吧。”
“当时在机场,她想多留金流两天,带我去做个详细检查。”谈惜归说。
“但你没留。”沈霏微识破。
谈惜归笑了,却只是嘴角扬上一下,显得很冷淡,似乎是敷衍时的惯用招式。
沈霏微想,看来十一的过敏并未因为年岁渐长而消失,她想到对方当初划过面庞的那滴泪,也不知道后续还有没有更多她不曾见识过的汹涌涕泪。
那十一的整张脸,一定花得很厉害吧。
心呢,心是不是全部融化成了泪水?
沈霏微倏然一笑,“现在还会哭吗。”
“要看吗。”谈惜归顺势问。
沈霏微骄矜的眼波荡了过去,说:“酝酿不出来的吧,你如今的时间价值千金,要在我这抛多少钱?”
“那你说个数?”谈惜归应答如流。
沈霏微后来还是没给出那个数,只留下一个故弄玄虚的钩子,说自己还得先盘算盘算。
当天夜里,沈霏微在酒店里清醒地想,她似乎不用准备得那么齐全,完全可以在住进去之后,再慢慢补齐生活用品。
在这清醒时分,她做了一个决定,她可以早一点搬到翡翠兰,不必在这多住两天。
是在凌晨两点的时候,费茕声兴奋到睡不着觉,给沈霏微打了个电话,分享自己约饭成功的事。
沈霏微睡得迷迷蒙蒙,含糊地说:“怎么报答我呢?”
“你房子找到了吗,我在黛江边上的那套房还空着,在高层,你直接拿走吧。”
“说晚了,换个答礼。”沈霏微一顿,眼帘半掀,“你帮我问问,谈惜归是不是住在翡翠兰花园那边?”
电话那边的人思索少倾,说:“用不着问别人,我猜是,那天我给谈惜归送剪彩请柬,是在翡翠兰附近碰的面,只是她当天没给答复,我等了几天才知道,她坐船出海了。”
挂断电话,沈霏微半梦半醒地冒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不是隼吗,那就让她见识见识,天空猎手最迅疾的追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