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停顿, 是演奏时突然的静默,是要以悬念作为推进, 在后两秒将情绪蓦然拔高。
沈霏微的琴声跟着断了,心中却掀起轩然大波。
巷子外的人很慢地转身,鞋尖在有沙的砖石上好似拖泥带水地摩擦而过,正如影剧里故意放慢的镜头。
对方短暂停顿,沈霏微短暂怔愣。
就在那人转身的一刻,沈霏微认出来了,那是十一, 又或者说, 那是谈惜归。
沈霏微转瞬无声地笑了,她好像没有完全赌输。
之所以不是百分百肯定, 是因为她不愿在阔别多年的故人面前过分抬高自己。
她想,也许对方并未怀有“跟”或“不跟”的想法,只是很凑巧的, 在她期盼中路过了此地。
无可否认的是, 十一的脚步声和以前不一样了, 影子也不一样。
只是这些变化在沈霏微身上也有所体现,所以沈霏微并不惊异。
可是,这个路过真的只是凑巧么。
如果路过是凑巧,那停顿又该怎么说?
沈霏微为对方罗列了好几条无关自己的理由,但大半都被划去, 因为在饭店时, 谈惜归不是独自到场的, 谈惜归也没必要走这一段夜路。
艾普丽饭店的停车场够大够亮, 无须特地走去其它地方取车,如若有车停在艾普丽, 更无须步行离开。
边上的女孩未注意到远处路过的人,只是惊叹:“你竟然会拉琴,还拉得这么好。”
沈霏微没应声,但是在这会有回音的巷子里,很轻地喊了一声“十一”。
她本意只是想喊给自己听听,并不奢求外面经过的人会因此停留。
但三秒后,那个人影折了回来,影子再度延伸至她鞋边。
沈霏微眯眼望了过去,实话说背光厉害,她至多看得清一个轮廓。
好在仅凭一个已经生疏的轮廓,她就能确认那是十一。
女孩还在钦佩地看着沈霏微。
沈霏微侧身,将琴和琴弓一并交还到女孩手中,温声说:“你能一个人回去吗。”
女孩把琴放回盒中,重新背到肩上,但迫于刚才胆战心惊的遭遇,她久久才犹豫地说能。
沈霏微从装满未知杂物的纸箱上下来,拎起随手放在边上的外套轻抖两下,边披到身上,边说:“那你等会出了塔莎大街,就打个车回去吧,看样子这边车少。”
“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女孩很小声地说话,她垂着头,藏了憧憬的余光不曾从沈霏微身上离开。
眼看着沈霏微就要踏出巷子,或许等对方和巷子外的人一碰面,就没她说话的余地了。
女孩鼓起一口气,磕磕巴巴地说:“请问,我、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
沈霏微停顿,从包里摸了一阵,递出去一张银色的名片,不过上边印刷的还是总部在Y国时的旧址,只有名字和联系电话没有出错。
“这是我的电话,你到家后如果方便,可以给我发一条信息吗。”
“当然可以。”女孩两只手接住,继而又雀跃地说了一声“谢谢”。
“下次直接在艾普丽的门口打车吧,如果打不到,可以让服务员帮忙。”沈霏微笑着建议。
“这边我是第一次来,还不太熟悉,谢谢你。”女孩眼巴巴看着沈霏微,嘟哝道:“我能看看你的手吗,你刚才有没有伤到手?”
沈霏微手臂半抬,很突然地想起,她许久以前在十一面前晃着腕子让对方揉的场景,随之垂下手说:“没伤到,不必担心。”
女孩微微一笑,垂着头从巷口出去,路过巷口那人时,她忽地觉得有点眼熟,接着才想起,那不就是刚才宴上时,众多人夹道逢迎的谈家未来掌舵么。
沈霏微终还是走了过去,停在那个身量已比她高出些许的少女面前。
哦,如今不是少女了,只是她对十一的记忆,停在了那时。
走近了还是看不清人,背着光的时候,连轮廓都有些模糊。
沈霏微不由得想,此刻的十一在想什么,会怪她私自打破平衡,会怪她不请自来吗。
不能吧,她来到此地是为了工作,只不过其中夹了些许个人情绪。
但面前的人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倏然伸手,用和六年前有些出入的声音说:“我以为见者有份,名片是随见随发的。”
十一她……
就连说话方式也不同了,听似说得随心,但也许是在谈知韶身边呆久了,再温和的话语里也夹着寒芒。
沈霏微惊觉,是了,十一在谈知韶身边,比在她身边呆过的时间还要长。
她突然落寞。
十一的情绪比之六年前,藏得更为隐蔽,甚至还学会下套,令人估摸不准她的真实心思。
她成了真正的隼,化身成高空中最敏锐的观察者,和最杰出的猎手。
当即,六年前便深藏在沈霏微心中的猜测一一应验。
沈霏微果然会很惦念,惦念过往那些年,只在她面前无遮无掩展露全貌的十一,惦念对方讷讷的话语和绵软的态度。
然后她一琢磨,不知道怎么的,竟从对方的语气里砸吧出了丁点委屈。
错觉吧,不就是一张名片吗。
左右高耸的红砖墙将两人夹在中间,先是引两人先后入瓮,转而又变作推搡不开的路障,逼迫两人在此地互诉眷念。
沈霏微再度摸向口袋,取出一模一样的名片,放到谈惜归掌中,说:“没来得及换新的,不过也只是地址有出入,私人号码没变,将就将就?”
两人从头到尾,谁也不说好久不见,不知道的人大概会将这场会面,错当成一见如故。
“变了。”谈惜归收回手,也不多看,便揣到大衣的口袋中。
沈霏微错愕一瞬,然后明白过来,对方指的是,六年前她阴差阳错换了号码的事。
她认为,她果然还是不习惯和十一有秘密,尽管两人的感情,已经有了六年的空白期。
而且,她来到此地,不正是想给凋零的春天一个解释么。
之后的每一年春天,都好像不得长久,恰恰来到,便因为身边缺了一人,就很快寡然退场。
这成了她长久的病症。
意识到这,沈霏微干脆当面开口:“当时在备考,我有一段时间没收到你的信息,后来索性三个多月没碰手机。考完我才知道,因为停机超时,那个号码被别人注册走了。”
这事,沈霏微估摸着,就算云婷和十一取得联系,云婷也不会主动去说,毕竟那两人平日的交流从来都是点到为止。
谈惜归没说话,只是看似很平静地转身,街灯下一张脸瑰丽又寂静,如同深海宝藏。
沈霏微的目光轻微一顿,又说:“我给你打过电话,但你的号码是空号,我以为你是特地注销的。”
在她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时分,对方寂寂的面色如受风雨惊扰,露出显而易见的惘然错愕。
“初到A国那一阵,我的手机落到海里,当时想补办,但身份信息和起初办卡时的不同,折腾很久也没办下来,中途还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最后索性换了号码。我发给你许多信息,无一例外都沉入大海,后来才被告知,号主已经换人。”谈惜归微一停顿,话音缓缓,“我同样也那么以为。”
原来也是阴差阳错。
但万里的距离,两颗心如隔天地,她们会惶惶地思考许多,谁都没有先行发问。
一个觉得不挽留是错,一个觉得不主动留下也是错。
不打扰,成了彼此最痛心的默契。
沈霏微笑得有点勉强,但后悔无用,偏了一下头说:“有点可惜,六年呢。”
但想到她们一直保持着这个没用的默契,就好比彼此间的关联一直存在,她也便没那么难过了。
谈惜归转头,深深地看了沈霏微一眼,继续往艾普丽饭店的方向走,说话声有如她的脚步,不疾不徐。
“六年呢。”
结果,两人都以为是对方主动斩断了联系,谁也不去深究。
困扰沈霏微多年的问题终获解答,问题越是简单,就越觉得可惜。
沈霏微环臂停住,没和谈惜归一道,她嘴角微微扬着,只觉得这六年本不该如此。
走向艾普丽饭店的人有所觉察,回头多看了沈霏微一眼。她勾在指尖上的车钥匙,慢吞吞一个晃悠。
沈霏微决定和对方分道扬镳,就和自己刚才对女孩说的话那样,等出了塔莎大街再打车。
她没来由地觉得疲倦,好在她已经给了名片,十一会不会联系她,完全是十一自己的事了。
枯萎的春天,已经在这片刻间,得到了最可惜的解答。
这时候,费茕声来了电话。
费茕声在那边说:“谈惜归走了。”
沈霏微轻飘飘啊了一声,她知道,谈惜归是出来找她的。
费茕声又说:“刚才还聊得好好的,但刚才那个姓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谈惜归一个手势打断了,谈惜归好像在示意他闭嘴诶,我怀疑谈惜归就是被他气走的。”
“姓刘的?”
“就是一开始出声挖苦我的那个。”费茕声幸灾乐祸。
“该。”
“谈惜归的性子看起来冷,但说话语气还挺温和,就是走得太干脆了。”费茕声语气里透露遗憾,“谈知韶我是不敢想了,但今天接触了一下,感觉谈惜归人还不错,下次要是有机会多谈谈别的就好了。”
沈霏微沉默了许久,心跳如同失控,她越是深呼吸,心跳就越快。
“那你下次试试吧。”
电话挂断,沈霏微眯眼望向长街尽头,街灯接连不断,隐约已能看见飞驰而过的车影。
她正想随手招一辆出租车,身后忽然有车灯徐徐照近。
一辆通体黑色的车,像寻机而动的庞然巨物,倏然停在她的身侧。
沈霏微停住,注视起缓慢降落的车窗,不太意外地看到,谈惜归那张冷静的脸。
“我送你。”谈惜归说。
沈霏微没有犹豫地上了车,有一点点想笑。
其实早在看到对方手里的车钥匙时,她便有了猜测。
这也是默契之一,但她不敢用六年的空白去赌默契,她留有余地,仍然打算先离开塔莎大街。
“去哪?”谈惜归自然而然地问。
沈霏微说出酒店的名字。
那以往勾她食指,牵她衣摆的一双手,如今淡然自若地撘在方向盘的皮革上。
手的主人回头说:“你还没有找到住处?”
“前段时间忙,今天刚下飞机,没来得及。”沈霏微坦然。
谈惜归的目光明显顿滞,但她最终还是没有问及其它。
沈霏微观察得细致入微,凭借对方刚才唇齿间微不可察的一动,品鉴出对方有话还未说完。
如果没有那六年的空白期,或许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欺上前,让对方毫发皆不能藏。
但此时不行。
沈霏微坐在副驾驶座上,在漫长的沉默过后,终于见着了酒店颇具特色的半月塔尖。
“到了。”
谈惜归靠边停车,不着痕迹地朝大堂中望去一眼,好像在做好坏甄别。
“谢谢,下次有机会一起吃饭。”沈霏微开门下车,客气得像在对待过往客户,留一句可能永远没法兑现的邀约。
但谈惜归不是沈霏微的那些客户,她很直接地问:“明天下午可以吗。”
车门还敞着,沈霏微弯腰看着车里人,眼弯弯的,“但我会很扫兴,我要比别人多花几天来倒时差。”
谈惜归没表现出丁点被婉拒的沮丧,只是点头说:“那么,以后再约。”
沈霏微把车门关上,正要走,忽然转身往车窗上轻敲了两下。
车窗降了下来。
“给我闪个来电,我存你的号码。”沈霏微说。
很快,她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在备注好后,才摆手又说:“慢走。”
看着那辆车汇入光影穿梭的大道,站在街边良久的人终于动了。
但她没立刻转身走进酒店,而是先把刚才备注里的“谈惜归”,改成了“十一”二字。
翌日沈霏微几乎是睡过去的,临傍晚,才到公司新楼走了一圈。
沈霏微在Y国多逗留了一段时日,为品牌争取到了在高定周上发布新品的机会,所以她到A国比之其他人更晚些,晚到令众人怀疑,她已在为跳槽做准备。
好在沈霏微还是现身了,她人缘好,不同于以前还在琴良桥的时候,得时时提心在口,不敢和人深交。
大楼中迎面而来的员工,多少都会同她打招呼,有些个相熟的,忍不住多拉扯几句。
“昨晚谈家那位话事的,是不是也到艾普丽了?”有人问。
沈霏微暗叹,谈家在A国的侨胞圈子里,真的是好神气。
她漫不经心地应声:“不是谈知韶,是谈惜归。”
“谈惜归?那可比谈知韶更难得,可是费总邀的不是谈知韶么,怎么去的还是谈惜归。”
这事,昨晚沈霏微洗漱完快躺下的时候,费茕声也打电话问她了。
她当时嘴上说:“也许谈知韶认为,同龄人更有聊头呢。”
其实她心里更偏向于觉得,那可不是巧合。
今天有人再问,沈霏微还是一样的话术。
对方被说服了,深觉得有几分道理,又问:“谈惜归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沈霏微还未分辨得透,如今十一示人的是哪一面,这一面与从前,又有哪些细枝末节上的不同。
她死皮赖脸地将自己当成,那张熟知对方过往所有依恋和敏感的月亮牌,只想独占对方不为人知的过去。
片刻,沈霏微悠悠地说:“你见到她的话,就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