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艾普丽晚宴的东家正是费茕声, 费茕声为此筹备了很久,曾与沈霏微商讨过多套方案。
沈霏微作为晚宴的真正策划人, 又是公司的二把手,不去其实挺不合适。
说起来,费茕声是典型的创业体验生活,费家家大业大她不继承,偏要到Y国创设自己的品牌。
而将公司总部转至这边,确切来说,是她尝试扩大市场的第一步。
沈霏微便是在Y国得幸与费茕声熟识的, 两人的情谊, 脱不开费茕声起初时单方面的拉拢迎合。
倒不是沈霏微故作傲慢,只是春岗的结束, 没能将烙在她身上的习惯也一并带走,她惯常对人防备。
不着痕迹地,风轻云淡地防备着。
那时费茕声便已是自来熟的性子, 极容易和人打成一片, 在经沈霏微小施援手后, 当即上前攀谈。
才聊两句,她就不由得发出相见恨晚的感慨,硬生生打乱了沈霏微提防的步调。
当天要不是沈霏微教她牌桌上的规则,又在旁指点了几下,她怕是早就输得汗流浃背了。
费茕声如何也想不到, 这被不少大公司竞相诚邀, 还被人当成性子傲慢的高材生, 竟大俗大雅两不落, 给得出极完美的品牌战略方案,也能在牌桌上和众人游刃有余地对峙。
沈霏微似乎永远知道别人接下来会出什么牌, 也知道如何在不损伤同桌利益的情况下,为自己争得最大好处。
所以旁人至多说她傲,心底下压根讨厌不起来。
而这么个人,竟然空无背景,却又能在豪奢繁华处从容走过,实属难得。
她不当任何人的陪衬,自有一番能令众人心悦诚服的本事。
见识到沈霏微的这一面,费茕声又怎甘心只和对方当那只有一面之缘的朋友。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费茕声天天约着沈霏微出行,靠日复一复刷脸,终于和对方换到真心。
费茕声偶尔还会拉沈霏微打牌,虽然她自己牌打得稀烂,但她就爱看沈霏微打,也不怕连输。
都说牌桌看人心,这话说得不错,费茕声和沈霏微打过的牌局越多,就越笃定,自己一定要拉沈霏微入伙。
令人诧异的是,沈霏微还答应了。
“不是别人给的不够多。”沈霏微解释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在别人那里,我未必能拿到和在你这一样好的待遇,不论是显性/福利,还是隐形待遇。”
费茕声那时已经和沈霏微混熟了,对于对方“鸡头”的描述,实在是生气不起来,也明白刚起步的自己,够不着旁人一根凤羽。
好在如费茕声所愿,也和沈霏微许诺的那样,如今要摘凤羽,已并非难事。
此时窗外天色已暗。
沈霏微坐起身时,还有种不知自己身在哪国的茫然感,紧接着才想起,刚才费茕声在电话里说的事。
是在一周之前,晚宴邀请函便发到了当地所有名流的手上,众人看在费家的面子,或多或少都会应邀参加。
今晚的宴席,沈霏微于情于理都拒绝不了,这是她落地后,最合适的露面场合。
于情……
她相信关注这场晚宴的人会有很多,雅谈集团也许就是其中之一。
沈霏微自认心思叵测,在这种时候,竟狡猾刁钻地浮现出一个念头——
不论谈知韶等人在不在关注者行列,只要这个宴席在名流圈子里传得够广,她总有机会,猝不及防地从十一心上掠过。
这一刻,她再无法否认,当年的酸涩苦楚不过是一时干涸的泉眼,十一予她的影响,其实历久弥新。
但不忍气吞声、不拖泥带水,是云婷、舒以情教给她和十一共同的生存法则,尤其她前几年还有些心浮气盛。
以至于在过去时日,她从未想过要向报复者低头,尽管是她有错在先。
是她先不容十一做回头的旅客。
头几年里,云婷偶尔还会打来电话,问沈霏微,和十一还有没有联系。
沈霏微借之断定,云婷大概通过谈知韶,联系到了十一。
但后来么,云婷逐渐就不问了,毕竟被问及的人从不会正面回答。
沈霏微要么说“你先猜着”,要么说“我都没好奇你们两口子的事”。
云婷是懂的,她就算再觉得可惜,也无意和这个稀泥,只说:“都挺好,各有各的前程,各有各的阶段。”
沈霏微和十一的默契,在这件事上,更是显露得无与伦比。
谁都不愿让旁人介入,都秉持着尊重和公平原则,不再在彼此的心头上掀起风暴。
但这次,沈霏微私自改了主意,这次的艾普丽晚宴,她必须到场。
只是沈霏微初到A国,连固定居所都还没物色好,更别提代步车了,她要想从范伦娜月亮酒店到艾普丽,还得多花一点时间。
这次她无疑是忙昏头了,若非费茕声提醒,她大概能断断续续睡足两天,根本想不起宴会的事。
也正是为了好眠,她才不假思索地订下郊区酒店的房间。
费茕声那边抽不开身,她本来想叫人到酒店直接将沈霏微接过去,但沈霏微拒绝了。
沈霏微在电话里说:“我下楼打个车还更快些,你派车过来的这点时间,我怕是已经到了。”
“行,那你快点,不瞒你说,谈知韶的助理刚刚回了消息,说谈家会出席!”费茕声差点破音。
沈霏微怔住。
“你也知道,谈知韶虽然为人温和,但在正事上从来都不是好说话的,且不说还差了辈,我现在愁着呢。”费茕声振奋不已。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沈霏微原先已经默认谈知韶不会到场。
这些年,沈霏微其实常常关注谈家的消息,想借此了解十一如今的状况。
只是谈知韶把十一保护得太严密,不曾让十一在媒体前露面。
沈霏微根本了解不到十一的近况,只知道十一现在的名字叫……
谈惜归。
很好的名字,十一显然有被谈家好好珍惜。
“你不会又睡着了吧?”费茕声在那边叫嚷,声音听起来有点崩溃,“求求你了大小姐,别睡了。”
大小姐这个称谓,已经被熟或不熟的人喊了不下三年。
某些不了解前因后果的,习惯性地将和身份不匹配的称呼,当成耍架子后的污名。只有明白个中缘由者,才清楚这三个字与沈霏微有多般配。
自信从容者多,但实力佼佼者少之又少。
真情实意喊一声大小姐,就得在对方翘尾巴的时候,在后边心甘情愿地帮着抬。
费茕声自然心服口服。
沈霏微回答没有,她窸窸窣窣掀开被子,看一眼时间说:“三十分钟后到,距你正常开场还能有近一个小时,完全来得及。”
费茕声终于笑了,“那挂了,不耽误你时间。”
沈霏微收拾得很快,当年在春岗虽然擅长赖床,但比之别人,手脚已经算麻利得不得了。
有次费茕声和沈霏微同行出游,费茕声人还没清醒,沈霏微已经收拾好了。
费茕声大为震撼,惊呼:“你是特种兵出身吗,你身上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大惊小怪。”沈霏微穿戴得体地坐在桌边,在给头发抹护发精油。
可是范伦娜月亮酒店真的太偏了,虽说是在郊区,风景和空气都是一等一的好。
下楼后,沈霏微才发现,这里比她想象中的更难叫到车,后面还是托了酒店的服务员,她才勉强能在预想时间内到达艾普丽。
沈霏微本心是想早点到的,如果谈知韶真的会到场的话。
她有种诡异的紧张感,明明她最想见的人也不是谈知韶,却想在六年后的再一次见面中,给对方留下一个不同于从前的完美印象。
此时距开始还有一些时间,沈霏微踏入宴厅,立刻给费茕声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到了。
费茕声从楼上下来,拉起沈霏微的手,转而把经理和助手通通招过来,把调整过后的安排大致说了一遍。
沈霏微边整理头发,边认真倾听,最后出声修改了其中几个细节。
不改其实也无伤大雅,但宴席既然办了,那就做到最好。
费茕声压着声说:“等会谈知韶要是到场,你记得帮我上去开个话匣子,我怕生,你起个头,我再见机加入。”
怕生这两个字,连半个笔画都跟费茕声搭不上边。
沈霏微笑骂:“好一个怕生,你最好现在立刻找条缝藏起来。”
“你先说好不好。”费茕声目光灼灼。
沈霏微停顿了很久,是费茕声从未见识过的久。
因为那不是别人,那是谈知韶。
费茕声气息都要停滞了,却忍不住调侃:“我还没见过你怯场,不过谈知韶三个字,威慑力确实够大。”
“怯场?”沈霏微轻轻哧笑,“我没有,你就等着吧。”
费茕声挑眉:“在等了。”
沈霏微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得意起来,嘴角扬起的弧度压都压不住,一双眼笑得弯弯的,更加像翘尾巴的狐狸了。
未几,应邀的宾客纷纷到场。
费茕声在场中徐徐走动,沈霏微说得少,至多帮着周旋几句。
在这里,沈霏微是精妙绝伦的控场高手,永远能让气氛保持在费茕声需要的那个度上。
不多不少,不喧闹,亦不会沉寂到叫人尴尬。
席位逐渐坐满,但费茕声留给谈知韶的那一个位置还空着。
有人笑呵着说:“费老板厉害,初到这边,就已经能邀到谈知韶了。”
众人相视一眼,心思不一,毕竟谈知韶还没有到场,谁也不知道这话是奉承还是挖苦。
沈霏微淡笑说:“能得到谈总的回电,已经是我们的荣幸,你说是不是。”
谁说不是,毕竟在场的多数人,都在谈知韶那撞过钉子,极少有人还能接到谈知韶的答复。
当即哗然一片,宴厅里其乐融融。
又是一通献酬交错,有事说事,有笑说笑。桌上转眼已是杯盘狼藉,再无人提及谈知韶的名字。
费茕声只觉得有点可惜,并不会责怪谈知韶言而无信,正如沈霏微所言,能得到谈知韶的一个回电,她就已经挣足面子。
此刻谈知韶如果真来,费茕声也不怕招待不周,毕竟沈霏微考虑周到,早早就在顶楼的银河厅里留了一桌。
水晶灯下舞者婆娑而动,琴手的琴弓下流淌出袅袅之音,在场众人陶醉其中,已是目酣神醉。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由经理亲自迎了进来,光是跟在后面的服务员就有七八个,礼节能称上乘。
众人看过去,其中有宾客认出来人,愣愣地说:“这可比谈知韶亲自来更有排面。”
沈霏微连近在耳畔的话都听不清了。
来客身姿颀秀,眉眼昳丽,气质却很沉,像夜间的海,有能将人无声吞噬的能力,也好比枪管般神秘而危险的黑钻石。
是谈惜归。
沈霏微的目光在一瞬间定住,好在同时望过去的人有很多,使得她的注视不算冒昧。
分别的年间,她偶尔会在心里,给十一构建一个新的轮廓,这个轮廓会比分别日的十一更高一些,四肢修长,不孱弱,或许还留有锻炼过的痕迹,漂漂亮亮的。
轮廓构建完成,她才会去设想脸面。
十一的眉眼一定已经长开,或许会比在春岗时更为大气,也会显得更加凌厉。
但不论设想多少次,都不如见上一面。
本人终归和她暗暗构建的有些出入,谈惜归的气质是很沉,却远不及她心想的那么冷漠。
谈惜归应该和从前一样,还是沉默而得体的,她的锋芒依旧藏得很好,只是在春岗时有稚气作掩,会显得更加无害,也更加木讷。
是十一。
沈霏微蓦然收回目光,原先盘算过的一整套想法全被打乱,她没办法用招待谈知韶的那一套来接待十一。
六年的空白期,当年未曾言明的情感,早就变作细沙沉降海底。
如今乍一碰面,她尚不知道如何自处,又如何知道,该怎么对待十一。
可是谈惜归怎么还留着那干脆利落的一刀切呢,只是比以前切得更短一些,发梢挨不到肩,也没有刘海了。
那清凌凌的眼波再不受遮掩。
在谈惜归将目光扫近的时候,沈霏微不假思索地迎上双目,却发现,对方的视线并未在她身上停留。
沈霏微其实早有意料,她舍弃在前,所以后面不论十一再如何伺机“报复”,都无可厚非。
可是十一的出现,真的只是碰巧么。
保留和当年一样的发型,也真的只是习惯么。
沈霏微不是那么脆弱、敏感又多疑的人,她只是习惯性地列举出所有可能性。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餐具,不再多想,她不愿和十一假装客气,便推推费茕声的手臂,让费茕声自己过去。
费茕声本是想把谈惜归请到楼上的,未料,谈惜归竟愿意坐在这一桌的残羹冷炙前,好似格外好说话。
远处提琴手和舞者下场换班,换了钢琴师上台。
不少人上前跟谈惜归交谈,酒或果汁先敬上,无所谓对方喝或不喝。
圈中人都知道,谈知韶有多重视这位失而复得的小辈。
去年谈惜归才刚毕业,谈知韶便已将大小项目全权交予对方。
只是谈惜归比谈知韶更甚,鲜少在众人面前露面,每每有人问起,都说是忙于事务,无暇分心,这也使得她越发神秘。
围绕在对方身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沈霏微眼看着宴席已至后半场,此时离场已不算失礼,便和费茕声说,自己先走了。
离开后,沈霏微与自己进行了一场胜算不大的豪赌,就赌十一是不是真的认不出她,亦或只是将她视作空气。
如果两人之间还存在些许未被抹杀的默契,她相信过后不久,对方一定也会离开宴厅。
从向董事会提议迁移总部起,她便顺势谋划着靠近,为给彼此消亡的春天,一句完整的解释。
赌注是她的一颗心。
但是没有等到,沈霏微自嘲地笑了笑,她输得一塌糊涂,心也缓慢沉没。
沈霏微在外面等了数分钟,心想或许对方正忙于应付那些上前攀谈的人,便沿着长街徐徐往前走,正好消消食。
塔莎大街不在闹市,来往的人原本就不多,尤其此时已至夜深,更是望不见人影。
路上隐隐听见哭声,似乎还有人在低声威胁。
沈霏微特地迎着声音拐进巷子,看到有人正拿着刀威胁一个背着琴盒的女孩子掏钱。
女孩子相貌熟悉,是刚才宴厅里拉琴的那个。
“在干什么。”沈霏微歪着头没什么表情地问。
劫匪扭头,看出沈霏微一身衣着昂贵,当即换了目标。
女孩子不敢说话,在劫匪身后战巍巍地冲沈霏微摇头,看口型似乎想让沈霏微快跑。
沈霏微轻快地笑了,不紧不慢地把身上大衣脱到废弃纸箱上,露出高领露肩的毛线裙。
劫匪愣住,随之挥刀向前,不料竟被硬生生擒住手腕,随着手腕一扭,五指当即痛到发麻,匕首当啷落地。
沈霏微屈膝顶至劫匪腹部,她不屑于借助刀具,拳拳痛击在劫匪面庞,在对方想躬身捡刀的时候,一脚将那柄刀踢飞到五米开外。
最后劫匪趔趔趄趄着逃跑,喊都不敢大喊。
沈霏微甩甩腕子,一边揉搓手指,睨着那背琴的女孩问:“伤着没有?”
女孩怔怔摇头,小声说:“没有,但是他刚才推我一下,琴撞着了。”
“拿出来让我看看。”沈霏微安闲自在地坐在那不算肮脏,却积了灰尘的纸箱上,两条腿上下撘着,慢腾腾晃上一下。
女孩从善如流地取出琴,捧着递到沈霏微面前,委屈得已经在吸起鼻子。
琴是好琴,看起来并未磕坏。
“琴弓呢。”沈霏微下巴微抬。
女孩再次递上。
狭窄的巷子里传出琴声,不同于在琴主人手里时的悠扬婉转。
它过于急促激昂,好像正上演着一场追逐战。
沈霏微半阖着眼,看见远处有一道影子被街灯拉了很长,那模糊影子,近乎碰上她轻点在地的鞋尖。
有人在巷子外很短暂地停留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