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节前夕格外寂静, 明明云上摄影也只是少了一个不常说话的人。
阮别愁没等到过年就跟谈知韶一行人去了金流,在金流登上一班前往A国的飞机。
谈家在A国多年, 从未摒弃旧习,谈知韶希望,阮别愁能在年前给故去的家人上一炷香,烧去一些纸钱。
沈霏微还是没有出声挽留,只目送对方上车离开,然后独自沿着春岗破旧的窄街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和云上摄影不同,这次年前, 春岗热闹得比过往更甚。
大抵是那些地痞恶棍都被收走了, 而这又是众人在春岗的最后一个年,所以就算隔上三条街远, 也能听到嘹亮的欢呼和炮仗声。
噼里啪啦,炸得沈霏微的胸口开出个血淋淋的洞。
春岗的街巷从未有过如此多的人,似乎平时挤在危楼中困窘度日的住户全都露了面。
一有人起头, 喊上一声“小十五姐”, 整条街的人都跟着喊, 宛如回声,接连不断。
也就只有“小十五姐”,后面不再跟“十一”二字。
沈霏微和阮别愁的关联就此切断,好像众人有目共睹。
沈霏微淡笑招手,为了不坦露情绪而暗暗将牙关咬紧, 不应声。
平时她从云婷那学来的伶牙俐齿, 此刻失效得彻彻底底。
她的这么一项技能, 好像紧跟着不久前的车尾气, 一起被冷风呼啦吹散了。
终于有人看出端倪,探头问:“十一怎么不在?”
十一怎么不在?
沈霏微先是迷惘, 然后恍然大悟,是她没留。
但沈霏微说的是:“比你们先一步搬走了。”
无人怀疑,事已至此,搬走也是迟早的事。
走完一圈,沈霏微疲乏地回到云上摄影,意外地看到云婷和舒以情竟站在门口没有离开。
“我和十六可不是在后悔惋惜,是在等你回来。”云婷笑着澄清,环臂说:“A国好啊,有谈家保驾护航,十一日后一定可以走得很远。”
沈霏微恰也是这么想的,但也免不了难过。
云婷覆上沈霏微被风冻凉的侧脸,说:“上楼洗个热水澡吗,今晚我做点别的菜吧,松鼠桂鱼吃不吃?前阵子我在N国的时候,跟同队的人学的。”
沈霏微欲言又止,没想到在那样硝烟弥漫的战场里,云婷竟也不忘钻研菜谱。
“吃不吃?”舒以情看着沈霏微问。
沈霏微说吃,然后便上了楼。
今天过后的每日洗漱,再没有人排在她的前面,予她时间犯懒。
沈霏微洗完便躺到床上,五指碰在手机冰冷的屏幕上,不抱期待地等一个电话。
她昏昏欲睡,在半梦半醒时,手机蓦地一动,震得她指尖略微发麻。
是十一,十一大概到机场了。
看了数秒,沈霏微猛将手机抓进被窝,蜷着身在被子下接听,她的声音被困在棉絮中,显得又低又闷。
“十一。”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很久,半晌广播传出登机提醒,那提醒声极清晰地传进手机。
“姐姐,我要走了。”
沈霏微顶着棉被坐起身,她捏住睡衣的袖子,捂在半张脸上,将轻吸鼻子的动静掩得严严实实,说:“跟好谈知韶,就……”
就别跟我了。
她曾在夜里听阮别愁讲过一个关于跟人的故事,思田亦或是玲竹说过,怕的话,跟着人就好了。
阮别愁跟过阮思田和邓玲竹,跟过徐凤静,也跟过她,在到大洋的那一边后,就该跟谈知韶了。
但沈霏微顿了一下,没将克制在唇舌下的另外半句话说完,而是用刻意装出来的挖苦语气,笑着说:“就别回头了,春岗很快就会被拆掉,你回来肯定找不着地方,更不可能找得到人。”
手机那边的人低低应了一声。
沈霏微胸下有点闷,屈膝伏到腿上,将心口牢牢压住,收了笑意说:“我听到广播了,你登机去吧。”
电话挂断后,她把手机往边上一丢,慢腾腾蹭到床的另一边,躺到了阮十一的固定位置上。
可对方残余的气息,只有很少很少一点。
春岗还真要拆了,就在年后不久,等所有人搬离,那挤得密不透风的高楼便接连倒下,持续的轰鸣声好像掣电不休。
即使是在数百米远的警戒线外,也能感觉到震荡袭面的气劲,还有挟在风中的零星齑粉。
沈霏微站在云婷和舒以情边上,看到被春岗掩盖了多年的一隅天,一点点地缓慢显露,然后有鸟掠过。
这次,鸟没有掠过她的心房。
春岗逐渐消失,春天濒临枯萎。
沈霏微忽然想到,她和十一终归没能在这年一起跑进春天。
在众人惊呼着围观的时候,云婷独自走远了,她点了一支烟,抱着手臂有一下没一下地抽上一口,眯眼看远处的楼房被逐一爆破。
舒以情倒还站在沈霏微身边,良久才往沈霏微肩上轻拍一下,示意该走了。
明明只在春岗待了不到四年,沈霏微却能感觉到,她对这个地方的感情,并不比金流少。
她在此地经历过太多的事,也学到了许许多多的处事原则,她的青春是在春岗正式开幕的。
良久,沈霏微不舍地撕开黏附的目光,走向云婷说:“婷姐,等会把我放到桥高就好。”
云婷点头,把车钥匙丢给沈霏微,悠悠说:“等会你记得把自己放下车,你要想把我和十六送到金流也行。”
沈霏微接了钥匙,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她连方向盘都没摸过几次,不知道云婷怎么能这么放心。
偏偏舒以情没说不行,甚至还直接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一副任由沈霏微发挥的模样。
不得已,沈霏微开车把自己载到了琴良桥,停在桥高外面,解下安全带说:“婷姐,之后你们应该不会一直在金流吧。”
云婷颔首,看向舒以情,温和地说:“在春岗耽搁太久了,一直没机会出去走走,现在我和十六也算功成身退,终于有了点时间。”
沈霏微眉梢一抬,“有外出计划了?”
“没呢,等你毕业。”云婷好整以暇地看她,“好好考,不然可就没机会在我们面前翘尾巴了。”
沈霏微哧地笑了,开门说:“别等我毕业,我才没空跟你们见面,我要住校了。”
云婷眼帘一掀,“决定好了?”
“嗯。”
三个人不算正式告别,沈霏微下车后朝车后轮踢了两脚。
后排的车窗降了下来,云婷笑骂:“别把我车轮踹坏了!”
沈霏微又踢了两下,抬头说:“你后轮快没气了,春岗里面的路那么难走,你还天天开着它在里面折腾,现在春岗没了,它好像要罢工了。”
云婷不笑了,下车后也跟着踹了两脚。
琴良桥的春天戛然而止,整片土地毫无预兆地迈进了夏,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气温便倏忽上升,热得街边铺子的狗崽频频吐舌。
夏季一到,入学考就要来了,琴良桥的学生难得露出紧绷一面,不论是平时有没有上过课的,在这段时日里,都很合众地焦急起来。
沈霏微还是那不慌不忙的样子,在后来重新调换的班级里有条不紊地写题。
她放在桌肚里的手机一直处在关机状态,不过就算开着机,也不会有人找来。
去到A国的十一,从某一天起就不再找她了,好像她人生里谢去的一幕。
在那以前,十一在A国还偶尔会发来短信,虽然全都只有简短几个字。
沈霏微揣测过十一的心思,十一也许是觉得太刻意太叨扰,以至于连以前一半的亲昵都不愿表现。
「吃了吗。」
「在忙吗。」
「早好。」
「姐姐。」
「晚安。」
那时候沈霏微看到就会回,但也有看不到的情况。
或许因为高三繁忙,也可能是出于思念,她忽然意识到,她的行为正在逐渐向曾经的阮十一靠拢。
她会将所有的碎片时间都利用起来,会在走路的时候用随身听来听解析,会把题反复琢磨重算。
莫名的,沈霏微觉得,她好像懂得阮十一当时追赶的心情了,似乎再没有别的事能比这一件更紧迫。
她有点想去A国。
忙碌的日子持续到考试结束,在结束的那天,沈霏微才知道,她的手机号因为超时欠费,已经被强制注销。
大概因为号码挺好,注销后很快就被人注册走了。
这事还是云婷告诉她的,云婷不想打扰,憋了几个月没主动联系,只偶尔会把东西放在门卫室,让人帮忙送到沈十五手上。
后来想打电话的时候,云婷听到那边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以为沈霏微的手机被人偷了。
一番乌龙过后,她不得不诚心向现任号主道歉,一边开车到琴良桥,找到令她出糗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懵懵地拿出手机,才发现信号全断,而她最后收到的短信,竟还是手机的停机通知。
那时她没有留心,一半是为了省事,看不到信息里有十一的名字,便一次性把通知里的所有消息都划走了。
毕竟在前一段时间里,她甚至不需要再把手机当成闹钟用,只要听学校的响铃就够了,而想听的解析和听力又都在随身听里,恰好断了她用手机玩乐的念想。
云婷便说:“再注册个新的号码,突然联系不上,怪让人担心的。”
在这刻,沈霏微想到的只有十一,也不知道十一在后来的几个月里,有没有再给她发消息问好,那些消息,是不是都传到了别人手上。
好在注册新号极其简单,不好的是,在沈霏微将默记在心的一串数字逐一输入后,传出的提示音竟然是空号。
空号?
尽管十一从不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但这真的很像报复,一样的招式永远伤人最深。
可惜了,因为种种原因,她们这一家四口都不曾用过聊天软件,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联系方式。
她和十一的联系,似乎是被她亲自锯断的,藕断丝不连。
好比她们的春天。
“怎么了?”云婷嚼着舒以情喂过来的牛皮糖问。
看舒以情手里牛皮糖的包装,已经不是佳好轩的了,舒以情明显已经找到合格的替代品。
沈霏微摇头把手机丢进包,捏一把吱呀叫的小白猫说:“记错了一个号码。”
云婷主动凑到舒以情面前,想讨牛皮糖吃,但舒以情没给,还把她的脸推开了。
“这是最后一片,我的。”舒以情略微不爽。
云婷只好站直身,自己舔着嘴唇回味,然后转向沈霏微,笑问:“怎么样,想到去哪个学校了么。”
沈霏微估过分,知道自己够得上此前的预想,但她被一种惶惶若失的感情推着前行,冷不丁扑进私心盛放的花圃里。
在此前的预想中,她完完全全可以选择一条更为畅通无阻的路。
无关喜好,亦或是性格适配度,这条路通达的,是明显开阔又无需多费气力的未来。
但因为花圃中盛放的私心,沈霏微心里的陀螺又被推动,在急剧转动下,它落到了完全相反的另一面。
这是她之前热望而不敢企及的,全靠叫嚣不止的私心,鼓动她朝向了本意。
“我想直申海外的院校试试。”沈霏微慢悠悠吐出声。
云婷只是有点诧异,随之又了然般地点了头,说:“凤静的卡我给你了,肯定够你未来的花销,实在不够了,也别自己闷声不说,别学十一。之前我就说了,要不是我接手你们太晚,我迟早也得让你们喊一声妈,在妈面前不用太客气。”
沈霏微耳廓都热了,有点想骂人。
“要不现在喊一声听听?”云婷打趣。
沈霏微喊不出来,瞪过去点炮:“两口子的事,你一个人敲定?”
舒以情明显不愿意当妈,两根手指一交,啪一下弹打在云婷的唇边。
云婷捂嘴不语。
只是后来沈霏微申请的也并非A国的学校,而是远在另一片大洋上的Y国。
如果以春岗作为中点,那她和十一,就好比背道而驰的两片舟,两个人渐行渐远。
当年的分别,正如蝴蝶振翅,也不知最终能惊扰谁的梦。
是在六年后的冬季,沈霏微的合伙人决定将公司总部迁至A国,沈霏微不得不跟着漂洋过海,准备好在另一片陌生土地上长久驻足。
飞翔的铁鸟徐徐落地,随着那一下颠簸,沈霏微一颗心咕隆起伏。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那个曾令她挂念了许久的人,大约就在这里。
但六年太长,当时的酸涩苦楚大多已经随着时间蒸发,只余下些许干涸过后的斑驳痕迹。
不至于荡然无遗,但也不如当初那么惊心动魄。
沈霏微将压在背后的头发拨到身前,等飞机停稳,她重新打开遮光板,接着又冒出一个念头。
她和十一,是否能在这片土地上再次碰面。
可十一如今是什么样子,在做什么,她一概不知,又如何估得了碰面的概率。
当年的自然卷已被拉直,黑发随着她拖箱前行而缓慢曳动,漂亮得堪比绸缎。
在箱轮微弱的滚动声中,沈霏微听到包里手机在响,在拿起接听后,兴致缺缺地告知:“晚宴?忘记这回事了,我刚落地,很累。”
手机那边的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非得让沈霏微露面不可。
沈霏微无可奈何,打着哈欠说:“如果我闹铃会响,那就一定到场。”
当天夜里,沈霏微醒了,却不是被闹铃叫醒的,而是因为那姓费的,给她打了不止十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