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部早早就迁到了A国, 但因为沈霏微不在,费茕声特意将剪彩日往后拖延了。
剪彩前夕, 费茕声又让下属发出了众多邀请,自然,有的还需她亲自送到手。
其实在品牌刚刚起步的那阵子,不少人都当费茕声是在玩票,却不知,费茕声在许多事情上都会亲力亲为,她确信, 诚意往往是成事的关键。
只是这一次, 费茕声递给谈惜归的邀请,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如同石沉海底。
费茕声不太明白,毕竟谈惜归上一次都露面了,这次合该没有理由拒绝, 再不济, 随意派个代表出席也合情理。
像谈惜归那类做事谨慎入微的人, 如此刻意拂人面子的事,应当不屑于做,费茕声心想。
且不说,她与谈惜归没有过任何纠葛,邀请函送出当天, 两人交谈也还挺融洽。
但谈惜归当天只说会晚些答复, 未给明具体缘由。
眼看着时间近要截止, 出席名单急待确认。
秘书在两天里询问了费茕声三次, 以便提前备好礼品。
费茕声联系不上谈惜归,不得不给雅谈集团打去电话, 一边软磨硬泡,想通过别的关系试探谈惜归的意思,也不必试探得太明显。
“别的关系”还没给出个准信,雅谈便来了电话,说小谈总这几天出海,也许得晚几天才能答复。
费茕声说好,实在猜不准,这是不是婉拒模版。
圈中了解谈惜归的人不多,谈惜归好比雅谈深藏不露的一张王牌,在打出前含明隐迹,锋芒不露,几乎无人知其底细。
对于谈知韶,众人已算知根知底。
谈知韶工作时雷厉风行,但在待人上,其实温柔体贴。她不锋利直率,常常连在拒绝人的时候,都会给对方撘足台阶。
谈惜归作为谈知韶的接班人,有那么一两分相像也很正常。
所以费茕声拿不准主意了。
不说费茕声,想撘上雅谈顺风舟的,其实一直大有人在,尤其如今雅谈的权力已在更替边缘,明眼人都清楚,这是与未来掌舵人结识的最佳时机。
费茕声挺在意这件事,干脆开车到范伦娜月亮酒店,经酒店登记后,乘着电梯一路上行,循着门牌号按响了沈霏微的门铃。
门里的人还在睡。
沈霏微在Y国的前些年作息紊乱,把身体折腾得半坏,喝起酒倒不会一杯就倒,但在当天会昏昏沉沉,第二日直接加重至头痛欲裂。
就算前一天仅是一杯入腹。
铃声还在响,间隔时而长,时而短。
倒是不急促,但落在头痛者耳边,只要是个响,都不免烦人。
沈霏微睁眼时,还不太清楚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外,过会才脑袋胀痛地坐起身,拉紧睡袍往门边走。
那按铃一听就不是酒店员工,更何况,她根本没有预约服务。
即使如此,她也不担心门外会是心怀不轨的不速之客。
毕竟就算她离开春岗已有六年多,手脚功夫也不曾交还给云婷和舒以情一干人等。
再说,走廊上的监控应该还算健全。
好在不必等到开门,在低头看向猫眼的一刻,沈霏微的顾虑就打消了。
她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愣了两秒才开门。
门堪堪打开,费茕声便拥上前,惊得沈霏微往后一个趔趄。
“你来干什么。”
沈霏微越发头痛。
“我来喊你一声姐姐。”费茕声暗含深意,这和她平常的调性全然不符。
后两个字,差点将沈霏微喊回到六年前的春岗。
在那一次分别后,再没有人这么喊过她。
简简单单的叠字发音,反复激起重逢的余味。
那点后劲,比酒还要足。
沈霏微一个激灵,一颗心因为当年的阴差阳错而遽然一滞,随即又怡悦颤动。
十一啊。
年幼时,她让十一默数星星,如今她默念对方鲜为人知的那个名字。
沈霏微的神色变化莫测,慢腾腾将费茕声的肩头推远,转身说:“别这么喊,少攀亲。”
“大小姐喊腻了,换声姐姐也是一样。”费茕声噙笑,分明是戏弄人。
沈霏微扭头睨了过去,凌乱的头发垂在脸侧,使得整张脸只余下小小一块,尤其她皱眉冷脸,乍一眼有点瘆人。
费茕声恢复如常,转而揶揄:“我是比你大几岁,把你辈分喊高了,可是占着便宜的,明明是你。”
沈霏微一顿,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
在此以前,她还从不知道,姐姐二字正如她特地保留的特权,不是人人都能享有。
“还不是攀亲?什么事值得你特地过来膈应我。”
“这么喊就是膈应了?”费茕声不答反问。
沈霏微停顿了很久没动,久到身上快能积灰,才拨开散乱的头发,晃晃悠悠往沙发上坐。
她半闭着眼昏昏欲睡地开口:“以前我是有一个妹妹。”
说完,她清醒了些许,“跟你说这个干什么。”
“是吗。”费茕声不解,“你家不是就你一个么,你哪来的妹妹,以前从没听你说起过。”
费沈两家很久以前是世交,这也是费茕声主动与沈霏微结识的其中一个原因。
只是后来沈家没落,费家又已到外发展,两边便极少还会见面,费茕声再次听到沈家消息时,才知曾经的世交已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要不是沈霏微出国前夕恢复了原名,费茕声根本认不出,那是曾与她嬉戏打闹过几日的幼年玩伴。
“说都说了,要不趁酒精没代谢完,多说几句。”费茕声意有所指。
沈霏微睁眼注视费茕声,想到昨夜种种,避重就轻地说:“是有过几年妹妹。”
“只是有过几年?”
“后来我察觉到,她不是那么想当妹妹了。”沈霏微垂眼,轻拨沙发毯上的翠绿流苏。
当年十一生日,她刻意用装睡掩盖缱绻,如今却已能坦然道破。
但费茕声不是十一,留意不到沈霏微眼中流转的惦念,只是很粗浅地做了这道理解题,“绝交?那个年纪倒是挺好理解。”
沈霏微不出声澄清,就任费茕声错认。
费茕声坐到沈霏微边上,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袋从老家带来的醒酒药剂,接着问:“后来呢。”
“后来她出国了。”沈霏微接了药,捏住药袋一角晃出簌簌声,鼻音略重地说:“帮我泡。”
费茕声找来水壶烧水,“再后来呢。”
沈霏微仰靠在沙发上,摇头说:“后来没了。”
“就这?”费茕声权当对方是酒后乱了心神,随口说笑,还说了个没头没尾。
沈霏微头疼得微微眯眼,看着费茕声在远处给她冲泡药剂,指使道:“用热水化一化就好,等会匀点凉水进去,我怕烫。”
费茕声照做,给沈霏微端到面前。
沈霏微抿了丁点,用唇尝试温度,随后才低头徐徐喝完。
费茕声不得不承认,沈霏微这沾了零星酡色,却依旧清醒的样子格外好看。
要不是她很明确地将对方划定在朋友界限之内,多半老早就动过心了。
“温度还行。”沈霏微予以评价。
费茕声歪身打量对方,假意信了那个故事,“后来就没联系了么,连姐姐都不让别的人喊了?”
“嗯。”沈霏微喝了药,大约是心理作用,才刚咽下去不久,便觉得头痛已有所缓解。
费茕声哪见过沈霏微这副模样,心下称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受了情伤。”
沈霏微睨过去,嘲上一句:“你还挺懂,你受过情伤么。”
费茕声欲言又止,露出些许赧色。
别说受情伤了,她如今根本就没追到人,如果能成,这是初恋。
费茕声无意再继续这个回旋镖一样的话题,也不想去纠结对方宿醉后的些许失态。
她说起正事:“剪彩的邀请函我亲自交到谈惜归手上了,但她没给答复。”
沈霏微自己按了几下眉心,“但也没明确拒绝,是不是。”
费茕声收回手,神色不愉地说:“你说谈惜归是几个意思,才接了我的邀请函,转头就出海了。”
如果对方不是谈惜归,沈霏微会不假思索地说,所谓出海,只是回绝的话术。
但偏偏那个人是谈惜归。
沈霏微漫不经心地想起,昨夜那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于是垂着眼轻轻地笑了。
她有理由怀疑,这是猎手看似随心,其实刻意的暗示。
“笑什么。”费茕声诧异。
“你去问问,谈惜归准备在哪个港口回来,具体几号几时回来,和她同行的有几个人,分别是谁。”沈霏微徐徐开口,停顿片刻又说:“借我辆车。”
虽说费茕声不能直接联系到谈惜归,但在半天内,她就让助手将沈霏微要的那些信息,明明白白地送了过去。
沈霏微很清楚,要想改变一段相对守恒的关系,就得天平的其中一方先行破除规则。
她先开了那个头,就不能怪谈惜归追加砝码。
当然,她也能选择继续追加。
于是在次日的傍晚时分,沈霏微也包下船只,当作福利邀员工一同出游。
众人欣然登船,玩得不亦乐乎,独独沈霏微在船上时,几乎什么也没做。
沈霏微不踏进泳池,不听音乐剧,不打高尔夫,不看电影,更不怎么吃喝。
她只光是轻装躺在遮阳伞下,用食指抹开从泳池溅过来的水,如若有人上前邀她玩乐,她便摆手说自己要睡。
就连费茕声也不明白沈霏微的用意是什么,但在归岸当天,途中竟有另一艘邮轮同行驶向岸口。
对方显然也是私人行程,否则时间不会如此紧凑。
两艘船相继抵达,乘客有序登岸。
在安排完员工上车离开的时候,费茕声远远地看到了谈惜归。
谈惜归和一行打着黑伞的人徐徐走向停车场,她在人群中尤为醒目。
大概还有事务未商榷完成,跟在谈惜归身边的人还在态度诚恳地说着话,一张嘴开合不停。
谈惜归只是模样看着冷淡凛冽,其实并非杀气腾腾的那一挂,在身边人说话时,她能温和地予以回应,不会予人疏远且高不可攀的错觉,又不会熟稔到令人忘乎所以。
她将那个度把控在最佳点数上,像藏锋的刃。
是藏锋,而不是无锋。
这样的人才最是危险,偏偏又最具吸引力,她有着货真价实的神秘感,能引人有心窥探。
这一刻,费茕声终于明白沈霏微的用意,原来是想借机遇见。
她随即四处张望着想要找人,却始终见不到沈霏微的影子。
此时沈霏微已在停车场中,她从费茕声那借来的车,正停在一辆通体黑亮的庞然大物前。
在临海之地,那辆车像是从深海里爬出来的狰狞怪物,神秘而尊贵。
海上气温较为温和,在上岸后,沈霏微还保持着单薄的穿着,却根本不瑟缩。
她只是睨了边上一眼,便不轻不重地踢上费茕声那辆蓝色跑车的车轮,环臂不发一言。
谈惜归在众人簇拥下走来时,恰好看见沈霏微踢了车轮一下。
当年在枕边蜿蜒着,如藕丝般盘在她颈侧的头发,如今已变得又长又直,被大风一吹,便无拘无束地扬起,好看得很像水墨。
沈霏微身侧的车门敞着,却不上车,车也没见启动,显然是碰到了难题。
谈惜归神色平静地止步,跟在她身边的一众人不明所以。
有人循着谈惜归的目光看了过去,笑问:“是小谈总的哪一位朋友。”
“朋友?”谈惜归只是单纯地重复这两个字,从中咀嚼出了些许生硬疏远的意味。
朋友这个称呼太生疏,尽管她和沈霏微的确阔别了六年之久。
通过车旁的后视镜,沈霏微不出意外地见到了谈惜归,她状似后知后觉,过一阵才侧身将目光投过去。
在对视的数秒内,谈惜归眼里同样不见怔愣,没有对对方的忽然出现感到丝毫惊异,似乎早有预料。
沈霏微关上身侧车门,意味不明地笑笑,她未曾露出丁点窘相,慢声说:“费茕声耍我呢,借我一辆坏车。”
其实车坏不坏,坏的话,又该是如何坏的,只有借方知晓。
谈惜归没说话。
如果这算试探,沈霏微想,那她正是在试探,对方在这六年间所有的未知。
“挺巧。”
“好巧,你也去海上了。”谈惜归终于开口。
这场相遇,或许是单方致力,也或许是双方合谋。
但看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凑巧而已,所以谈惜归的话算是无懈可击。
沈霏微靠在车上微微颔首,“鎏听后几天不是要剪彩了么,趁现在空闲,带大家出海玩了一圈。”
“我也刚从海上回来。”谈惜归向身旁人伸手,要来车钥匙,很顺理成章地问:“我送你回去?”
沈霏微没有立即答复,效仿对方此前用在费茕声身上的招式。
谈惜归身后有两人,大概原定是要同车离开的,闻言微露怔色。
有人讷讷:“小谈总,我们刚才还有个细节点没谈好不是?”
谈惜归转身说:“只能劳烦你明天到雅谈一趟,我和你当面细说。”
沈霏微笑了一下,很浅淡,不会引人起疑。
她原来只是想给春天一个解释,经对方一再加码,她突然很想知道——
六年后,十一当年亲自交予她的主动权还余有多少,优先权又还剩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