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前殿。
韶音身着一身深蓝色太监服, 站在殿中央。
管芷贤坐在上首的位置,神情肃然,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店外风雪飘落, 皑皑白雪带着凄凉和无奈,将院落盖成一片白色。
房间里炭火盛旺, 却好似无法带来暖意。
管芷贤掩在袖口下的手,紧紧抓住里衣的袖口。
她深深看着站在殿中的韶音,好似要将她刻进自己的眼眸之中。
她未曾想过,自己心里竟然会有那么的不舍。
就算从前家里的妹妹出嫁,她明知妹妹所嫁非人, 心中不舍, 却也不及现在情绪翻涌得厉害。
她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想要得知她为何会在自己心里落得如此深刻。
“韶音……”管芷贤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如踩雪时簌簌声那般,竟然显出了半分脆弱。
管芷贤心尖一颤,压抑住自己心里的情绪,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平常那般漠然无情
可她的尾音, 无论如何都带着浅浅的颤动。
“是本宫没有护住你。”管芷贤说出这话,好似眼眶也热了半分。
是她没有护住她。
管芷贤能够感觉到,韶音将自己的性命交与了她,她是愿意信任她了。
她原本可以在自己宫中,做一个自己羽翼下无忧无虑的小太监, 可以不用掺杂到这些事中。
但她还是那般义无反顾,她说是为了边疆的将士和百姓, 她知道, 她也是为了她。
她却负了她。
无力感深深地将她包围、纠葛,变成了一个无形的绳索, 将她紧紧地拴捆住,让她不得挣扎,不得反抗。
韶音却笑了。
她看着皇后微红的眼眶,看着她冷漠双瞳下无法遮掩的愧疚和疼惜,她便觉得够了。
所以她并不是怕这后宫无法预测的风云,她也不怕无法捕捉的未来。
她只是怕孤独,怕自己一个人形单影只、无依无靠。
现在皇后愿意护着她,愿意为了她筹谋,纵然结果不尽人意,她却已经感受到了皇后的心意。
前路不知生死,如今也没有任何线索,让她得知谁的儿子更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皇帝。
只看当下,她有皇后如此的对待,便已经足够。
她嘴角扬起浅淡的笑意,不惧未来。
她看着分明那么柔弱,好似一折尽断的嫩枝,但她的笑意却是那般的明媚,冲散了门窗外侵入房内的寒意。
韶音就连声音也带上淡淡的笑:“奴才知道娘娘已经尽力,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在贵妃娘娘的宫中,难道还比不过在皇上身边?”
梁芙君也如是说过。
若是只说梁芙君宫里和御书房,定然是梁芙君宫里更好些。
管芷贤却不满意。
她只希望韶音留在自己宫中。
只希望她能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多露出些许笑容。
她越是笑得灿烂,管芷贤越是不愿意放手。
韶音却后退一步,向管芷贤行礼:“奴才感恩娘娘这些日子,对奴才的照顾。”
管芷贤嘴唇微张。
可原本就不是自己一人对她照顾。
她们初见的那天夜里,韶音便让扶着她起来,瞒着皇上,让她免了跪罚。
“韶音。”管芷贤声音仿若风雪飘渺,不再似从前那般平静。
她说:“你不会在贵妃宫里待太长时间,本宫会把你接回来。”
韶音眼底一软,鼻头已经带上半分酸涩。
她也不想离开。
她低头,哽咽声也带着笑意:“嗯。”
离开时,韶音不敢再看皇后。
她未曾想过,这次离别,竟会让她如此伤感。
她踏入风雪中,雪花落在她身上,平添了半分怅然。
韶音到贵妃宫里第一日,只与贵妃见了一面,便被贵妃允了假。
她需要加入贵妃宫里的太监轮值排班中,今日,贵妃允她回去休整,明日就要正式当值了。
见韶音离开是背影落寞,梁芙君有种难以言喻的畅快。
从今日起,这人就将在自己的掌控中,她可以任意使唤探索,看她究竟是如何获得皇帝和皇后的宠爱,且还让皇后喜欢得如此深切,不愿她离去。
这宫里,已经许久没再出现过如此惑人的奴才,如今,也该是轮到她宫里好玩了。
当日夜里,月上枝头。
坤宁宫却烛火长明。
如意在皇后身边劝说:“娘娘,无论如何,您也该休息了,现在已经很晚了。”
烛光下,管芷贤低着头,面容掩在阴影中。
她羊脂玉一般莹润的指尖,拿着一枚玉环,那是她的父亲送她的。
管芷贤的身影,在烛光下,落寞且孤寂。
她脑海中,回想起父亲说过的那些话。
“芷贤,你怎么能在院落中如此奔跑,你是女子,要时刻注意你的仪容。”
“芷贤,这些闲杂的书莫要看了,多练些琴棋书画。”
“芷贤,为父想把你送入宫中选秀,你可愿为了家中兄妹前程,去宫里做皇上的妃嫔?”
“芷贤,做了皇后,你更应当克己,要记住皇后是后宫之主,你怎能独占着皇上,你应当让皇上在后宫雨露均沾。”
“芷贤,后宫不得干政,你莫要与为父说这些朝堂之事,至于你说的商税,我们会去商议,你就不用再管。”
“芷贤,你身为一国皇后,也应当劝谏皇上,不可让他太过荒唐。”
管芷贤闭上眼,将手中玉环狠狠握进掌心。
她需要克制,需要大度,需要万事为了国为了家考虑。
她不仅不能独占着皇帝,还应当常常为他挑选美人,充盈后宫,助皇上开枝散叶。
她不能透露自己的喜好,不能随心处罚那些糟心的奴才,不能与她的孩子接触太多,以免妇人短视影响了孩子。
她听了父亲的话,如今却陷入这般被动的局面。
父亲得知是她宫里的韶音求了皇帝,允了商税变法,却不曾赞扬,反而让她不要与阉党勾结,以免被反噬。
但她心底满是翻涌的叛逆。
管芷贤起身,在如意的担忧中来到院中。
飞雪飘落在身上,如意立刻拿来油纸伞,替她挡住落雪。
油纸伞挡住了雪,却挡不住凛冽寒风。
她身上暖意被寒风带走,风雪吹动她的衣袍,一阵呼呼作响。
周身满是担忧的太监和宫女,大家甚至想跪下求她,却又不敢惊扰了她。
管芷贤看向贵妃宫廷的方向,心底对韶音的占有,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克制自己,也只是让自己落得如此下场,就连想要护住的人也被别人抢了去。
若是手中握有权势,若是皇位上那个人都必须听自己的。
管芷贤闭上眼,遮掩眼底的疯狂。
她心底燃起一簇熊熊怒火,那火焰中心,是韶音离开的背影。
次日一早。
宫廷如往常一般,寂静中满是威严。
管芷贤一夜未睡,在如意担忧的目光中,让苏忠杰给贵妃送了些瓜果过去。
这是行宫暖房种的,还未分到贵妃宫里。
苏忠杰立刻去安排,临走时,又回头看着管芷贤:“皇后娘娘,您还是去歇息一会儿吧,若是韶公公知道娘娘昨夜整夜未睡,也会担心娘娘。”
管芷贤淡淡看了苏忠杰一眼:“你不要在她耳边多嘴,她又怎么会知道。”
苏忠杰立刻弯腰离去。
如意看着管芷贤,只觉得娘娘好似与从前不同了,但哪里不同,她又说不清楚。
梁芙君所住之处,名为承乾宫。
她宫殿里并非只住了她一人,偏殿还住着几个小贵人和小答应。
她们平日里倒也相处甚欢。
当然,梁芙君也不会理会这些小答应是真的与她相处甚欢,还是虚情假意。
只要她们在她宫里,不要闹出什么幺蛾子,她管她们虚情还是假意。
原本今日和这些小答应约好了一起打牌消遣,梁芙君也推了。
她站在矮榻旁,穿着一身鹅黄的衣裙,正拨弄着桌上的熏香,对身边宫女春风道:“韶音还未来上值吗?”
春风回应:“还没,还有一刻钟,才是换值的时辰。”
梁芙君站起身,身姿娉婷,眉眼一弯,笑得格外艳丽:“春风,你说他会不会就是这些小把戏,弄得皇帝和皇后觉得新奇?”
“你看这宫里,当宠的太监宫女,哪个不是提前上值,推迟下值的?”
“有句话不是说,欲迎还拒吗?”
春风哪里敢说这些。
她只恭维贵妃道:“或许是娘娘威仪让韶公公格外谨慎。”
梁芙君又是一笑,笑意里却含藏着两分危险。
她一直看着时辰,韶音还真是等着时辰刚刚到,这才出现在她门前。
韶音走近房门,跪下行礼。
承乾宫前殿与坤宁宫布置差不多,只是少了一些象征身份的摆件。
但承乾宫比坤宁宫更艳丽一些,梁芙君身边摆着一束红梅。
淡淡梅香与熏香交缠传来,比皇后宫中浅淡的木质香更加鲜明霸道。
梁芙君在这幽香中开口:“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我想仔细看看让皇上和皇后都依依不舍的人,究竟是何等容貌。”
韶音眼底微闪。
贵妃并非没有见过她长什么样,她还仔细看过自己。
如今她这样说,是为了羞辱自己。
韶音压下心底的闷烦,让呼吸变得绵长,缓缓抬起头,看向坐在上首的贵妃。
梁芙君容貌比身旁的红梅更艳,眼神毫无遮掩落在韶音身上。
她之前也仔细看过韶音,知道他长得好看,甚至比大多数女子容貌还要漂亮。
此时再一看,仍旧感叹:“果然生得一副好容貌,这惹人怜惜的样子,也难怪皇上和皇后都担心我会欺负你。”
韶音以为这就已经结束,却不想梁芙君又说:“你过来,让我再仔细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