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止淮期望那个人可以有所行动。
不管是打架,还是抢劫,绑架,哪怕是杀人,方止淮都在期望着。
变态地期望着。
他知道自己心理有问题,偏偏就是控制不住。
他早就想过了,如果有一天死去,就这样死在坏人手里,刚巧,挺合适的。
就是不知道那个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出手。
怀着这样的想法,方止淮进入了梦乡。
梦里,他被人用绳子捆在椅子上,眼睛用布条绑起来,嘴巴用胶布封住,不能动弹,不能说话,连看也看不见。
只有腐烂腥臭的味道冲击他的鼻腔,让他恶心得想吐。
耳边有沉重的呼吸声,一下一下,似乎整个胸腔都在震动,可是他听不出来声音是从哪个方向发出来,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有无数个人一样。
他会被怎么样?
梦中的方止淮害怕到颤抖哭泣,压抑的悲鸣发出,通过回声又传入他的耳中。
即使这样大的声音,依旧遮盖不住那一下一下的呼吸声。
像古老的钟,像行将就木的老人,像生命的最后一刻孱弱的心跳。
让人恐惧,让人绝望。
方止淮是哭着醒来的,仿佛习惯了沉重的噩梦,他的胳膊搭在眼睛上,眨了眨眼,两滴眼泪顺着脸庞滑下,然后起床,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上午上班打卡练琴,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去学生家里授课,傍晚回家吃饭,晚上再去另一个学生家里授课。
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周一到周五,工作日都是排好日程的,只有周六日偶尔会有变动,却也没什么大的变化。
每周轮休一天,每年春节休息七天,没有年假。
这个工作,他已经做了一年了。
无所谓好不好,喜不喜欢。
这一周的晚上,方止淮只要走到楼下,还是明显感觉到有人在看他。
他每天也像是玩游戏一样,会下意识猜测那个人躲在哪里。
是路尽头的那个胡同转角,还是转角的裁缝店铺里,亦或者就在一单元的楼道里。
他乐此不疲地猜测着,却从不主动寻找他的身影。
可不能让那个人发觉了啊。
游戏还要玩下去呢。
转眼又到了周日。
方止淮准时来到成浩宇家,没有防备再次见到了那个叫闫昆的小孩。
他以为上周说了那样的话,这小孩就不会再来,想不到他这么执着,该不会是为了学钢琴吧。
方止淮有非常强烈的第六感,或者,也可以说是妄想症,只不过,他的妄想很大程度上成了真,就成了第六感。
他的第六感告诉自己,闫昆的目的肯定不是学钢琴。
那,闫昆是为了什么呢,还得再观察才能下结论。
他看着两个孩子同时起身,礼貌叫他方老师,战战兢兢好像很怕他的样子,心里舒服多了。
“行了,我再说一次,你们俩听好了。”方止淮清了清嗓子,严肃道,“成浩宇,你的时间本就紧迫,明年就要考级了,每周我也就只有三个小时辅导你,请你自觉抓紧时间,不要浪费。”
成浩宇郑重点头。
“然后是你,阿……昆,你可以来听,但是不能打扰我授课,也不能打扰他练习,在他考级下来之前,你就先把那摞书,自己学了去。”
方止淮指了指墙角书架上的书,继续,“不懂的,抽我们空下来的时间问我,等你有了基础,再看天赋,最后再定要不要继续学,如果你坚持要学,话说在前头,你就得买架钢琴,我去你家,私下给你授课,怎么样?”
闫昆咽了咽口水,刚开口说了个,“我……”
就被成浩宇抢去了话,“方老师,阿昆很可怜,他妈生他晚,难产死了,他爸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供不了他上学,他早早出来打工赚钱给他爸看病,他爸还老打他,说他克死他妈,刚才他都跟我说了,他想来学琴,一方面是觉得听到琴声就没有烦恼了,另一方面就是想在每周的休息日躲开他爸,去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全的地方。”
成浩宇情绪慷慨激昂,“方老师,哪怕他不学,我们就让他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都行,好不好?”
“呵。”方止淮短暂的轻哼了一声,心道,果然不是真的喜欢琴,只是想找个避风港而已,“这里能让你感觉到安全?”
“嗯。”闫昆轻声应,“能。”
方止淮又想,这小子不会是看上成浩宇家的财势来的吧。
那也不对啊,他一个男生,还能玩日久生情那套、做出偷鸡摸狗的事?
对了,也不是不能。
方止淮心底对闫昆更加鄙视三分。
“我……我不会打扰你们的。”闫昆动了动嘴唇,扭扭捏捏说了这几个字。
方止淮理也不理,便开始今天的课程。
期间,闫昆都安静坐在靠墙的角落里看书。
偶尔分一个眼神给他,方止淮都在想,也不晓得他看不看得懂。
三个小时的授课,闫昆没有打扰他们,方止淮自然也没有主动询问他。
和上周一样,他让他听着他就老实听着,让他看书他就老实看书,听话得很。
方止淮好心走近他,问,“怎么样了?”
闫昆抬起头,把书的封面摊给他看,“还行。”
方止淮定睛一看,是李斯特的传体书。
“阿昆啊,这种书看了没用的,看着瞌睡。”成浩宇也走近,一边揉着手腕抖着腿,一边理所当然地说,“要看,你就看那些,封面带五线谱的那些,什么拜厄啊,车尼尔啊,那些看着香,哈哈。”
闫昆笑着说,“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哪里有意思?”方止淮问他。
“天真而狡猾,卑劣而慷慨,就挺有意思的。”闫昆看着方止淮,“他的人生,矛盾而灿烂,浪漫又传奇,该不会艺术家都是这样?”
方止淮轻笑,“他是艺术家,我只是弹钢琴的。”
“我也是。”成浩宇很快接了话,“不对,我只是苦逼的练琴机器,考级工具。”
方止淮又笑,“据我所知,是你求着要学钢琴的吧?”
“唔…”成浩宇叹气,“谁知道这么难啊,况且,我都说了,我就想业余弹一弹,他们却非得逼着我去考级。”
方止淮知道,成浩宇父母只是觉得,钢琴既然学了,就不能白学,证书是一定要有的。所以只要成浩宇拿下十级,钢琴在他们这里就算告一段落。
成浩宇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又联想到李斯特,继续道,“那些艺术家之所以是艺术家,是因为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本来就是混乱又复杂,荒唐又浪漫的,他们可以全身心去做一件事,所以才能留下这些惊世的曲子,我们呢,唉,不被学习压榨死就不错了。”
“还有啊,现在提起李斯特,我就想起被《钟》支配的恐惧,他的曲子我真是敬而远之。”
“方老师呢?”闫昆眨着眼睛问方止淮,“方老师可以弹李斯特的曲子吗?”
方止淮想起来,他确实还没有在闫昆面前弹过琴,因为像成浩宇这样的学生,只需要监督指导就行。
“当然可以啊,方老师,弹一首给他听!”成浩宇跟着起哄。
若是以前,方止淮一定会以时间到了,授课结束为由离开。
而今天,他也突然手痒痒,坐了下来。
方止淮的背挺得很直,胳膊半抬,手指自然放在琴键上,似在沉思。
“方老师,我给你拿个谱子吧?”成浩宇热络道,“李斯特的谱子我有的。”
“不用。”
流畅的音符在指尖跳跃,整个房间被美妙的旋律覆盖。
方止淮很久没有弹这支曲子了,这是他比较喜欢的李斯特的作品《孤独之神的祝福》,每次弹,方止淮都幻想着自己在和孤独对话。
就像人的生命,就是一场和孤独赛跑的过程,不是你超过了孤独,就是孤独吞噬了你。
那么,为了让这趟旅程舒服一点,是非常有必要和孤独对话的。
方止淮弹着弹着,到底还是忘了谱子。
反正这两个小子也听不出来,他也就顺其自然的结尾。
停下来的时候,方止淮微微颔首微笑。
成浩宇激动双手鼓掌,“方老师真厉害!”
闫昆慢半拍,也跟着鼓掌,他嘴角的笑容真诚坦荡,像是他最听话乖巧的学生。
“方老师,这首曲子叫什么?”他甚至虚心地请教。
“《孤独之神的祝福》,好听吗?”
“好听!”
方止淮第一次仔细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大,很亮,双眼皮的褶皱很浅,只在眼尾微微突出,显得眼神清澈温柔。
“好听就去网上听,到处都能搜到不同的人弹这支曲子。”方止淮难得软了声音,说的话还是不中听,“好听不一定非要自己去弹,去听别人弹不就行了。”
“那方老师可以以后经常弹给我听吗?”闫昆的眼睛似乎闪着光,脱口而出这样的话不像是无心。
方止淮皱眉,他和闫昆不过见了两面,他自知对他并不好,就算是为了留下来也不必对他热络。
“你逾矩了。”方止淮起身,拿包,“这样的要求,我只满足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