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博话未落音,江冲已然大怒:“放屁!我从没碰过别人,贱婢安敢诬陷于我!”

  “先别急,信里还说了些别的。”韩博见他一副立即便要提刀杀回圣都的架势,连忙安抚道。

  信里说,那女人原是个弹琵琶的清倌人,正月初九那晚苏青在祈云阁宴请好友,叫了歌伎舞女作伴,那晚便是由她服侍的江侯爷,之后也没服侍过旁人,不久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想着自己可以受委屈,但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于是挺着大肚子找上了平阳侯府。

  江冲不在,侯府便是由三老爷、四老爷和江文洲做主,江愉这个小辈也有一定的话语权,但两位叔叔都不敢在这件事上替江冲做主,江愉也不能插手长辈的私事。

  至于江文洲,他是亲眼见过江冲脖子上吻痕,亲自领教过韩博的占有欲的。

  只不过,江文洲能把那女人拒之门外,却不能阻止她在街头哭诉,报了官,京兆府尹本想将之驱逐出京,但后来不知得了什么消息,直接不敢管了。

  “有意思!”江冲怒极反笑,“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你先冷静,此事疑点颇多。”韩博道。

  从看到信的那一瞬韩博就知道这是个阴谋,且不说江冲有任何事都瞒不过他,单说正月初九那晚,江冲确实去了祈云阁,也确实跟苏青他们叫了一大帮舞伎助兴,夜里很晚才回来也是事实。

  但那晚江冲其实是被蔡新德从祈云阁忽悠去了蓬莱仙洲,在地下赌场一次性输了四百多两银子,直到回家还在为输钱的事骂骂咧咧,被韩博按着狠狠地收拾了一回才肯老实睡觉。

  也就是说,在外人看来相当可信的行程,其实根本站不住脚。

  “别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明天一早我们回京。”韩博示意江冲先吃饭,又招呼重阳:“饭在锅里,你自己盛去。”

  重阳哪会那么没眼色,忙道:“不了不了,我去春来那儿吃。”说完一溜烟跑了。

  春芽炒蛋冷掉之后有些腥味,江冲便撤了这道菜,好在粥熬得浓稠,他们两个人只喝粥吃烤红薯也能填饱肚子。

  饭后,江冲煮了两碗甜米酒,和韩博一人一碗坐在屋檐下。

  “一个琵琶女,没那个胆子和心机算计我,你觉得会是谁指使的?”江冲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只不过怎么都想不通谁会给他泼这种污水。

  韩博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端着陶碗沉默片刻,问道:“你刚听说此事时,第一个怀疑的是谁?”

  “符宁族老,但不可能是他们。”江冲道。

  这次江蕙及笄礼,符宁来了两位族老,想着趁这次机会把五个孩子入族谱的事给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这两年重阳跟在江冲身边,在父子感情上本就比侯府那五个孩子要亲近许多,族里着急;除夕那晚江冲借压岁钱一事发作了重心,还牵连到大管事莫离失了部分权柄,这也不是什么打听不出来的事;而且笄礼那天江冲火上浇油,对宾客们介绍重阳时的那句“犬子恒”也是故意说给在场的族老们听的,族里正经过继的孩子都还没取大名,一个捡来的乞儿倒先有了名字。

  族老们难保不会被江冲逼到狗急跳墙,借此离间江冲和韩博的感情。

  但再仔细想想,好像也不大对劲——

  一则,族老们在笄礼的前两天到的圣都,距离江蕙的及笄礼才过去十来天,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一辈子生活在符宁乡下的族老们刚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圣都,买通江冲或者蔡新德等人的侍从,打听江冲的行程,收买琵琶女,还让京兆府尹知难而退……族老们要是有这本事,符宁江早发达了,哪还会指望江冲这个棒槌。

  二则,此事表面看去可以离间江冲和韩博,等到他俩闹翻决裂,江冲就能“回归正道”。但实际上,这是一件损害平阳侯府以及符宁全族利益的事,一个出自青楼女子腹中注定会让家族蒙羞的非婚生子,这比重阳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乞儿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所以对族老们的怀疑只是一瞬间,在江冲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就被他否定了。

  “其次呢?你第二个怀疑谁?”韩博又问。

  江冲摇头,“我不知道,没有头绪。”

  韩博看得出来,他不是没有头绪,只是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而已。

  这月月初周傅老娘六十大寿,江冲担心自己惹上风流官司影响到妹妹的及笄礼,故意装病没去,让江文洲夫妇和江愉替他出席寿宴,贤妃的计划因此落空。

  圣上既然都已经纵容过贤妃一次,再来第二次又何妨呢?

  只是一来没有证据,二来,江冲心里还是不愿意去怀疑圣上这么多年对他的关爱维护。

  只可惜,江冲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甚至都没能维持到回圣都,半路上收到江文洲的第二封信,里面详细地记录了侯府能查到的琵琶女的身世,以及附带了蔡新德的道歉。

  琵琶女是犯官之女,一年前父亲因严重渎职造成府库起火被判抄家并流放岭南,男丁中长兄在抄家时反抗被官兵就地格杀,二兄净身入宫,女眷们已经成年的入了籍,成为由官府管理的官妓,没成年的送去教坊司。

  事发之后,江文洲派人去京兆府衙门报了官,京兆尹受理此案,答应得好好的将琵琶女驱逐出京城,后来却突然变卦,还给那女子找了个住处看护起来。

  至于蔡新德道歉,那是因为正月初九江冲离开祈云阁之后的行程就是从蔡新德那里泄露出去的,但不是蔡新德本人,而是他养在外宅的一个名叫“苏沉璧”的舞姬,或者说,平阳江氏培养的女间。

  江冲面如寒霜:“先回府。”

  回到侯府江冲第一句话就是:“叫何荣曹兑周韬来见我。”

  江文洲心里“咯噔”一下,这三人可都是武夫莽汉,他三哥这是要跟人动手吗?

  江冲正在盛怒之中,江文洲不敢去问他,只好回头看向韩博。

  韩博摇头,江冲在看过那封信之后就没跟他解释过一句,他也不知道这是想干嘛。

  二人眼神交流晚了一步,被江冲关在卧房之外。

  片刻后,江冲换了身比较正式的锦袍,一开门,外面不止有韩博江文洲,还有受到召唤的何荣三人,就连三老爷四老爷江文泰江愉以及两位族老也都来了。

  “人齐了?很好。”江冲脸上甚至都还挂着笑,可他眼神是冷的。

  三老爷看他那眼神,还有他那笑,几乎瞬间就想起了当年江冲提着斧头以砍人的架势砍了明训堂的屏风,当时那不顾一切的疯劲儿,和眼前一模一样!

  本来揣了满肚子试探的话,这下一句也不敢开口了。

  “三哥……你这是要出去?”江文洲也有点怕他这样子,硬着头皮问道。

  江冲道:“嗯,出去,给你们把平阳侯府的女主人接回来。”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尤其那两位符宁来的族老,更是异口同声道:“不行!绝对不行!”

  “怎么不行?族里不是一直盼着我能有个正经儿子吗?”江冲反问。

  族老们脸色铁青,他们是想让江冲自己有个儿子,但至少是清白人家的女子所生,再不济侯府那么多家生子的婢女也行,大不了生完孩子除去奴籍,正经纳为妾室。

  就算是他们一直防着不肯承认的重阳,那也是有正经来历的,一个风尘女子生的野种算怎么回事?

  若说江冲逼着他们接受承认重阳长子的身份是在按着族里的头逼他们吃草,那么这个娼妓之子就无异于是在让他们按头吃屎了。

  倒是本来事不关己被他爹强拉来充数的江文泰注意到了江冲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他下意识地看了韩博一眼,眼神中带着惊恐:“仲卿,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江冲一脸坦荡:“那倒不是。”

  江文泰松了口气,“不是就好!不是就……”

  这口气松到一半,江文泰忽地想起江冲刚说要把那女人接回来,瞬间更惊恐了——都不是江家的种,那还接回来干嘛?

  也是直到这会儿,韩博才有些回过味来,一眼扫过江家这些老少爷们的脸色,强压住嘴角的笑意,低头喝茶。

  攘外必先安内,不愧是熟读兵书的天生将才。

  江冲冷声道:“俊昌孤身在外,四弟妹得跟着照顾他,这几年府里没个能主事的,都乱成什么样了——勾心斗角的,欺上瞒下的,吃里扒外的,打量着我长期不回京都不知道呢?那个女人既然敢攀诬我,给我泼污水,想必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我把她给你们接回来,往后家里能有个女主人,镇得住这一帮牛鬼蛇神,我还能白得个儿子,族里也不必成日盯着我后继无人,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韩博:“……”

  江冲犹嫌不足,直接一剂猛药下来:“彤儿,你记得叫人把荣德堂收拾干净布置一番,把库房里红绸都拿出来装点上,家里不够就上外面去采买,务必要弄得喜庆些。还有请柬,请柬上一定要写清楚,不是纳妾,是迎娶平阳侯夫人,给各家发出去,选个……也不必选个良辰吉日了,我儿子等不了那么久,不如就明日吧,明日你三叔我要大婚。”

  江愉直接懵了,谁能告诉他这个头是点还是不点?

  “这会儿还算早,我先去接了你们夫人,再进宫请旨找圣上给赐个婚还来得及……家里难得办回喜事,都别哭丧着脸。”江冲看了眼外面天色,对何荣三人道:“你们跟我来。”

  说完就走,都没给旁人开口的机会。

  “仲卿,你等等。”韩博连忙起身追出去,他现在确定这事多半是从宫里闹出来的,担心江冲在气头上一时冲动进宫闯祸。

  江冲停下脚步,转身将韩博拉进怀里,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另有打算,刚刚吓唬他们的,你帮我保密。”

  “我知道。”韩博点头,“你别冲动,入宫自证清白即可,不要多生事端。”

  “放心吧,我不会乱来,你在这儿等我。”江冲笑了笑,按着韩博后颈揉了揉,然后才将他放开,转向何荣等人:“我走之后,派人守住府里,任何人都别想从这儿带走明辉。还有你俩,给我好好护着他,若是等我回来见不到人,或是他少了一根头发,别怪我不讲情面。”

  三人都知道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连忙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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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砍屏风”指路“宴罢平阳府”章。

  “苏沉璧”指路“自是有情痴”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