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博素来就有醉酒断片的毛病,醒来以后对于自己喝了酒犯过的蠢那真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江冲既觉可爱,又不想他难堪,便特意严令近侍不许将那晚的事传出去一个字。

  因江冲低调回京,并未惊动宫中,也未出席初一的大朝会和宫宴,故而直到正月初五江冲入宫觐见过后,平阳侯回京的消息才在圣都传扬开来。

  一时间,各种邀约宴帖雪片般地飞向侯府书房,经莫离整理归类后,又被送到韩宅。

  江冲也不是谁的面子都给,挑挑拣拣,只从中选出几份。

  他选的时候,韩博就在旁看着,等到江冲选好了,准备交给江南给人家答复,伸手按住其中一张帖子,皱眉道:“我怎么记得祈云阁是舞姬张云云的私宅?”

  江冲低头一看,是苏青的帖子,邀请他初九夜里去祈云阁小聚。

  “是吗?”江冲向来对这些不感兴趣,就算去青楼也是和好友相会,什么张云云王云云的,在他看来就是个执壶布菜侍候饮食的,只要不影响食欲,谁都一样。

  “不是吗?”韩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江冲毕竟没做亏心事,底气足得很,他抬头笑看着韩博:“你跟我一起去赴宴?反正请帖上也没说只准我一个人去。”

  “不了。”韩博撇撇嘴,心说就看在他特意避开正月十五蔡新德的邀约没选,而选了初九这张,暂且大度一回。

  江冲笑道:“谁让你不去金州的,这要是在金州,我肯定谁都不理,只陪你一个人。”

  韩博看了眼还在等候回复的江南,淡淡道:“就算我去了,你还是得回来过年。”

  江冲轻嗤:“谁说的?你若是在金州,我何必大费周章地跑这一趟。”

  韩博暗暗叹口气,他本来是有心维护江冲在属下心里光正伟岸的形象,谁知江冲半点没能领会他的良苦用心,反而在色令智昏的邪路上越走越远。

  没救了。

  江冲毫无自知之明,翻了翻手里的宴贴,嘟囔了句“太多了”,又从本就为数不多的帖子中抽出两张,将余下的交给江南。

  韩博算了算他除去赴宴以外的时间,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江南离开没多久,侯府又来人了。

  小管事春来带了几个大箱子,打开以后从里面拿出来的东西堆满了韩博用来画长卷的长条大案,油光水滑的皮毛衣裳、质地上乘的锦缎料子、晶莹剔透的玛瑙玉器、各色珍贵的补品药材,以及许许多多不常见的珍奇玩物。

  韩博看着这一桌价值不菲的物件,不知何意。

  他看向江冲:“这是?”

  江冲伏案抄兵书,一边抄一边留下写批注的空行,闻言头也不抬道:“这是我去年的份例,我不在京,也不好往这边送,你叫人收着吧。”

  他话说的隐晦,可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能听明白——侯爷这是怕他不在京的时候,韩公子收了侯府的东西会被人说成靠他包养的小白脸,所以干脆一并留着等他回来了再送过来。

  但实际并非如此。

  江冲的话只能算是半真半假,其中的“真”,在于江冲确实是出于为韩博着想才会等回京之后送东西;而“假”的是:这哪是他的份例,分明是他特意拿了库房的册子亲自一笔一笔勾出来的。

  也没别的缘故,想给就给了,只不过是借着份例的由头。

  韩博不是没收过江冲的东西,但看到这些也觉得太多了,若是按着江冲从不挑剔的吃穿用度来算,这些东西的价值怕是够江冲吃好几十年了。

  他正要开口,却听江冲又道:“侯府那边我还有些私产,等过两天得空咱们理一理,给我妹留一部分,其余的都归你。”

  江冲早就想着将自己名下私产如数上交给韩博,只不过他私产中有一部分是要留给江蕙做嫁妆的,嫁妆未定,别的就都不能动。现如今江蕙笄礼在即,嫁妆也准备的差不多了,那么除开嫁妆以外的东西,自然是独属于他和韩博两个人的。

  至于侯府那些“儿子们”,当然是需要看表现的,表现好了,江冲不介意赏赐一二;可若是让他看着不痛快,凭什么拿他的东西?

  春来是知道“份例”真相的,但他不知私产这一出,听完这通对话心里想的却是,倘若自家侯爷正经娶了夫人,与侯夫人再恩爱再信任,只怕也达不到将全副身家相托的地步。

  这是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了。

  “这是把我当管家使唤,就不怕我背着你将你的私产挥霍一空?”韩博笑着调侃。

  江冲没好气道:“什么管家不管家的,尽胡说八道。你我不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只管花用,用光了,大不了将来你卖字画养我。”

  韩博笑而不语,转身去看桌上那些衣裳料子。

  春来刚从“侯爷准备将全副身家交给韩公子”的震惊中缓过来,对待韩博也越发恭谨:“这些只是侯爷份例里的一部分,其余都是些不能久放的。”

  他指着几匹素色锦缎介绍道:“这是宫中内制的雾霭珍珠锦,腊月间侯爷寿辰时圣上刚赏的,据说这雾霭珍珠锦极难织就,一年下来总共不过产出二十匹,贤妃娘娘向圣上讨要都只得了三匹。这回圣上赏了咱们侯爷十匹,姑娘要了一半去,另一半全都在这儿了,侯爷特地吩咐拿来给公子裁衣裳。”

  韩博伸手摸了摸那据说价值千金的珍珠锦,除了柔软丝滑,感觉不出和普通的珍珠锦有什么不同,笑道:“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和小姑娘抢衣裳料子,还是拿回去给姑娘用。”

  春来动了动嘴,觉得有些话不好说出口,连忙看向江冲。

  江冲就没什么可顾忌的,停笔抿了口茶道:“我妹喜欢花枝招展的,她拿去多半也是送人,你不必让着她。”

  他猜的不错,江蕙要去的珍珠锦除了让乳母给她做了两双攒珍珠的鞋子以外,其余全送给了三位嫂嫂和六姑娘江如,并且她那鞋子还是专门留着进宫请安的时候穿,显摆给贤妃看的。

  也多亏江冲不知道他妹这没事找事,否则这大过年的,郑国公府长公子又要挑灯夜战抄几遍《女戒》。

  江冲顿了顿又道:“这珍珠锦颜色素雅清净,对着光还能瞧见上头有竹叶暗纹,正好衬你。”

  韩博借着烛光仔细一看,果然如江冲所说有类似竹叶图样的暗纹。

  “这些衣裳料子都是去年的了,先裁几身春装,等下个月今春的份例送过来,咱们再换新的。”江冲脸上仿佛写满了“财大气粗”四个大字,说完给春来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叫来随行的绣娘给韩博量体裁衣。

  江冲捧着茶杯看韩博舒展手臂任由绣娘摆布,又道:“那些狐貂斗篷什么的你也看看,薄一点的可以留着在京里穿,厚实保暖的回头带去金州。”

  韩博无奈道:“我还没答应跟你去金州呢。”

  江冲却道:“总要有备无患的好,万一你再想通了,又因为准备不足反悔怎么办?说真的,你若是肯同我去金州,到时候你让我往东,我绝不朝西。”

  “鬼话连篇!”韩博笑骂,“我叫你勤刮胡子,你当回事了吗?”

  江冲看着他笑道:“这不是等你来金州耳提面命,时间久了我自然能记住。”

  春来掩去眼底讶色,同时在心里做了个很可能会影响他后半辈子的决定,他要出人头地,哪怕是奴仆,他也要做侯爷身边众多奴仆中的第一人。

  绣娘分别给二人量好尺寸,又按照江冲的意思先用那几匹颜色素雅的料子给韩博裁衣裳,他自己不着急。

  韩寿亲自将其余毛皮玉器药材之类的东西清点入库,书房中的热闹才稍微告一段落。

  韩博摆开棋盘,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自己和自己下棋。

  江冲抄完了书,将从罗将军那儿借来的原版兵书压了压,收进专门的书匣里,等下次给罗将军写信时一并归还,自己抄的那份回头叫人装订成册,慢慢研读。

  韩博见他忙完了,这才开口:“你这又是珍珠锦又是私产的,憋的什么坏主意?”

  江冲坐在棋盘另一侧,从韩博手里接过白子。

  “下这儿。”韩博点了点一个位置。

  江冲连看也不看就将手中白子放上去,他不爱在棋盘上费工夫,陪韩博下棋向来都是韩博自己和自己对弈,他就动手帮忙放个棋子,“我准备让江南跟着我妹。”

  韩博执棋的手一顿,抬眼看他,“所以你是想让春来主动投靠我,并以此上位接替莫离?”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江冲点头,“不过不是接替莫离,而是分权。老莫跟了我这么多年,又对我忠心耿耿,这些年兢兢业业并无大错,我不可能让别人压他一头。但同样,老莫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不宜操劳过度。所以分权是最好的选择。”

  韩博淡笑道:“不止吧?更重要的是莫离心软,对你那些儿子们满心慈爱,于大局不利,分权则意味着制衡。”

  “我曾提点过他的。”

  早在当初几个孩子刚被带回侯府的时候,江冲就已经明确提示过莫离。

  大年三十那天宏哥儿得莫离首肯来韩宅迎接江冲回府,途中把心机用在韩博身上,这让江冲很是不悦,心里迁怒莫离。

  随后当天夜里的压岁钱事件,重心没给重阳准备压岁钱,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因为重阳根本没回京,就算准备了也到不了本人手里,可偏偏江冲还记着宏哥儿算计韩博的事,由此借机发难,借题发挥。

  江冲不在乎重阳在侯府的地位,侯爷的儿子也好,和重明重心一辈的小厮也罢,他根本不在乎。

  但他不能容忍别人不把他这个一家之主说的话放在心里,公然挑战他身为一家之主的权威。

  他说谁是他儿子,哪怕是路边捡来的乞儿也能是侯府族谱上的公子;同样他说谁不是他儿子,哪怕是将来圣旨册封的世子爷也能转瞬之间跌入尘埃。

  两重怒火堆叠在一块,让他有了动一动莫离的念头。

  动一动他的大管事,一来算是惩治了重心的错处,二来给府里众人敲个警钟,三来改改侯府权力格局,有利于将来儿子们长成之后选出最优秀的继承人。

  “你来。”韩博撂下棋子,让江冲坐到自己身边来,用手指一点一点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别皱眉,老得快。”

  江冲微微一笑,握住韩博的手捧在掌心暖着,“还有一事,你得帮我。”

  韩博的视线落在俩人交握的手上,“你说。”

  江冲道:“最晚三月中旬我妹行笄礼,届时族中来人,名为道贺,实则催我给‘儿子们’上族谱。”

  “所以?”

  “所以,你记得当着我儿子们的面提醒我,我这个做爹的该给他们取名了。”

  按照当世风俗,男子出生时取的是乳名,进学或者十岁左右才会正式取名,十五取字。

  江冲也是顶着“江皓月”这个名字,直到七岁才有了大名。

  取名,就意味着被宗族所认可,意味着人生的开端。

  韩博一听就知道他在打着什么主意,摇头笑道:“摊上你这么个侯爷,族老们也怪倒霉的。”

  江冲挑眉,“我不好吗?”

  韩博想了想,终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无比真挚道:“我是说,侯爷未雨绸缪,相信族老们会很欣慰的。”

  才怪!

  江冲就是明知族老们准备在笄礼之后促成此事,才会让韩博率先提出,这样一来,既能变被动为主动,又让族里欠下韩博一个大人情。

  不过族老们也不是傻子,未必就猜不出他二人合谋布局,但即便是猜出了又能如何,这个人情想不欠都不行。

  可想而知族老们得知此事后会有多憋屈。

  江冲轻快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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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喜大普奔!我月崽终于上交银行卡啦!

  小辉家庭地位稳稳的!

  关于上周末我为啥没更文……咳……那什么,超鬼王终于结束了哈,我啥时候能把这游戏戒了,效率就能提高……

  日更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