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江冲或是周旋于圣都高门的酒席宴会之间,或是流连于蓬莱仙洲的歌舞喧腾之处,应付那些心思各异的大人物耗去了他太多心神,以至于每日回家倒头就睡,连韩博的师兄登门拜访都是事后才知晓。

  过完上元节,朝廷各衙门恢复正常运转,韩博回翰林院报道之后,又去崇文馆查阅东倭地图。

  江冲则在为金州军将士更换棉衣甲胄的事一趟又一趟地在兵部和户部这两个衙门之间奔波,这是罗将军肯给他批假放他回来过年的条件,无论如何也要办到。

  江冲本以为这事应该不难,他虽不在朝堂,但好歹得圣上看重,尤其这两年在边关每有功绩便被圣上大肆表彰,应当不至于连这点事都办不成。

  谁知真正上手才知道问朝廷要东西可比在军营里降服老兵油子难多了。

  江冲先去的兵部,一开始是见不着人,底下郎官好茶好水地给他伺候着,就是不说能做主的人去哪了。

  江冲没法子,只好专门等下朝会结束的路上堵着兵部尚书,人是见着了,可那老头扒拉着江冲的袖子就开始哭穷,控诉户部苛刻,去年就答应给的研制新型攻城器械的款子至今还拖欠着,哭得声泪俱下催人肝肠,成功将江冲送去仅一街之隔的户部衙门。

  江冲到了户部,虽不用他专程去堵人,却因为这批衣甲并不在兵部去年年末报给朝廷的开支计划之内,纵然户部手里握着国库的银子,可人家就是有足够正当的理由拒绝拨款,让江冲先去兵部补全了手续再说。

  一来二去的,江冲算是看清了这两个衙门的猫腻,他直接找上了现如今的枢密使王桓王相公。

  王相公在核查过金州军这几年的衣甲用度损耗之后,果断给批了条子,江冲再拿着文书去找丁相公签字盖章,办齐了手续去跟兵部理论。

  在新的棉衣甲胄打包准备运往金州的当天,江冲又接到了圣上召见的旨意。

  入宫觐见的路江冲已经走熟了,路上经过的每一道关卡、每一个宫门,都是从先帝时期就已经习以为常的,只不过如今龙椅上坐着的,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江冲跟着领路的内官往福康宫去,半路上另一个相同服制的小黄门从另一个方向来传旨,命平阳侯去华阳殿觐见。

  华阳殿是由宗正寺开办宫学,皇子公主以及宗室子弟们读书的地方,圣上膝下有五位皇子,除了五皇子年幼未到进学年纪,其余四位皇子都在华阳殿读书。

  到了华阳殿,却见以皇长子萧璟为首、喜爱斗鸡的宁王世子次之,大大小小的十几个男孩子垂头丧气地在殿外罚站,殿前廊下还站着一排看着眼熟的宗室子弟。

  江冲心下诧异,却不能问,进殿之后才发现这里正在进行一场多对一的随堂考校——七八位胡子花白霜雪满头的老学究分坐两侧,中间放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的便是正在经受考验的宗室子弟。

  而圣上就在上首喝茶,中间连个遮挡的屏风都没有。

  江冲啧啧惊叹,这么多人盯着,别说一帮十来岁的小娃子们,就是江冲自己也未必遭得住,能考好就怪了,殿外站着的那些,想必都是烤糊了的。

  圣上抬手示意他不必跪拜,江冲便直起腰杆,一抬头,正对上圣上右手边第三个穿着绯袍的官员淡淡的目光。

  他愣了愣,今天又不是韩博来给皇长子讲学的日子,他怎么在这?

  没等江冲胡思乱想,又烤糊了一个,圣上脸色难看归难看,却也没骂人,只挥手叫那孩子退下,顺便换下一个。

  下一个进殿的是卫王庶长子萧启正的儿子,也就是当年和重阳一起被江冲从水耗子下线手里救出来的小孩萧筠。

  当初无忧洞的事初初平息,萧筠就被他爹接回家去,得知自家锦衣玉食养大的小孩儿在外受尽苦楚,把他爹萧启正给刺激得,据说那段时间萧启正整个人就跟疯狗似的追着齐国公咬个不停。

  后来齐国公府上下获罪,西宁崔氏被牵连,萧启正心里的怨恨才算彻底发泄完,备了重礼亲自领着儿子上平阳侯府道谢。

  其实当时萧启正还想让他儿子拜江冲做干爹,只不过江冲不敢跟宗室走得太近,这才作罢。

  言归正传,当初骨瘦如柴的小男孩如今长成了个敦实强壮的小少年,江冲第一眼看去都有些没认出来,仔细分辨才能从少年的浓眉大眼中找到一点当初聪慧灵秀的影子。

  萧筠行过礼后在椅子上坐下,学究们出题,萧筠挨个作答。

  题目都是从朝廷官方规定的几部经史类书目中选出来的,只要认真诵读过,就决不至于一问三不知。毕竟圣上开宫学的目的在于防止宗室子弟目不识丁,传出去丢皇家的人,而不是让他们去占据本就有限的进士名额。

  可惜出乎江冲意料的是,七道题,萧筠只坑坑巴巴地答上来四道,然后在江冲惊讶的目光中羞愧地低下头。

  江冲惊讶,但别的人好像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尤其最后一个提问的老学究还摸着胡子点点头:“有进步。”

  这都算有进步,那先前得是多差劲啊……江冲糟心地想。

  许是圣上也对这样完全可以预见结果的考核失了兴致,留下一众翰林学士们接着考,独将江冲叫到后殿。

  “最近怎么又不来朝会了?”圣上皱眉问道。

  这倒把江冲给问住了,他也不好说月初那两次出席朝会是为了半路上堵兵部尚书,便道:“臣知罪。”

  不管什么事,痛痛快快认错总是没毛病的。

  “罢了。”其实圣上也就是随口一问,没别的意思。

  江冲早在当初请旨调去北境的时候就一并把军籍调过去了,从朝廷体制来讲,他隶属于金州军下辖的驻边武将,正式上班地点在北境,回到圣都只能算是休假,且地方将领未经传召不入朝堂。

  但是军职之外江冲又有个“平阳侯”的身份,有了这个爵位,每三日举行一次的朝会,他可以去,也可以不去。

  圣上问道:“朕听闻你这几日在为金州军讨要一批新的衣甲,可有此事?”

  江冲道:“确有此事,罗将军去年、前年也曾上奏过,只不过石沉大海再无消息,恰逢陛下恩准臣回京过年,臣便斗胆为军中将士们向陛下讨要个恩典。”

  圣上闻言微微一笑,将手中茶盏稳稳地放回桌面,发出极轻的碰撞声,“你有没有想过,罗威去年、前年、甚至大前年,年年上奏,朝廷也不缺那点银子,为何就是不给他批?”

  江冲一滞,心知圣上这是有意把他的思维往一个方向引,只不过这种说话方式他可太熟了。

  江冲道:“臣久在金州,不知朝廷财政状况,但要维持朝廷运转,必不是小数目,想来是罗将军上奏时机不巧,朝廷周转不开也是有的。”

  如今办齐了手续,这批物资已然在运往金州的路上,江冲也乐意说两句好听的,不让圣上失了颜面。

  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和他没关系。

  “你呀,不让你出去闯荡是为你好,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圣上看着江冲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别被假象蒙蔽了,金州军……或者说罗威,可没你想的那么穷。”

  圣上对罗威将军看不顺眼其实由来已久——当年先帝在时,圣上还是秦王殿下,有过一段时间执掌兵部,查账的时候发现罗威谎报抚恤金,虽说这事被先帝出手按下了,但圣上明显还记着,这么多年过去了都还为此耿耿于怀。

  江冲不知内情,却也听出圣上在明示他罗威将军手里不干净,毕竟圣上手握执刑司,别说想知道一个武将的财务状况,就是想知道这武将身上有几根汗毛执刑司的密探都能给他弄清楚。

  所以江冲对于圣上知道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事毫无意外。

  至于数不数钱、蒙不蒙蔽,这和北境将士有没有保暖的棉衣穿有什么关系?

  在北境边关的时候他见过太多因严酷的气候冻伤甚至冻死的士卒,所以罗将军只是在他请假的时候稍微一提,他就立刻应承下来,哪怕不是作为批假的交换条件,他也会做。

  至于朝廷明明不缺银子,却还要放任士卒受冻,这是朝廷的问题。

  “臣只是见不得将士们受冻,那些被冻坏手脚的士兵都是血肉之躯,若连最普通的御寒都做不到,还如何为陛下保卫大梁江山。”江冲前世吃尽了被人误导的苦头,所以这辈子对于他不能理解或者是无法分辨孰是孰非的问题,一概都以最简单的方法去衡量对错——因为,所以。

  因为士卒受冻,所以问朝廷讨要棉衣。

  朝廷要不要给换棉衣就更简单了——因为将士们是在给朝廷镇守边关,所以朝廷理应保证将士们的吃穿。

  除此以外,他不能多想,也不敢多想。

  哪怕罗将军当真如圣上所暗示的那样,也与他江仲卿无关,他不想知道,也不想管。

  圣上在朝和那些心思百转千回的老狐狸们相处惯了,久未见过这样冥顽不灵的棒槌,一时竟给气笑了,指着江冲道:“你个没脑子的糊涂蛋!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早晚有一天给人骗的裤子都不剩。”

  话虽不中听,但话里透着亲切,江冲也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便奉上一个响亮的马屁:“有陛下撑腰,臣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圣上被他一句话哄高兴了,想起今日传召江冲的目的,“你妹妹的及笄礼可有章程了?”

  “启禀陛下,臣已修书致臣四弟,四弟妹何氏不日抵京,臣妹及笄之礼将由她来操持。”江冲道。

  要问江冲活了两世,做过的最划算的买卖是什么?

  那必然是当初牺牲些许色相帮江文楷挡掉烂桃花,江文楷娶了何氏做老婆,泽州侯府培养的管家奶奶,哪怕不是嫡出,嫁到他们江家掌管内宅操持家事也是绰绰有余。

  所以江冲早在年前就写信给江文楷,让他老婆回京操办江蕙的及笄礼。

  圣上点点头,“届时太后和皇后也会出席,你提早做好准备。”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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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罗威将军是上了皇帝黑名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