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博回京自然要先去给母亲请安,在黛园用过午饭再回家。

  韩章亲自将他送上马车,又捧着一沓稿纸道:“这是我最近两个月的文章,哥,你帮我看看。”

  韩博从车窗里伸手接了,只一眼扫过就忍不住嫌弃道:“你这字看得我眼睛疼。”

  “我这叫笔走龙蛇,你不懂别乱说。”韩章不以为然。

  韩博“啧”了一声,将稿纸递出车窗,“那你找懂你的人看去。”

  “别啊!我错了,我真错了!”韩章连忙后退,坚决不伸手去接,余光无意间扫过巷口的方向,见一人一马远远地向这边疾驰而来,身影逐渐清晰,不由奇道:“你不是说侯爷有事要忙吗?”

  韩博连忙探出头一看,果然是江冲。

  骏马疾驰,哪怕是在深巷之中也没有丝毫放慢速度的意思。

  待到近处,江冲猛一拉缰绳,马儿吃痛瞬间刹住去势,前蹄高高扬起,江冲一时没能稳住重心,从马背上摔下来,重重摔在青石板地面滚了几圈。

  “仲卿!”韩博面色大变,急忙从车上跳下来,扑到江冲身边,见他咬着下唇眉头紧皱,也不敢直接扶着站起来,半扶半抱地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江冲都摔懵了,靠着韩博胸膛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摇了摇头,正想自己撑着地面站起来,左手上臂骤然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你别动!摔哪了?哪里疼?”韩博忙按住不让他乱动,又扭头对韩章吼道:“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大夫!”

  韩章都被吓住了,连忙叫贴身小厮去请大夫。

  “不要紧,只是脱臼了。”江冲道。

  他是习武之人,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关节脱臼在他看来就不是什么大问题,接回去就好了,但看韩博满脸焦急,也不敢说自己就能处理。

  韩博心急如焚,又不敢轻易挪动江冲,怕他身上还有别处摔伤,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左臂,“先别动,忍一忍,大夫很快就来。”

  江冲点头,趁韩博没有防备,咬紧牙关,右手稳稳地握住左上臂,用力一扳,一按。

  只听“嘎”的一声,又是一阵剧痛,错位的手臂便被正回去。

  “江仲卿!”韩博大惊失色,又急又怒:“你不要命了!”

  “不要紧。”江冲脸色发白,一边慢慢活动着左臂,一边伸出右手搭在韩博肩上借力站起来。

  韩博连忙矮下^身子,让江冲勾住自己脖颈,然后托着后背让他慢慢站起来,“除过手臂还摔着哪了?”

  “先回家吧。”江冲摔得满身狼狈,也无心处理这些小伤,拉着韩博上车回家,经过韩章时点了个头便算作打招呼。

  江冲许是出宫后没回侯府直接策马过来的,身上还穿着朝服。

  朝服虽厚,却也经不起地面摩擦,这一摔便摔破了好几处,尤其当时江冲情急之下向左卸去力道,导致左肩伤得最重。

  韩博帮他脱了朝服,便见里面纯白的细棉布中衣左肩后面已经被血染红了一片,心疼不已,小心避开身上所有疑似受伤的地方,用手臂虚虚地揽着他的后背,“就快到家了,回家给你上药。”

  江冲闭眼靠在韩博怀里,忍着疼道:“一点皮外伤,没事。”

  他本意是想让韩博宽心,却不知这样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的态度才更让韩博生气。

  “这叫没事?那怎样才算有事?非得断手断脚吗?”韩博气得脸都青了,甚至忘了问他何故纵马。

  而此刻,江冲心里也不好受——圣上命张仁专程送来的那本奏折,他只要一想起上面的内容,心口就像被成千上万的虫蚁密密麻麻地啃噬一般。

  今日以前,江冲以为他和韩博两情相悦、两心相知,纵然韩博身负占星台机密之事,也不妨碍他们互为知己。

  如今看了奏折上执刑司查到的韩博自出生以来的所有经历,江冲方知,韩博诚然是他的知己,他却从来不知韩博。

  奏本上说如今的韩母于氏并非韩博生母,而是他的亲姨母。

  韩博出生时苏南水患,不满周岁生母死于产后失调,父亲韩仁礼忙于科举,将他托付给二叔韩仁义照顾了六年。

  韩仁义并未短他衣食,只是将他关在一间狭小的暗室里,定时送食送水,但不许任何人跟他说话。

  韩博每日都只能抱膝缩在墙角,看着头顶一方小小的天窗发呆。

  偶尔有村里调皮的小孩发现了他,却因从未与人交流,说话磕磕绊绊颠三倒四,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心中所想,导致村里人都知道他是个连话都说不清的傻子。

  流言传到刚刚进入仕途的韩仁礼耳中,韩仁礼又怒又恐,既恼怒儿子不争气,又担心有个傻儿子会影响自己的前程,思来想去,决定任其自生自灭。

  自此,韩博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尚能入口从简单饭食变成了猪食泔水,原本不怎么好看但能保暖的衣裳变成了破麻袋,堂兄弟们给他脖子套上绳索如牲畜一般折辱……

  直到七岁……

  直到韩博七岁,韩仁礼升上正六品通判,于家看中他前途不可限量,欲将另一个女儿嫁来续弦。

  韩仁礼已是官身,身价水涨船高,自是不愿轻易允婚。于家不得不以接走韩博永不让他出现在人前为条件,并陪上巨额嫁妆,才让韩仁礼点了头。

  韩博到了于家,也没人特意教他,只有丫鬟小厮们闲来无事逗他几句,许是天赋异禀,在于家不到一年,韩博就能如常人一般交谈。

  他外祖父于老太爷察觉有异,但小女儿新婚燕尔,实在不宜再生事端,闹得女儿女婿离心,便将此事压下不提,另为韩博聘请西席教导他读书写字。

  在外祖父的教导下,韩博一直以为小于氏就是他的生母,因为既要照顾父亲,又要给韩家传宗接代,照应不过来,才会把他送到乡下。

  韩博天资过人,读书一年就抵得过旁人三年,原本的西席很快也无法再继续教导他,于老太爷便托人打听名师,而以书画闻名于世的汝舟先生,则是于家能力范围之内最好的选择。

  九岁那年,韩博离开于家,跟在他老师身边读书学画,因与汝舟先生往来的都是当世大儒名士,韩博也能得到些指点,从中受益颇多。

  十三岁时,韩博回到他父亲身边,和继母弟弟,一家四口共享天伦。

  再后来,便是在上林苑经曹焕介绍认识了江冲,之后游学两年结交了些文人雅士江湖闲客,回到京城参加会试、殿试,高中榜眼,和江冲纠缠不清……

  江冲不知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这些内容从头到尾读了三遍,他只知道读完以后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韩博。

  一刻也不想等,一刻也不能等。

  从马上摔下来的那一瞬,身体本能做出反应,脑子里想的却是执刑司的奏折会不会有不完整的地方?

  韩博体质柔弱,会不会是幼时留下的病根?

  韩博怕疼,会不会是幼时挨过打,但是执刑司没查到?

  韩博知不知道韩母不是他生母?

  他受过那么多苦,怎么都从来不跟自己提过一句?

  韩博、韩博、韩博……

  满心满眼的全是韩博。

  有太多的问题想问韩博,可当他见到了人,却又不敢问出口。

  他怕揭韩博伤疤,更怕伤他尊严。

  江冲从未经历过这样心疼到无以复加,却又无从追问的时刻。

  成年人了,尤其在去年韩博被柯勉打伤之后,江冲就彻底舍弃了自身的软弱,他想让自己从被韩博身后走出来,保护他,为他遮风挡雨,让他也有可以依靠的怀抱。

  江冲咬牙将自己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在韩博颈间蹭了蹭,轻声道:“我错了,哥哥。”

  韩博见他这样乖,心里也不怎么生气了,只嘴上还要不依不饶两句:“投怀送抱没用,我还生着气呢。”

  江冲抬眸静静注视着韩博,实在很难想象,在经历过那些悲惨遭遇之后,他是又是如何保持性情温厚平和,毫无半点怨气的。

  韩博等了许久未见出声,一低头,正对上江冲的目光,愣了一下,忙道:“好啦,我不生你气,乖,不哭。”

  他竟然以为江冲眼底的情绪是被自己刚刚的语气吓到了。

  “我疼。”江冲心疼得恨不能将所有欺辱过韩博的人碎尸万段。

  韩博叹道:“疼就对了!谁让你仗着骑术好纵马的?你江侯爷多能耐啊,上马能打仗,下马能治伤,有你在大夫都得靠边站!”

  他数落着,察觉自己语气又不太和善,顿了顿才道:“只此一次,以后若再犯,我可真要生气了。”

  江冲闷声点头,“以后不会了。”

  从今以后他不会再给任何人伤害韩博的机会。

  回到家,韩博打了清水给江冲清洗伤口,他那双执笔作画的手,做起这种事来也颇为赏心悦目。

  清洗过几处渗血的擦伤,撒上金疮药,看着伤口没那么吓人了,韩博才松了口气,“我去拿跌打药酒,你好好趴着,不准动。”

  说完,韩博出了门,去江冲每日练功的后院更衣间找到装药酒的罐子抱在怀里,回来时正遇到小厮韩寿抱着摔破的朝服来问如何处理。

  韩博留意到朝服上面还放着本黑色封皮的奏折,心里疑惑执刑司的奏本怎么会在江冲手里。

  他也没多想,一手抱着瓷罐一手拿过奏本打开……

  --------------------

  作者有话要说:

  铺垫了整整47万字,终于……

  这章需要修改,但我没想到该怎么改。

  求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