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卫队南下时,因为江冲晕船而选择了陆路。等到北上返京,则考虑到丁相公年纪大了经不起颠簸,从观州转道宁州,搭乘官船入京。

  江冲日日晕船药不断,坚持了半个多月,终于在初冬时节抵达京城东郊的京运码头。

  这半个月里,江蕙以她活泼随性的性格赢得了丁相公和老夫人的喜爱,并和丁相公温柔娴静的小孙女丁香成了闺蜜。

  停船之时,江蕙还拉着丁香让她务必在安顿好之后给自己捎信,到时候邀请她去侯府玩。

  丁香也很喜欢这个爱说爱笑的小姐姐,文文静静地答应了。

  江蕙离开后,丁老夫人意有所指地对自家沉默寡言的孙儿丁俊道:“到了京城,也别总闷在房里念书,多交几个朋友,多出去玩,没有哪个小姑娘会看得上闷葫芦书呆子。”

  丁俊无奈道:“祖母,孙儿真没那个意思。”

  他不过是在第一次见江蕙的时候发呆想别的事,被祖母看见误以为他看着人家漂亮小姑娘看呆了。

  “好好好,你没那个意思,是我有那个意思行了吧?总之还是要多出去玩。”丁老夫人“善解人意”道。

  丁俊:“……”

  丁香看出哥哥的无可奈何,在一旁偷偷地笑。

  官船停在京运码头,圣上派了使者来迎接丁相公,在码头交接完毕江冲便算是完成了宣旨护送的任务,准备回家。

  侯府那头也早得了消息,江愉和重阳两个亲自来接。

  借着扶江蕙上马车的机会,江愉小声问:“小姑姑,你这趟南下,没败坏我名声吧?”

  江蕙翻了个白眼,作势要拧他耳朵,“我是那种人吗?”

  江愉微微侧头躲开,“你借我的名字在玉秀阁一掷千金的时候,可不就是那种人么。”

  江蕙:“……你走开,我不想跟你说话!”

  江冲脚下有些飘,不想坐马车,便骑着马跟在韩博车旁。

  甘棠好不容易得了可以被考虑的机会,自然是要在老泰山身边表现。

  但他也不敢跟得太近,他怕老泰山嫌他烦人,所以落后几步,保持在前后马车之间,后面就是江蕙的马车。

  他听着后面江蕙和江愉聊天,知道自己贸然过去不合适,也不去凑热闹,单只听那姑侄俩个东拉西扯吵架拌嘴,心情就颇为愉悦放松。

  但这种好心情却没能持续太久,才刚离开码头数里,便见前方一队人马疾驰而来,领头的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是何家兄弟!

  甘棠知道何家老二对江蕙的心思,瞬间紧张起来,瞻前顾后,却见江冲在和韩博说话,江蕙在跟江愉打闹,都没注意到前方来人。

  何家二子带着仆从放慢马速,来到江家队伍面前,示意随从们别跟太紧,上前对江冲行礼:“见过江侯爷。”

  江冲微笑点头:“二位如此行色匆忙,可是有要紧事办?”

  何家长孙何弘昭一边喘着气一边道:“我和二弟听说丁相公今日抵京,特来护送一程。”

  江冲道:“那你们来晚了,丁相公已由圣上派人接走了。”

  何弘昭面露惋惜之色:“这样啊,看来我们来晚了。二弟,我们回去吧。”

  何弘宁收回看向江蕙的目光,配合兄长的演出:“好,我们回去。哥,江侯爷舟车劳顿,我们让开路,请侯爷先行吧。”

  何弘昭赞同地点点头,吩咐随从们将路让开。

  江冲面无表情道:“倒也不必,正好顺路,一起吧。”

  何家二子对视一眼:“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韩博倚着车窗闭眼假寐,实则忍笑忍得辛苦,脸都快僵硬了。

  何弘昭在前和江冲攀谈,他弟何弘宁不动声色地放慢速度,等后面江蕙的车马跟上来。

  甘棠将这兄弟二人的行事套路全看在眼里,心中警铃大作,面上依旧如故,主动跟何弘宁打招呼。

  何弘宁不知甘棠也跟着钦差卫队南下,乍一见他还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甘棠道:“我这么大个人你看不见?”

  何弘宁还未开口,便听江蕙道:“阿盈你最近晒黑了好多,换做是我也认不出来。”

  甘棠心里呕得慌,但也不会傻到反驳江蕙说的话,而是顺着她道:“侯爷说习武就要不惧日晒风吹。”

  江蕙“嘁”了一声,“我哥的话你也信,他自己就不在太阳底下练武。”

  江冲听见这话,回头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何弘昭也跟着回头,江蕙连忙挥手打招呼,对方微笑着点头致意。

  甘棠有些吃味,但转念一想,何弘昭明显是没那个意思的,他弟才是自己的劲敌,不能舍本逐末顾此失彼,连忙打起精神与何弘宁周旋起来。

  何弘宁同江愉打了个招呼,与他并驾而行,甘棠也不再跟着前面的马车。

  江愉旁观者清,一看这场面,哪还有不明白的,但他也不敢完全置身事外,不然回去三叔得削他,只能牢牢把持住距离江蕙最近的位置。

  甘棠听何弘宁对江蕙说起京中新鲜事,他说一句,江蕙便应一声捧场,实则那些所谓的趣事,都是江愉刚刚才讲过一遍的。

  甘棠不由得向江愉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江愉一脸莫名其妙。

  何弘宁又道:“昨日庄子上送来两头鹿,正好最近天寒,我哥打算过两日在家烤鹿肉宴请好友,本来还惋惜你不在京,正好你回来了,回头我给你送张帖子可好?阿盈也一起来吧。”

  不得不说,这个“也”字就用得相当精妙。

  甘棠:“……”

  江蕙笑道:“今次就算了吧,我还欠了一大堆功课,我哥肯定不让我出门的,你们要玩的开心。”

  何弘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江蕙眼睛一亮,半个身子探出马车,挥着手高声道:“玉儿!玉儿我在这儿!”

  竟是圣上长女成安公主得知江蕙回京亲自来接。

  公主之尊,出京亲迎。

  江蕙真是好大的面子!

  车队不得不停下来,该下马的下马,该下车的下车,就连江冲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将公主当作晚辈。

  公主从马上下来,向江冲福了福,“我来接小星姑姑,小叔不必管我。”

  说完便提着裙角小跑着去找江蕙。

  两个女孩子在车里说悄悄话,男子们自然不能跟得太近,甘棠和何弘宁自觉退后,独留江愉不远不近地跟着马车。

  直到这时候,何弘宁才找回了一点雄性生物的本能,他问甘棠:“最近怎么没见你?”

  甘棠道:“家父命我跟着江侯爷习武。”

  何弘宁瞬间提高警惕:“你是说你跟着钦差卫队南下?”

  甘棠点头道:“正是。”

  何弘宁这下是真被惊着了,好一会儿才琢磨过来自己已经失了先机,干脆挑明现状:“近水楼台,可以啊甘衡之!”

  年少慕艾本是人之常情,甘棠有他祖父祖母亲爹亲娘在背后指点迷津,被情敌看破目的他也一点都不慌,不紧不慢道:“借口护送丁相公,又让你哥调虎离山,你也不差。”

  “你!”何弘宁气得不行,主要还是气自己怎么没早点看出甘棠也和自己存着一样的心思,还眼巴巴地在京等着江蕙回来。

  这时候,车里两个姑娘的声音顺着风飘出来。

  江蕙道:“后天你有空没?陪我去庙里拜一拜。”

  公主道:“我倒是有空,可你……何家二哥儿不是说要在后天办烤鹿宴吗?他没跟你说?”

  江蕙道:“说了,但我不想去。”

  公主道:“为何啊?”

  江蕙笑道:“因为我要陪你啊!安阳姐姐下个月就要出阁,我总得去她家陪她几日吧。还有丁香小妹……就是丁相公的孙女儿,小妹初来京城,什么都不熟悉,我可要带她到处逛逛。我有这么多香香软软的小娘子相伴,干嘛还去搭理那些臭男人。”

  何弘宁:“……”

  甘棠:“……”

  臭男人之一江愉倒转马鞭,敲了敲车窗,“我听见你骂我了。”

  “兔子耳朵都没你长!”江蕙隔窗笑骂了句,然后又扑在公主身上说悄悄话:“我前几天偷听到我哥跟韩大哥哥说他要去北方边境,他怎么总想着打仗啊!”

  何弘宁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满脸通红地对甘棠道:“我不会放弃的。”

  甘棠:“我也是。”

  “那就各凭本事。”何弘宁撂下这句话便催马跑到另一边,摆明了要和甘棠划清界限。

  江愉落后两步,回头看了甘棠一眼。

  甘棠接收到他的眼神示意,立即催马上前。

  江愉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甘棠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警告他离江蕙远点,还是觉得他比不过何弘宁?

  不管什么意思,都不会成为甘棠的阻碍,他笑了笑,低声道:“我真心的。”

  江愉惊恐地看了他一眼:“……”

  我就是觉得你俩勇气可嘉,放着满京城闺秀不要,争着抢着要个女魔头,干嘛突然对我表白真心?

  车队通过城门之后,江冲便将何家兄弟以及甘棠都打发各自回家,回到侯府沐浴更衣,然后同韩博一起入宫复命。

  圣上初登基,宰相也空了一位,难免忙碌些。

  即便如此,圣上还是抽空召见了江冲二人,一番奏对之后,命韩博先回去,独留下江冲在勤政殿。

  “崇阳军的罗威将军上书跟朕要人,他说最近安伮人蠢蠢欲动,想让你去他那儿历练一番,你意下如何?”圣上手里拿着一道奏本,不出意外那应该就是罗威将军的奏折。

  早在先帝灵前,江冲就已经及时调整了心态,新君即位,他再不能将御座之上的天子和从前的秦王二哥视作同一人。

  江冲道:“臣愿听凭罗将军调遣。”

  圣上轻笑:“听凭调遣?施国柱将军就是信了你的鬼话。”

  江冲心中“咯噔”一下,难不成离京这段时间施国柱有动静了?

  “当初事出有因事急从权,若陛下心存疑议,大可将施将军和吴兴吴尚书召来,臣愿当堂对质。”江冲不卑不亢道。

  圣上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料到江冲如此郑重其事,一时闹了个没趣,“罢了,朕就是说说而已,并非不信你。此事……就算了吧,再有两个月就过年了,你好好在京待着别惹事……”

  “陛下!”江冲一撩衣摆跪下,“臣知陛下对臣拳拳爱护之心,但陛下可还记得,那年上林苑击鞠赛后臣在秀心亭说过的话?”

  圣上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你说,身为男子,唯有自身强大才不至于受欺负。”

  “是。臣自幼习武,蒙受先帝与陛下爱护栽培,若不能报效国家,如何对得起先帝和陛下?”江冲道。

  “可那是安伮,十分凶险。”在圣上眼里,当初平定荣州就是小打小闹,和江冲在坋州剿匪一个性质,但对上连当年江驸马都战死沙场的安伮人,他不愿江冲去冒这个险。

  江冲道:“正因为是安伮,臣更要去。不瞒陛下,臣早年发过誓,必将穷尽一生也要收复至今陷落在安伮的九座城池,踏平安伮王庭,一雪前耻。臣若连冬日劫掠的小股安伮兵马都惧怕,将来如何面对更为凶残的安伮铁骑?”

  江冲顿了顿,又道:“陛下也说了,罗将军调臣北上是为历练,而非送死。”

  圣上一听“死”字就皱起了眉头,斥道:“别胡说!你当真要去?”

  江冲:“是。”

  圣上看着他,几经犹豫依旧没能应允,只道:“你刚回京,先歇息几日,容后再议。”

  “陛下……”

  “去吧。”圣上挥挥手,让他退下。

  江冲心知还差一点,需要有人帮他推一把,出宫路上一直在想该找谁。

  “侯爷留步!”江冲没等出宫就被御前的大太监张仁叫住。

  这张太监身形清瘦,面容儒雅,若将身上的宦官服饰换成普通书生打扮,说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文人都有人信。

  宫中禁止疾奔、禁止高声喧哗,江冲走路又快,张仁从勤政殿一路快步走到宫门才将他追上,将一本黑皮折子交给江冲,拱了拱手,气喘吁吁道:“圣上命奴婢将此物送来给侯爷。”

  江冲认得上面执刑司的标记,“这是?”

  张仁道:“圣上口谕,命侯爷认真研读。”

  江冲朝着北面勤政殿方向拱了拱手,“臣遵旨。”

  宫门就在前方不远处,已经能看到平阳侯府的车马随从,重心垂首侍立在宫门外。

  江冲也不着急回府,放缓了脚步,打开执刑司的奏本,一眼扫过前两段瞬间僵立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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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给甘盈改了个字,前面的还没替换,等修文一并改

  甘盈:名棠,字衡之,化名冯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