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冲趴在床上等了许久都没见韩博回来,有些奇怪,披了衣裳起身查看,刚走到外间便听见外面瓷器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小厮的惊呼。

  江冲疾步奔出屋子,却在看到韩博的那一刻定住,“明辉,你……”

  他看着韩博手里的黑皮奏本,僵立在那里,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相较于江冲那一脸的不知所措,韩博反倒镇定得多,示意小厮退下,抬头看着江冲,有些狼狈地笑了笑:“你都知道了啊。”

  江冲倏地红了眼眶,垂在身侧的手指不住地颤抖,想否认,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韩博丢下手中的碎瓷片,站起身,抬脚将破碎的药酒瓷罐一脚踹下台阶,风轻云淡地道:“知道就知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完,他忽然想起来江冲身上还带着伤,忍不住板着脸斥道:“不是让你在床上趴着吗?怎么这么不听话?进去!”

  江冲眼睛一酸,泪意止不住地上涌,连忙扭过头,不让韩博看见自己眼里的水光。

  “听话,外面凉,染了风寒可不好。”韩博替他拢了拢身上披着的中衣,小心地将江冲扶回内室,“先坐下,慢一点。”

  进了屋,江冲却并没有依照韩博的意思回床上趴着,他丝毫不顾及自身刚刚止血的伤处扑进韩博怀里,双手捧着韩博的脸,额头相抵,晶莹的泪珠沿着面颊一颗接一颗地滚落,“那些事……你怎么从来都不告诉我?你受了那么多苦,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韩博怔怔地看着江冲,看着他眼底犹如实质的悲伤和心疼,心里也跟着五味杂陈起来。

  没有人能比韩博自己更了解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他天生自私、虚伪、薄情寡义、精于算计……

  做的每一件事都必然是对自己有利,交往的每一个朋友都是可以利用的对象,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抛出去的弃子。

  凭借着这些本能,前世他能在洪先生父子时期乌烟瘴气尔虞我诈的朝局中游刃有余。

  就连对江冲,哪怕对方一片赤诚,他也没少算计江冲。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由衷地为江冲感到不值。

  他其实没有江冲以为的那么爱他,所以更怕江冲日后得知真相。

  “其实……其实没什么,过了好几十年,我都快把那些事忘了。”韩博清了清微哑的嗓子,涩声道。

  “你骗人!”

  怎么会忘呢?

  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那些痛入骨髓的血泪,每一个被关在暗室的漫漫长夜,每一次来自堂兄弟们的恣意羞辱,都是韩博幼时的亲身经历。

  又怎会因岁月流逝而轻易被遗忘。

  江冲摇头,泪如雨下。

  韩博有些无奈,在江冲后背轻轻拍了两下,“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爱掉金豆,要不要我给你拿个杯子接着?万一哪天家里揭不开锅了,还能贴补家用。”

  江冲却没被他这刻意的插科打诨逗笑,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漫出来,很快就将韩博的肩膀洇湿了一大片。

  韩博感觉到肩上的湿意,没再做声,只是静静地抱着江冲,任他在自己怀里一次性哭个够。

  良久,江冲抬起头,接过韩博手中的棉帕,擤了鼻涕擦干眼泪。

  他看着韩博,眼眶通红,漆黑的眼珠里透出无比的坚定,“你放心,今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韩博笑了笑,柔声道:“嗯,我放心。”

  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险些又让江冲忍不住酸涩的泪意。

  “不哭啦,都过去了。”韩博避开江冲受伤的肩膀,重新将他揽入怀中,“先前不告诉你,是因为我已经不在乎那些事了,没必要再让你知道难过。”

  “可是我在乎,哥哥,你的一切我都在乎。”江冲声音哽咽,靠在韩博怀里抬头看向他,“以后我会保护你,所以你不管遇到什么事、受了什么委屈都告诉我好不好?”

  “好。”

  江冲不知为何,韩博答应得越干脆,他心里就越是难受,而且这种难受随着时间的推移并没有减轻,反而愈演愈烈,以致于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幅幼小的孩童被凌虐的画面。

  就在江冲心底恨意弥漫之时,韩博忽道:“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当然有,而且太多太乱,江冲都不知该从哪一句问起。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韩博淡淡道:“一直都知道。”

  从他记事开始,心里就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只是不太会说,旁人便以为他天生痴傻。

  后来堂兄弟们带他“一起玩”的过程中,韩博自己学会了说话,但不敢表现出来,因为他知道一旦被二叔发现他经受了这么多折磨之后不仅没有丧失心智反而和正常人无异,将迎接他的很可能是被灭口。

  直到被外祖父家接走。

  在韩家,为了活命,他不能说话;在于家,为了活成一个人,他必须说话。

  韩博仿佛天生就对自己身处的局势敏感,他潜意识里会选择当前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

  “韩仁义为何要如此待你?他同你父亲有仇吗?”江冲问。

  韩博垂眸,讽刺地笑了笑,“说来你可能不信,因为占星台。”

  “又是占星台!”江冲一惊。

  韩博道:“我比韩仁义的次子晚一天半出生,我出生时家门外来了个道人,说韩氏一门气运尽在我一人之身,将来韩仁义的次子会死在我手里。”

  江冲大怒:“一派胡言!就为了这么一句胡说八道的话,他们竟敢那样对你!”

  韩博安抚地亲了亲江冲额头,低声道:“其实也不算胡说八道。从前我两次拜太子傅,深得皇帝信重,后来……退隐时官拜枢密使,封国公衔;如今虽说一介散官,但我好歹也是堂堂榜眼,又教导过皇子,今后只要你不倒,就没人能拿我怎样。苏南韩氏累世官宦,至少在我这一代,能踩在我头上的,一个都没有。”

  江冲在听韩博说起前世的事时就已经惊呆了。

  在本朝,枢密院与中书门下分管军政,并称“二府”,中书相公称“宰相”,枢密使称“枢相”,可谓是整个大梁举足轻重的人物。

  韩博前世中了进士后游历多年,直到江冲造反失败后他才真正进入官场,比旁人晚了十年不止,竟还能走到这一步,这是江冲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的。

  当然,韩博也是故意告诉他这些,免得江冲太过关注他小时候的事回头再冲动反倒不好。

  韩博感受到江冲震惊的目光,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而且韩启果真死在我手里,他借我的名义勾结地方官员收受贿赂杀人灭口,我大义灭亲,为此还得了皇帝嘉奖。”

  “那你……姨母呢?”江冲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韩博叹了口气,“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大概是觉得我既叫她一声娘,她却帮着于家骗我,心里有愧,对我很好,比对我二弟都好。”

  江冲点点头,知道以后该怎么对待韩家人了。

  他不是圣人,做不出以德报怨的事,韩博受过的委屈,他会记在心里,那些伤害过韩博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韩家冷血无情,于家利益至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尤其韩仁义,当初他是怎么虐待韩博,后来又是怎么在江冲面前假惺惺地求他放过韩博。

  可真是……好极了!

  “还有一事,我须得提醒你。”韩博忽道。

  “你说。”

  韩博脸上浮现一丝惭愧,“先前我在御前失言,圣上此番暗中查我,兴许是对我心生防备。”

  江冲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韩博道:“去年在温泉山庄那回。”

  其实并非失言,他是故意将自己暴露出去的。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知道今上即位必定会想方设法拆散他们,所以未雨绸缪,设了一个迂回婉转的局。

  江冲:“……好,我知道了。你放心,圣上拿我没法子,他只要不想跟我君臣离心,就不会对你动手。”

  韩博乖巧点头。

  江冲又道:“大不了我带你私奔,去坋州占山为王,你给我当压寨夫人兼狗头军师。”

  韩博一愣,抱着江冲险些笑岔了气。

  此后数日,江冲上疏坚持要去北境的同时,回侯府问他的大管事要了些银钱,给蔡新德下帖,在蓬莱仙洲好好花天酒地了一回。

  蔡新德跟江冲不一样,身为纪阳侯最小的儿子,身上没有振兴家业的重担,心里没有飞黄腾达的野望,更不愿当牛做马案牍劳形,每日最重要的事就剩下玩。

  但玩也是需要和投契的人一起才能玩得尽兴,恰好江冲就是能和蔡新德玩到一块的人之一。

  江冲自从荣州平叛回京,肩上担子日益加重,已经不怎么参加闲散人士举办的酒席宴会,主动邀请更是头一回。

  蔡新德收到帖子就兴冲冲地来了,谁知江冲一开口就让他垮了脸:“好你个重色轻友的江仲卿!老子就不该教你这损友!好事从来没我,给人使绊子才想到找我……”

  蔡新德骂骂咧咧将江冲从小到大坑他的事数落了一通,江冲就端着酒杯默默听着,末了抬头问:“静哥,你就说帮不帮这个忙?”

  “帮你大爷!”蔡新德保持着他那指点江山的架势,“就算那韩明辉跟他堂兄弟有怨,那也是他们韩家自己的事,你一个外人插什么手!”

  江冲笑了笑,“你就说帮不帮?不帮我找别人去。”

  他也不是非蔡新德不可,只不过蔡新德看似不着调口无遮拦,实际上很靠谱,别人他不太信得过。

  蔡新德一哽,“你说说怎么帮?”

  江冲招手让他过来,低声耳语几句。

  蔡新德顿时一个寒噤,用力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心有余悸道:“江缺德你可真是缺了大德!”

  江冲知道他这是答应了,爽快地提起脑袋那么大的酒坛子,连酒杯也不用,朝蔡新德淡淡一笑:“先干为敬。”说完,双手抱着坛子就往下灌。

  蔡新德眼神晦涩不明地看着江冲,他知道江冲的酒量,又特意东拉西扯地给江冲灌了不少酒,估摸着差不多醉了,便勾肩搭背地问江冲:“你觉得老杜怎么样?”

  江冲只是有些上头,还不至于就醉了,闻言淡声道:“老杜怎么了?你有话直说,不必吞吞吐吐。”

  蔡新德被戳穿目的也不尴尬,“前些日子不是我大侄子过生辰么,席上说起你,但是我看老杜脸色不大对。事后想了想,好像你从坋州回来之后,你俩就生分了,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有什么是一桌好酒菜不能解决的?”

  江冲暗暗叹口气,他和杜宽之间,不是从坋州回来之后生分了,而是自从五年前当今圣上入主东宫开始,他和杜宽就不再是一路人。

  杜宽他姐杜景华如今不仅仅是皇后,还是四皇子的生母。

  圣上登基大典还没举行就想着立长子萧璟为太子,这是在防着谁,不言而喻。

  萧璟从小就喜欢江冲这个小表叔,这其中有没有先帝和圣上的安排江冲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若有朝一日萧璟和四皇子相争,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站在萧璟这边。

  而杜宽是四皇子的舅舅,安乐侯府自然也是四皇子强有力的臂膀。

  先帝下了好大一盘棋,江冲也是如今才得以窥见其中一角。

  又或许,这其中有占星台的手笔也说不定。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韩博,还没扒完,以后继续。

  写这章的小月,既要让他泪点低,又不能让他娘兮兮,真是苦了我了,有没有人表扬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