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之后,江冲方才得知那日其实是太子接连熬了三个通宵批阅奏折才得以赶在赈灾队伍出发前匆匆忙忙地质问几句前因后果。

  数日后,沉寂了四年之久的周王,再度出现在朝堂之上。

  关于周王的起复,朝中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贵妃的枕头风威力不减当年,然而实际上,周王起复后的第一件差事就注定会出力不讨好。

  这事还得从豫王说起。

  豫王身为继后所出的幼子,身后有仅次于八大家的勋爵赵国公府,圣上提防外戚,便对这个小儿子多有宽纵,皇后有自知之明,也不指望儿子争权夺利,严加管束也只是防着豫王走了歪路,于是豫王长到弱冠之年,还依旧保持着一副难能可贵的孩子心性。

  可那天在温泉山庄,江冲的一席话,打破了豫王的天真无邪,将世间阴暗的一角明明白白地摆在豫王眼前。

  豫王当时没说什么,回宫之后便去请旨主审齐国公府的案子。

  圣上既欣慰这个只知胡闹的小儿子长大成人了,又恼怒他不知轻重便来瞎掺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之下,随意找了个借口,将豫王禁足宫中读书。

  次日,圣上召见了周王,随后宫中便传出旨意,由周王负责主审齐国公府的案子。

  而周王本人,或许并不知其中深意,又或许,就算他知道圣上是在利用他,也不得不尽力而为。

  毕竟周王坐了四年冷板凳,旁的没学会,唯独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句话记在了心底,朝臣们再怎么支持,没有圣上点头,也是白费劲。

  无忧洞的案子虽未审结,但齐国公府众人的去处却已尘埃落定,除了个别有实证和无忧洞往来密切的判了斩立决以外,其余人不论男女老幼一概流放琉球。

  查抄齐国公府是萧启正亲自去的,除却底下人分去的好处,单放在明面上的财物便不下五百万两,遑论还有遍及七个州的田地庄园。

  萧启正回京后,写的奏折足足有三十页,其中有着真凭实据的罪名便多达二十二条,条条足以要了齐国公的老命。

  众臣本来对圣上此举颇有微词,认为齐国公是圣上亲娘舅,若不网开一面,便是有违圣上多年来所提倡的仁孝。

  圣上却是铁了心要大义灭亲,非但将齐国公府全数治罪,就连远在陇西的崔氏望族也未能幸免,崔氏一族被牵连的臣子多达五十六人。

  太后因此与圣上决裂,闹着要去白云山出家,圣上劝慰未果,只好依从,并派了江冲与安王一起送太后去白云山。

  路途遥远,又下着雪,这一去便是月余。

  一个多月后,年关将近,江冲风尘仆仆地回到圣都,得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便是由他亲自送进会试考场的十一人中,七人金榜题名,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妹夫惠廷的名次还挺不错。

  江冲入宫复命后先是回了一趟韩宅,得知韩博的二叔韩仁义携韩家二房入京探亲,韩博这几日都在黛园帮着韩母招待来客,心想着自己回来得突然,也不好即刻去拜见,还是回头正经递了帖子再上门,便在家留了话,自己先回侯府去看看,半道上遇见前来韩宅面见侯爷的莫离,主仆二人遥遥对视,相顾无言。

  莫离只疑惑了一瞬间,便急忙下车行礼。

  江冲早先从信中得知莫离腿疾发作行动不便,连忙制止他:“你坐着别动,我上车说话。”

  “侯爷,此行可还顺利?”待江冲上车,莫离方才开口问道。

  “还行。”江冲看了眼他的腿,微微皱眉,“你找大夫看了没有?严不严重?”

  莫离忙道:“请过大夫了,属下这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不要紧的。侯爷,三天前太子殿下曾派人送来一封信,属下想着侯爷不日回京,便并未派人将信送过去。”

  江冲接了信,揣在怀里也不着急打开看,反而对莫离道:“你平日操劳,身体还是要好好保养,别仗着年纪不大就胡乱糟践。虽说侯府能养你一辈子,但将来你老了,杂七杂八的病痛还是你自己受着。”

  他这话虽有故意装作老成之嫌,但的的确确是出自肺腑之言,想他前世,年轻时候仗着底子好,上了战场三天三夜不合眼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过了三十岁后,明显就感觉到体力有所下降,后来流放期间的各种病痛,一半是牢狱之中元气大伤,另一半又何尝不是当年不知爱惜自身所导致?

  莫离听得心里既熨帖又感慨,遂笑道:“侯爷放心,属下还要服侍侯爷一辈子,哪敢轻易损毁。”

  江冲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莫离道:“今年底下庄子上的收成已经盘点完毕,外头铺子的账目也就在这几日便能盘完。符宁的年礼也按照往年的旧例送去了,几位士子的家里也特别备了礼。”

  “很好。”莫离办事,江冲向来是放心的。

  莫离又道:“先前那位梁文崇梁公子来过家里,说是等侯爷回京便上门提亲。”

  梁文崇向江妍提亲,这事还非得江冲在场不可。

  这还得从嫡庶说起。

  驸马那一辈,大房二房是嫡出,三房四房是庶出。

  江冲的大伯父,驸马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出生于战乱与灾荒交加的年代,自幼体弱多病,熬到成年娶亲不到半年便病故,大房太太生下江妍后便改嫁。

  至于江冲那位同样早逝的大堂兄,也就是彤哥儿的父亲江文川,其实是从族里过继来为大房延续香火的。

  所以说,整个侯府中,真正的嫡出,不止江冲和江蕙,还有江妍。

  这样一来,三老爷四老爷虽说是江妍的长辈,却做不得江妍的主。

  江冲先前便听江文楷提过,说是梁文崇要等会试通过以后来求亲,略一沉吟,问道:“此人家世如何?哪里人?平日为人处世还有品性可有查过?”

  莫离道:“梁公子是并州寒门出身,曾与他恩师的孙女有过婚约,可惜梁公子二十岁的时候还没过县试,又接连为双亲守孝五年之久,姑娘便嫁给另一位颇有才名的学子,此后梁公子便至今未娶。经属下查到的消息,这位梁公子并无不良嗜好,待人处事也温和有礼,只是寡言少语,时常闷在房里读书,鲜少交游,容貌也是平平。”

  江冲却觉得不对,既然寡言少语又是寒门出身,如何会与侯府产生联系?

  莫离道:“是锐哥儿看上的人,锐哥儿先前在书铺帮姑娘选话本,看见梁公子承接书铺的抄书生意,接触后觉得梁公子老实,便请四公子暗中留意了一番。”

  “那行,待他选好了良辰吉日,你提前告诉我。”既是黄承锐给自己选的继父,江冲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莫离说完正事,才想起来还有一件喜事尚未禀报:“前几日四奶奶生了一位姐儿。”

  “是个小闺女?”江冲眼睛一亮,便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侯府下一代,以彤哥儿为长,后面不论嫡庶清一色全是男孩子,江文楷这闺女,是他们这一代人里第一个小姑娘。

  侯府添丁进口,是喜事。

  但于三老爷而言,却是大失所望。

  他本想着江文楷和江冲关系最好,若再生个嫡子,便过继一个给江冲,不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只要抢在族里往侯府塞人之前,都是稳赚不赔的。

  可惜是个丫头片子,这怎能不使他失望?

  当然,等来日他知道儿媳何氏不打算再生之后,还会更加失望。

  莫离本来要送去韩宅的邸报拜帖和账册又原模原样地带回侯府书房,江冲见他行动之间脚步还是有些不便,便命他去歇着。

  莫离踌躇片刻,挥退书房里服侍的小丫鬟,亲手给江冲奉茶,“有一事,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冲正拆着太子送来的书信,闻言笑道:“只要不劝我娶妻纳妾,你我之间就没什么不当讲的。”

  莫离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份礼单,低声道:“属下自作主张替侯爷给韩家二老爷准备的礼物,隔日就给退回来了,还说等侯爷回来,韩家二老爷会亲自上门拜访。”

  江冲一愣,随后便明白了莫离的意思,想了想道:“没事,退回来就退回来,只当没这回事。对了,明辉不知道吧?”

  “那天韩公子应邀赴诗会,应当不知道。”莫离答道。

  “那就好。”江冲并不是很在乎韩家二房对自己的态度,至于莫离送去的礼物,人家收下是碍于面子,不收才是正理,没什么好纠结的。

  今年秋天干旱少雨,入了冬却频频下雪,京城还好些,像谨州这样的穷困山区,才十月份便已有百姓被冻死的惨案发生。

  但被冻死还不是最惨的,毕竟这年头家里只要有把斧子,随处都能伐木取暖。

  最惨的是,山村之中有住茅草房的,或是屋顶年久失修的,往往是在睡梦之中被大雪压垮房顶,全家被掩埋,待天亮后村人发现时,人已经冻得梆硬。

  谨州太守不敢瞒报,在治下的县城发生第三起大雪压垮房顶将全家掩埋事件后便向朝廷上报,没过多久,灾情变得更加严重,二次上报正好赶在圣都清剿无忧洞关闭城门的那一刻送入圣都。

  因此,圣上派太子前去赈灾,或许是临时起意让太子避开朝中风波,又或许是谨州灾情必须要有镇得住场子的人在,但绝不是如某些人臆测的“太子失宠,周王的机会来了”。

  太子在信中提及谨州灾情严重,大雪数日不停,普通百姓家每日至少要清扫房顶积雪四到五次,否则便有性命之忧,这还仅仅只是表面看得见的害处。

  至于看不见的,就更严重了——寒冷的天气冻伤土地,明年的春种定会受影响,同时粮价飞涨,有的百姓早在秋收之后便将大部分粮食卖出,只留了够吃到明年秋收的粮食,若是来年春季土地没法化冻,只怕到了秋天将会有大批百姓或饿死、或不得不变卖子女土地。

  江冲细思片刻,提笔给太子回了封信。

  赈灾方面他帮不上忙,但在取暖以及粮草供应方面,他还能给出一点点建议,至于适不适用于谨州雪灾,太子当然自有决断。

  他将两页信纸装入信封,忽听外间窸窸窣窣的动静,微微一笑道:“进来吧。”

  江蕙扒着屏风探头进来,笑嘻嘻道:“哥,你回来啦!饿不饿?累不累?”

  江冲将给太子的信放一边,好整以暇道:“无事献殷勤——黄鼠狼给鸡拜年?”

  江蕙“嘁”了一声,捋着胸前小辫进来,“有你这么骂自己的吗?”

  “不然你突然关心我作甚……小虎?”江冲这才看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尾巴”,招招手让小虎子过来。

  江小虎穿着一身暗红的棉衣,外面罩着一件宝蓝的蜀锦比甲,头顶戴着兔毛的小帽子,脖子上黄澄澄的金项圈坠着一个香包,活像年画里走出来的小仙童。

  小仙童一把抱住江冲的小腿,“三伯伯好。”

  江冲将他抱在膝上,笑着问道:“听说你娘给你生了个妹妹,妹妹好看吗?”

  小虎子先是皱了皱眉,然后果断点头,“好看!娘亲说,妹妹和我一样好看!”

  江蕙逗他:“那可惨了,妹妹和你一样好看,那就不像妹妹,而是弟弟了。”

  “才不是!”小虎给予有力的反驳,随后意识到小姑姑在故意逗他玩,转身抱住江冲,“三伯伯,姑姑欺负我……”

  江冲看了江蕙一眼,笑道:“那我帮你揍她?”

  小虎看看江蕙,终究是拉不下那个脸,撅着小嘴道:“不要啦!姑姑是女孩子,男孩子不可以欺负女孩子。”

  “小小年纪,还挺会怜香惜玉。”江冲在小虎脸上捏了一把。

  三人正笑作一团,忽听外间小厮通报:“五公子来了。”

  江蕙看向兄长,见他点了点头,连忙哄着小虎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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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周王继“太子的磨刀石”之后,达成成就“豫王的挡箭牌”。

  照猫画虎东施效颦了曹公“晴为黛影”,有几组一一对应的人物,不知道能不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