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难得韩博没在大冬天赖床,早早地命人备好车马,就等江冲起床更衣洗漱用完早膳,然后一起离开这个让人不愉快的地方。

  只不过可怜庄子里的管事,还以为是自家怠慢了江侯爷,一个劲地赔礼道歉。

  临走前浪得快要上天的豫王也听到消息赶来,江冲便推说家里有急事等着他回去处理,不便久待,改日再来。

  “真走啊?”豫王低着头怏怏跟在表哥身后,像是被人抛弃的大狗子。

  江冲嫌弃他这副模样,抬脚踹他,“少装模作样的,我走了不正好没人碍你事?”

  豫王可怜兮兮地眨巴着眼睛,见江冲又要抬脚,连忙一蹦三尺高,“嘿嘿”一笑:“表哥你怎么知道的?”

  江冲心说他又不瞎,在御前都坐不住的人,这次来这儿一路上居然全程待在马车里,还遮得严严实实,这傻狗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在车里金屋藏娇。

  “走了!”江冲挥挥手,正要离开,却见重心急急忙忙地跑进来:“侯爷,太子殿下驾到,命您速去接驾。”

  “二哥?他不是在忙会试,怎么有空来泡温泉吗?”豫王奇道。

  江冲面色微变,还以为是昨日自己昏倒的事传到太子耳中,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脸大,自己算哪根葱能劳动太子大驾。

  “一起吧。”江冲整了整衣冠,同豫王一并去前厅面见太子。

  与豫王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点卯闲王不同,太子身为国之储君,勤勉乃是本分。

  自立储之日起,除非太子病到无法起身,否则轻易不得辍朝。

  上有皇帝陛下压着,下有文武百官盯着,太子唯有兢兢业业克己勤勉,方能得到群臣认可。

  想当初,文帝欲废掉入主东宫十三年之久的太子,百官纷纷上书劝阻,其中说的最多的便是废太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可轻易废黜。

  由此可见,今日太子殿下不去参加朝会,反而来温泉山庄,定然是有不得了的大事。

  前厅里,太子眉头紧锁,负手立于窗边,看着窗外一片萧瑟之景。

  韩博默然无声侍立一旁。

  豫王历来心宽,进来时也没发觉气氛不对,张口便笑道:“二哥也有闲心来泡温泉?”

  太子转过身,视线落在慢一步进来的江冲身上,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沉声道:“你给我老实交代,无忧洞那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豫王:“无忧洞怎么……”

  “没问你!”太子喝止住豫王的话,沉着脸看向江冲,“圣上命我今日赴谨州赈灾,即刻便要出发,没工夫听你闲扯,快说。”

  江冲不明所以:“臣奉旨剿灭无忧洞,当日臣与京兆尹等人商议之时殿下也在现场,不知太子殿下有何见教?”

  太子道:“那日孤奉旨宣召尔等商议剿灭无忧洞一事,当时王炳、杨瑞勤二人皆面露惊异,独你与王进似早有预料,王进身为执刑司指挥使为圣上查探消息倒也罢了,你又是如何提前得知圣上有清剿无忧洞之意?”

  “大概是因为圣上亲口允诺我领兵剿匪吧。”太子这番推理天衣无缝,江冲无可抵赖。

  “你且细细说来。”自那日朝堂之上圣上故意激起群臣发难,太子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昨日更是一宿未眠,心里隐隐感觉此事根源应在江冲身上,不等天亮便直奔温泉山庄。

  江冲道:“殿下应当知晓围猎过后,我在回京途中捡了几个孩子。”

  太子:“那又如何?”

  江冲道:“那几个孩子并非是捡来的,而是从没有官府许可的人牙子手里救下来的。其中一个孩子姓萧,是萧启正的嫡长子,今年上元节时被无忧洞水耗子掳走,转手三次,准备卖去南方。臣救人时,顺便审讯了几个人牙子,发现这样的事并非个例,而是每日都在发生,臣便将此事密奏圣上。当时各国使臣在京盘桓,圣上命臣按兵不动,待送走使臣之后一并发作。”

  “那你可知此事牵连了齐国公?”太子咬牙。

  “齐国公?”江冲脸上一派高深莫测,“果然是他。”

  “快说!”太子怒道。

  江冲脸上露出一点嘲讽之意,“臣原是想着无忧洞之所以如此猖獗,其背后必有靠山支撑,不是八大家便是皇亲国戚。天宁节后,齐国公世子曾借口送请柬登过我的门,试探过我的口风,殿下您说这不是不打自招还能是什么?”

  太子:“你当时为何不告知于我?”

  江冲哑然,他根本没想到圣上会连太子一并瞒着。

  “你可知……昨日圣上下旨,褫夺齐国公爵位,将齐国公府抄没家产全家流放岭南……太后娘娘得知此事先是晕厥,又以绝食逼迫圣上就范。”太子无力扶额,他是真的想不明白,稳妥了一辈子的圣上,怎么过了个生辰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这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江冲同样想不通——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后娘娘七十多的高龄还能有几年时间,圣上少说也忍了齐国公十几年了,还差这区区几年吗?

  剿了无忧洞,断了人口贩卖的利益链,待太后百年之后再重翻旧案,不行吗?

  犯得着为区区一个齐国公,背上不孝的骂名?

  “但凡你早几日将此事告诉我知晓,能不能拦住圣上暂且不论,最起码还能商议个对策,徐徐图之,也总好过如今这样闹得人尽皆知。”太子皱眉道。

  江冲摇头,“殿下可知,清剿无忧洞贵在出其不意,晚一日,又要有多少无辜百姓被害,又有多少家庭骨肉分离痛不欲生?”

  太子哑然片刻,又问道,“这可如何收场?”

  这话江冲昨日就想问,只不过还没问出口便被韩博打断,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豫王看看太子,又看看江冲,发现自己完全插不上话,只好闭嘴靠边站。

  厅中沉寂良久,还是韩博站出来道:“臣有一言请太子一听。”

  太子向来不大愿意搭理他,但这时候也没别人建言献策,便道:“你说。”

  韩博对江冲和豫王道:“请二位回避。”

  江冲一呆:“我也回避?”

  韩博点头。

  豫王见太子殿下不置可否,连忙拉着表哥出去。

  韩博一撩衣摆,端端正正跪在太子脚下磕了个头,“在臣开口之前,太子须得保证,今日臣所言,出臣之口,入太子之耳,再无第三人知晓。”

  太子眸色微沉,盯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才道:“可以。”

  “臣给太子殿下的建议是,殿下可作中人,不问缘由安抚太后与群臣,缓和君臣矛盾。”韩博直视前方,对太子质疑的目光不闪不避,一字一句道:“换句话说——作壁上观、取渔翁利。”

  太子拍案而起:“放肆!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若非看在仲卿的面子,孤立时便能治你的罪!”

  韩博语气平淡目光凉薄:“若臣猜的不错,这也是圣上所愿。圣上为了大梁江山、为了太子殿下,不惜自毁,殿下就算要治臣死罪,能否容臣将这一番大逆不道之言一吐为快?”

  太子本欲拂袖而去,却在听到“自毁”二字时却又鬼使神差不由自主地坐下来,他之所以彻夜难眠反复思量,赶在离京前来此问明前因,可不就是察觉到圣上此举无异于自毁么?

  韩博道:“此事须得从先帝说起,先帝接手的是文皇帝留下的烂摊子,在位数年革新吏治肃清朝纲,不惜积劳成疾,晚年传位于今上,并将江驸马这柄亲手打磨出来的利剑交予圣上之手。

  “今上外柔内刚,驸马是外刚内柔,可谓是君臣相宜。然而驸马是武将,手握崇阳兵权,他越是得圣上信任倚重,在某些臣工眼中,驸马于皇权的威胁越大,再加上因爵位一事与平阳江氏已成仇敌,不死不休。

  “驸马此人,既如先帝评价‘性情中人’,又对长公主用情至深,这是他最致命的弱点。‘欲摧驸马,必折公主’,这就成了显而易见的事。于是乎,上榆一战,驸马挂帅出征之时,便没打算再活着回来。

  “如此忠臣良将国之柱石一朝摧折,圣上岂不痛哉?悲痛之余,想起当初因驸马屡次上书请求退隐而心生烦厌甚至是猜忌,岂不悔哉?

  “故而寿宴之上,圣上将仲卿比作钢刀托付与太子,盖因刀乃单刃之兵,能克敌而不伤己。”

  寿宴之上,江冲拔剑起舞后,圣上激动异常,当着满朝文武将江冲比作国之重器托付给太子,太子冥思苦想许久都未解其中深意,直到被韩博一言点破。

  太子看韩博的眼神都与往常不同。

  韩博看似说了这么多,其实重点只有那句“欲摧驸马,必折公主”。

  先前江冲天真地以为只要他肯放下仇恨,悄无声息地处理掉襄王,不再追查更深层次的缘故,便不至于重蹈覆辙走上绝路,然而世事哪有那么容易。

  哪怕江冲不执着于旧恨,但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一日,当年参与了谋害长公主逼死江驸马的那些人又岂能高枕无忧?

  这注定是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毕竟当年害死公主驸马的真凶从来不是某一个人或一群人,而是“权势”二字!

  江冲的出身决定他终其一生都必将会挣扎在权势的漩涡之中,既然如此,韩博只能借助太子的力量主动出击。

  这是他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这么豁得出去,前世哪怕是去劝阻江冲起兵,那也是提前给自己准备了后路的,不像今日这样不管不顾让自己置身于险境。

  太子一时半刻能被他绕进去,等回头转过弯来,他可就危险了。

  韩博又道:“再说今日,早在十五年前,齐国公指使门人暗杀朝廷命官时,圣上便有将其铲除之意,但因为某些缘故,圣上不得不隐忍至今。”

  “某些缘故”特指崔太后,这一点太子心知肚明。

  “十余年间,齐国公府迁居祈州,不争权,不逐利,表面安安分分,岂料私底下却做着此类草菅人命丧尽天良的勾当,残害的都是大梁子民,圣上岂能容忍?”韩博语速渐渐慢下来,语重心长道:“圣上固然可以徐徐图之,或等到太后百年之后再行铲除齐国公府,或留与太子料理。只是那样一来,既容易走漏风声打草惊蛇,使齐国公有销毁证据找替罪羊的机会,又失了立竿见影震慑群臣的作用。如此朝廷蠹虫竟是太后母家,圣上除之固然不孝,待到他日太子即位除之,难道便不用担此骂名?圣上与殿下父子,总有一人要在史官笔下留下‘刻薄寡恩’之类的评价,圣上将此事一肩扛下,无非是在保护太子。”

  话音落下,太子已是两眼通红为之动容,哽咽道:“即便如此,孤也不能作壁上观,对圣上的一番苦心视而不见。”

  韩博缓缓道:“若殿下贸然支持圣上,才是辜负了圣上的一番苦心。”

  就好比江冲那日嘱咐韩博,在江冲与符宁宗族的争端中,不要与他同一阵营,是一样的道理。

  韩博需要符宁宗族的认可才能进江家族谱,而太子,也需要群臣的支持才能成为真正的一国之君。

  “表哥,你说舅公真的和无忧洞有来往吗?”豫王方才被太子和江冲之间的对话吓到了,沉默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开口。

  江冲抱臂倚着阑干,正对着前厅的方向,闻言冷冷道:“你以为呢?以后别叫舅公了,怪恶心的。”

  “啊,那叫什么?”豫王问。

  江冲知道豫王是被皇后保护得太好,长在宫中,竟没见过人心险恶,便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民间有一种杂耍班子,他们养的狗会数数,你见过没有?”

  豫王点头,“不仅会数数,我还见过一只会写字会做加减的大黑狗。”

  “两三岁的小孩,割掉舌头,杀一只同样大小的狗,剥下整张狗皮趁热给小孩穿身上,针线缝合密实,用不了几日,狗皮就会和小孩皮肤长在一起再也揭不下来。之后再以鞭打的方式令其学习犬类习性,如此训个一年半载,便能卖给某些有着特殊癖好的权贵,又或是杂耍班子。”江冲也是在度成县那天夜里单独审讯人贩子时从他们口中得知的。

  也不止于此,还有强迫人与牲畜交^媾产下异胎供人玩乐的,或砍下人身体的某些部位更换成动物的身体部位的。

  豫王脸色煞白,他想起当年见过大黑狗之后回宫说给太后娘娘逗乐,后来长庆宫的一个管事太监私底下告诉他,说若是小殿下喜欢,便有法子弄来一只会写字会算数的狗儿,但是因为他从小养什么死什么,仙人掌在他手下都活不过一个月,便拒绝了。

  倘若当时点了头,那岂不是……

  江冲心中对圣上该如何为此事收尾很是忧虑,一抬头,见太子与韩博一前一后地出来,尤其太子眼眶发红,眼白上明显泛着红血丝。

  “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太子丢下这么一句,又对韩博点点头,再度踏上回京之路。

  江冲沉默片刻,问韩博:“回吗?”

  韩博想了想,“回。”

  “表哥,我和你们一起回去。”豫王连忙跟着挤进马车,年轻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坚定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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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驸马死因有三:

  1.公主死了他不想活

  2.朝中有人想要他的命,上榆之战动了手脚

  3.公主死后,驸马多次请圣上收回兵权并将儿女托付给圣上,但是从圣上角度来讲就是:你死了老婆寡人死了妹子,寡人体谅你伤心难过,但你也不至于给寡人撂挑子添堵啊。圣上一时恼怒驸马重私情而轻国事,结果就被人上榆之战趁虚而入动手脚。(大舅后悔大半辈子)

  至于公主的死,也是多方原因好几股势力协作,三舅只是提供方便。至于放火之人,文中有多处暗示,能猜出来。

  另:韩博可不是什么好人,别被骗了。

  这里还有一个关于太子的暗线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