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冲说完这些,心里压着的大石头仿佛也轻了些许。

  他前世对皇室的恨意可以说是姚洪二人刻意挑拨,长年累月的隔阂让他与朝廷离心。

  但造反之事,是他自己做的决定——不论是因为他被姚洪二人用公主驸马之死骗了,又或者是因为皇室赶尽杀绝连他唯一的妹子也不放过而心生怨恨。

  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没有任何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造反。

  所以这件事,是江冲无论如何也没脸为自己开脱的。

  错了就是错了。

  若没有重生的话,前世九月牢狱生不如死,七年流放受尽折磨,再加上一条命,或许够赎罪了。

  但江冲又活过来了,那么他以最小的代价再平荆南、再征东倭,完成驸马布局征讨安伮的最后一步,应该也足够了吧?

  三叔公本想由浅入深地跟江冲私下里谈谈断袖以及收养子这个事,但圣上没给他这个机会。

  御前的小黄门就在侯府等着,像是早料到江冲会在这时候回侯府。

  小黄门道:“早在荣州捷报传入京的时候,圣上便命人为侯爷打造了一套玄甲,昨日方才送到御前,今日一早圣上便等不及要让侯爷穿上试试。”

  江冲眼睛一亮,这赏赐可真是赏到他心坎里了!

  御制的铠甲,当然比外头野路子打出来的好。

  韩博清了清嗓子,低声提醒:“无忧洞。”

  江冲瞬间从美得冒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玄甲可能只是召他进宫的借口,是时候可以开始准备清剿无忧洞了。

  果不其然,进了宫,执刑司指挥使王进、禁军步军司指挥使杨瑞勤、京兆尹王炳均已在偏殿侯旨。

  江冲见了这三人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明白过来,圣上这是要速战速决。

  除了王进近期负责打探查找无忧洞水耗子的活动规律心中有数以外,其余杨瑞勤、王炳二人皆是一头雾水。

  进殿后,江冲便发觉殿中气氛很是僵硬,视线扫过三人之后才恍然——

  京兆尹王炳是今年四月刚从南方调任入京的,和王进、杨瑞勤二人不熟。

  王进和杨瑞勤倒是很熟,不过是那种互为对家,如无必要互相无视对方的熟悉。

  就这关系,三个人能聊上就怪了。

  然而江冲的到来也没让气氛缓和下来,主要是他和这三人都不熟,最多能算个点头之交。

  江冲一看这状况,心下觉得有些难办,若是圣上让他们四个人互相配合剿灭无忧洞,那岂不还得处处小心别让执刑司和步军司起冲突?

  不多时,太子领着一个抱着文书的小黄门进了偏殿,四人连忙起身行礼。

  太子不动声色地瞪了江冲一眼,将小黄门打发出去,这才开口:“陛下有旨。”

  众人:“臣在。”

  太子:“剿匪之事刻不容缓,尔等今日便在这偏殿之内商议出一个可行之策。”

  杨瑞勤与王炳纳罕。

  剿匪?

  剿的哪门子匪?

  京畿之地、天子脚下,何来匪患?

  直到地图铺开,二人方才恍然。

  无忧洞之患,自大梁开国定都便存在,文帝末年犹为猖獗,武帝时边患未定腾不出手收拾,直到今上即位十年天下逐渐安定之后,方才逐渐销声匿迹。

  虽是疥癣之疾,却也时不时地让人头疼,尤其上任不足半载的京兆府尹王炳对此感触颇深。

  王炳早在上任之初便已然翻阅过历任卷宗,心知此事不是一般的难办,“文帝时也曾派兵清剿过无忧洞,但是收效甚微,不足月余盗匪又卷土重来。如今欲再度清剿,只怕还要费一番功夫,大动干戈。”

  江冲先前查阅了不少资料,心中大概有数,在地图上点出五个位置,张口便道:“但若是从这五处分兵下地,成合拢之势,将盗匪驱至此处,倒也不难。难的是地下水道四通八达盘根错节,地面出口无数,一旦水耗子逃到地面,那便如泥牛入海无处可寻。”

  王进身为密探头子,搞收集消息探查敌情还算在行,至于这类大型抓捕活动就有点抓瞎,“那怎么办?要不然派兵守在出口,见一个砍一个?”

  江冲想了想,问太子:“殿下,圣上可有言明此次清剿无忧洞,能动用的有多少兵力?”

  太子脸色不大好,他也是今早才知晓这件事,看了江冲一眼,虽然不赞成江冲主动蹚浑水,却还是道:“京中步军司随你调遣。”

  江冲尴尬地看向杨瑞勤,为了避嫌,他还真没主动了解过步军司现有多少兵力。

  好在杨瑞勤没注意到江侯爷的尴尬,道:“只两万左右,我听说圣都地下水道能通船,可见空间巨大,只怕……”

  “差不多够了。”江冲心底迅速筹算一番,对王炳道:“依我之见,不如这样。由王公坐镇地面统筹大局,我带兵下水,你我分工合作里应外合,如何?”

  “多谢侯爷体恤,老夫自当倾力配合侯爷行事。”王炳年过半百,禁不起折腾,听闻江冲此言,大为感动,连忙献言献策:“若是圣上准许,可以缉捕逃犯之名全城宵禁三日,待入夜之后再行抓捕,届时地面除了官兵,其余俱是逃上来的匪类,便无需担忧盗匪混在百姓当中难以分辨。”

  江冲点头称是。

  太子忙道:“动静不可过大。”

  江冲道:“殿下此言差矣,禁军一动,京中谁不知道将有大事发生,这动静小不了。”

  其余三人谁也不敢反驳太子的话,好在江冲不怕得罪储君。

  三人以江冲为总指挥,杨瑞勤与江冲带兵从地下攻打无忧洞,王炳安排京兆尹衙役镇守街道,王进率执刑司在暗中策应,抓捕漏网之鱼。

  计策易定,但是在施行之前却发现了一个问题:蓬莱仙洲。

  无忧洞几近三成的出口都在蓬莱仙洲,就算宵禁也拦不住人家自己关起门来快活。

  若无忧洞的水耗子逃到蓬莱仙洲,宵禁等于没禁。

  所以最终的计划是将官兵入口定在蓬莱仙洲附近,官兵主力由蓬莱仙洲所在的东南向其他方向延伸,地面同步配合控制街道要害,将抓捕范围缩小在外城中心偏西、远离民居的商铺区。

  在宫中定下大方向,众人便各自回去做好准备,只待入夜便可行动。

  江冲出了宫才发现平日热闹的街道早已不见一个行人,商铺也纷纷关门闭户,问了随从方才知道,他入宫不久,便有皇城司官兵四处张贴榜文说是宫中重宝失窃,宵禁三日,关闭城门抓捕大盗。

  得知圣上全力支持,江冲大受鼓舞,当即回家点齐亲兵。

  江文楷听说他回来,急忙来找他,“三哥,宫中何物失窃需要如此大动干戈?关闭城门也就算了,还要百姓闭门三日,这也太过了吧?”

  早朝结束后不久,圣上的旨意传遍两府六部,百官对此极为不满,区区失窃,搞得像宫变一样,人心惶惶。

  像江文楷这般憋在心里乖乖遵旨回家的只是少数。

  江冲等人在偏殿商议计策时,圣上并未出现,便是在召见两府相公,安抚百官自然是需要相公们出马。

  “没事。只当朝廷给你放个假,在家好好歇着。”江冲也不想闹得全家人为他担忧,“我出去一趟,你留下看家,我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出门。”

  江文楷点了头,这才发现江冲在外袍里面穿了皮甲,顿时一惊,“你……你穿成这样,该不会是宫里出事了?”

  ——除了宫变,江冲在京城就没有用武之地。

  “你就不能盼点好的?我这是帮着京兆尹抓人,这几天但凡上街逛的,都免不了去蹲大狱,你把家门守住了,别到时候你爹哭着求我去捞人。”江冲不仅穿了皮甲,还穿了齐膝深的的长靴,他要到地下水道深处,说不定还得在水里蹚几个来回。

  江文楷满头黑线,“你放心,我保证看好我哥。”不让他出去浪。

  江冲将佩刀悬于腰间,整整衣领,一回头见莫离章俊何荣都在,便道:“老何你派人把守府中各门,入夜之后派人轮流分班巡视外面街道,若遇到可疑之人先抓起来等我回来再行定夺。老莫你帮着俊昌管好府中,所有人各自在房里安生待着不准离府。老章你将我的话传给外面掌柜管事的,就说官兵只是例行搜检,所有人待在自己的位置上,提前备好身份文书,不必慌乱,就算被误抓,使银子托人带话出来,我会去救人,若是担忧家人安危可以暂时送来侯府。”

  三人连忙去办。

  江冲忽然想起回来之后没见着韩博,便问重心:“明辉呢?”

  重心忙道:“韩公子说要带重阳他们去见韩太太。”

  江冲一顿,叹了口气,他本来已经派了重明将几个孩子带来侯府,又抽调三十府兵守着黛园,韩博本不必亲自过去的。

  “我过去看看。”

  黛园在外城,治安不比侯府所在的内城,没亲眼看到韩博安置妥当,江冲总是不那么放心。

  “三哥,你当心点。”江文楷见他要走,忙道:“等你回来我跟你说件喜事。”

  江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人都快走出去了,又停下脚步,转身道:“你还是现在就说吧。”

  上辈子有个亲兵跟随江冲征东倭,出发前拿着家乡的姑娘给的小手帕炫耀,说是等打完这一仗回去就能成婚,结果那亲兵没回得去,尸骨都找不到。

  江文楷以为他不急,便道:“这科士子里有个叫梁文崇的,文章写得还行,若是不出意外,发榜之后便会有媒人上门。”

  江冲一听就知道是给谁提亲。

  家里目前没有适龄待嫁的姑娘,那么这门亲事多半就是有大姐江妍的,如今这世道女子二嫁如男子续弦一般已是常事,何况江妍还是平阳侯府出身,嫁个进士绰绰有余。

  “行吧,回头人来提前跟我说。”江冲一点意见都没有,只要别给他惹事,嫁谁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