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二十五年的会试比上一届足足提早了近一月。

  按说才是初冬时节,本不该过于寒冷,今年却早早地飘起了雪花,地面尚未积雪,屋顶墙角却能看见稀稀落落的白色。

  江家参加会试的有九人,再加上江婉的丈夫惠廷和韩博的弟弟韩章,共十一人。

  江冲亲自将这十一人送进考场,回过头来对韩博感叹道:“看见他们,我就想起当年送你们进考场的情境。”

  韩博微微一笑,还未接话,和江冲四叔一道来送考的江家族老摸着胡子感叹道:“但愿他们也能考出韩榜眼和俊昌这样的好成绩。”

  江冲笑道:“咱们江家定会蒸蒸日上的,三叔公尽管放心。”

  三叔公一言难尽地看了看江冲,又看看韩博,沉痛地叹了口气,转身上了马车。

  四老爷跟在三叔公身后,给江冲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话说其实早在几个月前,符宁族里就已经得知江冲断袖之事,只不过族老们在商议该如何应对时产生了一点小分歧。

  其中几位认为年轻人没长性,多半也就是图个新鲜,时间久了自然而然也就回归“正道”。若是给他逼急了,保不准反倒逼得江冲跟他们唱对台戏。

  还有几位族老则认为驸马的前车之鉴才过了多久,父子相类,江冲多半也是个认死理的情种,若不早早插手,只怕日后想插手都没机会插手。

  两派谁也不能说服谁,就这么干耗了几个月。

  待到秋收结束,一封来自京城的急信送到族长手里,这下别管是温和派还是激进派,都坐不住了——

  侯爷断袖不断袖不重要,重要的是平阳侯府哪能交给一个外姓人!

  当年驸马收养周傅,上一代的族老们跟江驸马费了多少口舌、耗了多少精力才终于盼到驸马有亲生的儿子,如今江冲再收养个外姓人,那岂不是当年的事又要重演?

  绝对不行!

  此等关乎侯府传承家族兴旺的大事,族老们几乎用不着商议便统一了意见。

  收到信的第二天,族里便派出了一位曾经与驸马关系亲善的族老三叔公,以照顾会试考生的名义南下赴京。

  “走吧。”江冲僵着脸同韩博走向后一辆马车,上了车关上门,才捂着脸笑倒在韩博身上。

  韩博重伤初愈,身子畏寒,才刚入冬便穿上了棉衣,他一手揽着江冲,一手在江冲后背轻抚,不解道:“笑什么?”

  江冲勾住韩博脖颈,犹自笑个不停,“你可知族里是怎么看待你的?”

  韩博摇头。

  “最初他们听说你是南方人,以为你会巫蛊或者是西洋人的一些魅惑之术,就给我四叔传信,带我去个道观里拜拜,最好是给我请个护身符贴身戴着。”江冲笑道。

  韩博微微一笑,“巫蛊魅惑之术我还不曾涉猎,族老们委实高看我。不过么……”

  “不过什么?”江冲问。

  韩博环着江冲的腰,凑到他耳边,“不过我倒是会一点房中之术,虽未大成,但拿来对付侯爷足够了。”

  “哎别闹,我跟你说正经事呢。”江冲推了推他,没好气道:“我可是一心想着让你上我家族谱,你还在这插科打诨。”

  韩博忙端正了态度:“侯爷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因先前置办族学,江冲派了心腹常年在符宁待着,因此对族里发生的大事小事可谓是了如指掌。

  只听江冲娓娓道来:“后来他们知道你的出身和学识,又给我四叔传信,让他打听你有没有姐妹。在得知你爹生了一溜的儿子之后,既惋惜你不是个姑娘,又感慨你爹可真能生。”

  韩博眼神微妙:“让他们失望了。”

  “应该是驸马让他们失望才对,倘若小星是个男孩子,哪来这么多事。”江冲道,“不过你放心,只要我收养了重阳,他们会很容易接受你的。”

  韩博一听就知道他打着什么主意:“你要将此事坐实?”

  江冲点头道:“过了年我就要回符宁,若是我过继了本家孩子,族里岂非高枕无忧,得了空又来纠缠咱俩?若是我先一步收养了重阳,论先来后到,论年纪,重阳都是长子。有这么一把刀悬在头顶,时时督促,你说,到底是纠结侯爷断不断袖重要,还是培养一位出类拔萃的未来世子重要?”

  韩博轻轻握住他的手,“你有心了。”

  江冲顺势十指相扣,勾起唇角笑了笑,低声道:“最要紧的是,此事你不必与我同一阵营,你要帮着族里多劝劝我。恶人我来做,你只要时不时地贤惠一二就够了。”

  韩博:“……”

  有这么一个不省心的侯爷,韩博都替江家族长感到心累。

  “你困不困?靠着我睡一会儿吧。”江冲让韩博靠在自己肩上。

  昨夜睡得晚,今早为了送考,寅时初刻便起身,统共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这会子送完了考生,又要去侯府面对三叔公,三叔公虽然与驸马关系不错,却未必也同样吃江冲这一套,所以待会儿说不定还有场硬仗要打。

  江冲心疼韩博劳累,想着让他多歇歇。

  韩博还未回答,马车停了。

  片刻后,重心隔着车窗道:“是岐王的车马,岐王想见侯爷一面。”

  江冲与韩博对视一眼,道:“见我作甚。”

  重心听了,连忙跑到侯府车驾前方对前来传话的岐王近侍道:“我家侯爷有事在身,岐王若无要事,便不叨扰了。”

  岐王近侍匆匆去岐王车旁回话,又跑回来道:“王爷说想当面对侯爷致歉。”

  重心一字不差地将回复传给江冲。

  江冲眉梢微挑,吩咐道:“去回复岐王,就说既是无心,便不必了。”

  岐王自然是为前不久在皇陵发生的事,替他儿子萧寻给江冲道歉。

  江冲回复“无心”,表面上是给二舅面子对萧寻的“无心”言论不放在心上,实则是说岐王并非出自真心实意的道歉。

  论无耻,江冲还真没见过比他二舅还无耻的。

  岐王妃和萧寻的所作所为,岐王身为一家之主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但他既不阻止也不参与,既不必脏了自己的手,又能享受到好处,一旦事发,还能凭借“无辜”二字将所有罪责推给岐王妃,他自己则是被利用被欺骗。

  真是好一朵“又当又立”的清水小白莲。

  “明日朝会,叫四公子找个合适的人弹劾你目无尊长。”韩博在江冲耳边低声道。

  “嗯?”江冲不解其意。

  “闲则生事,给岐王找点事做。”韩博淡淡道,说罢看了江冲一眼,“你不适合在朝堂。”

  准确地说,江冲不适合作为一个朝官立足于朝堂,他既没有政客的圆滑,也没有施政的手腕,更缺乏混迹官场该有的敏锐。

  战场才是属于他的那片天地。

  江冲笑了笑,“我知道啊,驸马去后,便是洪先生在教导我,他能教我什么好的,无非就是摆布一个还算听话的木偶傀儡罢了。”

  “那你兵法是如何学来?”据韩博所知,江冲除了幼时跟驸马学过排兵布阵以外,并未师从于任何人,何荣一个武教头,也不像会用兵的样子。

  “自己琢磨的,也就驸马教过,后来偶尔也看看兵书什么的,平荆南的时候跟将军们偷师了一些。”江冲想起当年自己懵懵懂懂地踏入平叛大军的营帐,被崇阳军的将军们按在沙盘前对阵。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小侯爷,被将军们用车轮战术轮番考问,结果来了个一问三不知,丢尽了驸马的脸。

  不过好在他只在沙盘上丢脸,实战从未让人失望过,首战得胜便足以稍稍洗刷沙盘上的耻辱了。

  韩博回想起前世关于江冲兵败的一个疑点,试着套话:“是因为你接手了崇阳军,不能败也不能露怯,所以只能自己偷偷下苦功夫?”

  “那倒不是。”江冲并未多想,甚至还有些得意:“本将军天生将才,自从军起未尝一败。”

  这是前世远征东倭前夕,洪先生派人故意传去东倭的谣言,目的是动摇东倭军心,让他们以为大梁领兵的统帅身经百战。

  然而事实上,平定荆南有老将军们作为后盾压阵,远征东倭才算得上是江冲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挂帅出征。

  东倭之战打得艰难,最终大获全胜,东倭差点被灭国,却也坐实了江冲“不败”之名。

  “那程过呢?”韩博问。

  “什么程过?”江冲一时没反应过来。

  前世江冲打着勤王的旗号造反,朝廷派去征讨平叛的主帅便叫“程过”。

  见江冲连“程过”这个名字都没有一丝印象,韩博戏中疑点更深,循循善诱着问道:“既是未尝败绩,那后来怎么没见你兵临圣都?反而坐着囚车入京?”

  江冲张了张口,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意思,囫囵道:“都没打起来,怎么算败?”

  “怎么说?”韩博问。

  江冲讪讪道:“其实当初你劝我罢手的时候,我就已经后悔了,但我骑虎难下悔之晚矣。本想将部下留在隋光关外待命,孤身赴京请罪,只要能保全麾下将士的性命,大不了我以死谢罪。”

  隋光是位于祈州西北的一道关隘,也是从北方南下圣都的唯一一道屏障。

  “谁知隋光守将以为我去攻城,一个文官将我痛骂一顿,从城楼上跳下来。”江冲说起这段旧事的时候,语气很是平淡,但当年那场由他引起的惨剧还依旧历历在目。

  一个活生生的人。

  朝廷命官。

  上一刻还在破口大骂,转眼间就坠城而死,白花花的脑浆溅在江冲身上深灰色的崇阳军服上。

  事已至此,便再无转圜余地。

  就在隋光城外,江冲遣散勤王大军,烧毁了军中所有留存的文字记录,写了请罪的折子,孤身坐在空荡荡的大营里,等待平叛大军的到来。

  “就这样,非要说败的话,也应该是败给我自己。”这是江冲第一次将当年起兵的经过和盘托出。

  前世在刑部大牢里,十八般酷刑轮番上阵,江冲为了咬紧牙关不泄露起兵将领的名单,整整九个月,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于是世人便只知江仲卿狼子野心谋逆作乱,被朝廷击溃,押解入京。

  “难怪……”韩博喃喃道。

  听了江冲的解释,许多在韩博心中存在已久的谜团才渐渐有了合理的解释。

  但同时,他又有了新的疑问。

  “你是如何遣散大军?确定他们都离开了,而不是暗中跟着你?”韩博追问。

  江冲觉得韩博这话问得很是奇怪,“我让他们离开之时便已说过,若有人还想聚众造反,便是逼我去死。名册我都烧了,普通士兵巴不得离我远点,也就重明……重明领着十几个人半路劫囚螳臂当车。”

  韩博目光阴郁——

  江冲连程过此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可见二者并未交手,以江冲的性情多半是直接束手就擒。

  既然叛军已被江冲遣散,那么程过除了生擒江冲以外,枭首数万叛军的军功又是从何而来?

  还是说,程大将军将百姓当作叛军充数冒领军功,奏报上所写的江冲为泄私愤纵容崇阳军屠戮平民,其实是给程大将军背了黑锅?

  按照常理,江冲被押入刑部,受审的过程中必然会得知“叛军”惨败。

  可他至今都未意识到这一点,那岂不是证明在江冲受审的整整九个月里,刑部刻意隐藏了这部分消息。

  倘若真是如此,就说明不论是崇阳军内部,还是隋光城和刑部都掌控在洪先生手里,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宝押在江冲身上。

  江冲只是他竖起的活靶子、钓鱼的鱼饵。

  所谓“声东击西”,所谓“暗度陈仓”,洪先生才是此道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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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未尝一败”,其实是江冲所有的buff全加在打仗了。

  关于造反,(韩博的猜测基本上都是对的)造反这件事没得洗,做错事接受惩罚理所当然,江冲还没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