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渊上月>第26章 我是人,我也会痛

  平静的夜晚除了半山别院外的虫鸣声,只有群鬼在闲聊,更是有熟识的几只溜入别院来到孟温身边。

  “唉哟,这小可怜的,每回看见他来这里,怎么都一身的伤啊。”

  几只阴魂凑到孟温边上,有心疼他的下意识想给他拉被子,一道金色的光芒从孟温身周忽然闪现,像触电般激得他们躺倒在地。

  “神仙附身哦,这孟哥儿身上的东西还挺管用的。”也不是第一回靠近孟温被伤害到,只是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咱们还是走吧,他有神明保佑,万一被那几只厉害的玩意发现,指不定咱们得魂飞魄散。”说完闪退,接着医护人员来给孟温换点滴,打着哈欠停留了一会儿,观察孟温的状态,接着另一位医护人员也来到大厅。

  “受那么重的伤,一时半会儿是醒不来的,醒来了也起不来,不用担心,先去休息一会儿吧。”后脚来的医护人员测完孟温的体温之后,二人一同离开大厅。

  阴魂们所说的厉害玩意站在白冬絮床边观望,余璎又带着他的鬼将前来探望,“一别三十载,鬼王该何时重回鬼界。”

  鬼将觉得余璎这话,有点盼着白冬絮死的意思,“鬼王作为人的寿命,此时归西为时过早。”

  余璎不是没想过这是白冬絮所期望的生活,只是未免太悲惨了,“此行就是来遭罪的,还有那个短命的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打他出现就没好事。”

  来到白冬絮床沿,掌风一扫看出了不同,“鬼王分明是凡人之躯了,为何……”

  鬼将也感知到了不同于凡人的白冬絮,“当家的,咱们不能干涉人间事,特别是鬼王的事,更是不得插手。”

  “我只是好奇。”余璎自然不敢违背,只能和鬼将在一旁看着。

  河水被风吹涌动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以为自己置身于河边。

  白冬絮睁开眼,红光浮现,刺目的日光打到他眼中,定睛一看眼前是无数横尸,他的手中有血,他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再一定神,无数支飞箭向他袭来刺穿他的身体,那道清晰的水声,随即被厮杀的惨叫所取而代之,他的目光却不知为何投向了一个地方。

  鲜血如流倾泄入河,波光漪动的河面有人在逃跑,水中单薄的背影在这时转过身。

  他看不清那个站在河中的人的长相,即便最后的回眸对视,他始终只记住了那双眼。

  直到那个身影沉入水中没有再浮现,他慌了,即使身中数箭还是迈腿朝河边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等待他的是更血腥残酷的代价。

  在最后合上眼的那一刻,他还是没能走到那人所沉没的位置。

  他失去所有的感知,魂魄被抽离出身躯。

  他的双手染满了鲜血,他杀了许多人,这是他最深刻的印象。

  最后梦醒了,是疼痛唤醒了他。

  白冬絮睁开眼,眼前有几个人影在他面前晃动,他甚至听到了那些男男女女的声音,这不是他第一回听到,他的症状似乎更严重了。

  浑身有尖刺在刺骨般的疼痛,仿似又置身于梦境之中。

  那刀剑乱砍、利箭穿心的痛,一度使他无法动弹,屏住呼吸,使出全力坐起身子,伸手朝柜台抓去,台上有医生备给他的药。

  身子一倾,失重无力的半个身躯牵动全身跌倒在地,膝盖撞上地面,手依旧伸向柜台,摸到了药瓶,手上颤抖着倒下几颗白色的药片在手掌心上,捡了一颗扔进嘴里,咽下之后,背靠在床沿闭目等待症状的缓解。

  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真的能诊治他,服用过后虽没有缓解的作用,他还是想给自己心里一个安慰,至少不用让他那么恐慌。

  无论病名是什么,只要能给他一个定义,是什么他都能接受。

  而不是像这样提心吊胆地从睡梦中醒来,去幻听幻视这一切。

  埋头忍受太阳穴上的狂跳,耳边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他听不清那是什么声音,也看不清那些影子。

  最后呼吸变得稍许顺畅,手上的药瓶仍握在手中,他需要洗把脸来让自己清醒一下。

  废了半天的劲才来到房间外的洗手间,伸手打开水龙头才意识到药瓶子没有放下,将药瓶放置到洗手台旁,倾身对着水龙头往自己的脸上泼水。

  这别院位属山林,水源来自于这地下的泉水,冰冷的触感让他一阵心悸,一次次接触这冰冷的水,脑海就一次次闪现梦境中的画面,还有那道回眸。

  白冬絮抬眼去看洗手台前的镜子,大口呼吸,眼泪不停地往下淌,柔和的灯光下,自己显然和梦境中的人不同,却有着相同的面孔。

  梦境中不同于自己的那个人在镜中频现,他犯下杀戮的罪,眼神却带着凄楚的苍凉。

  他有什么资格来说苦……

  这个想法似乎将自己困住了千百年,这一刻将他击溃于地。

  耳鸣声似乎就要刺破他的耳膜,捂着脑袋撞上身后的墙面跌坐在地,药瓶子不知何时掉落在地,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抓住了药瓶子,再一次吃下这颗或许能救赎他的药。

  吃下一颗,内心的酸楚有如河坝决堤汹涌倾泄,泪水滴落在手掌,浑身颤抖。

  他觉得他疯了,捂住耳朵不去看不去听,最后一颗一颗将药仍进嘴里,就这么持续了十几分钟,大半瓶药也不知道吞下多少,终于还是忍受不住那些幻觉的侵扰,倒地不起。

  余璎已经不是第一回看到白冬絮这么做,还是替他担忧,“最怕的就是他这种要死死不了的样子,为何要如此受罪,我分明听地府说过,这是黎元那老头儿与鬼王的交易,为何是这样的。”

  大厅的点滴声在这静谧的夜晚变得刺耳,躺在沙发上的孟温睁开了眼,一把扯下手腕上的针管。

  “挨千刀的……”想骂人,嘴里干得要命,吞咽了几口口水,缓缓坐起身,“这小人之心真是名不虚传,我牺牲这么多,半条命差点没了,都不肯给我一张床睡。”

  虽说这沙发和他平时所躺的床一般大,也比他困难时期落魄荒野要好得多不知多少,但他就是心里不舒服,得找他讨伐讨伐。

  又去找他的小布包,记得脱身前他把小布包背在身上,还有那些资料和名单,眼下自己的衣服已经不是先前那套,东西总不能丢了吧。

  下了沙发,在沙发旁看到他的东西,想来也只有江豚会为他这么着想,“大恩人不愧是大恩人,这白冬絮人品这么差,身边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

  捅了一刀的伤口此时被裹住,摸着倒没觉得疼,孟温庆幸自己平时吃得多,还缺乏运动,脂肪皮层厚,完全就是来保命的,不然怎么能恢复这么快呢。

  悻悻笑着,拿起他藏起的资料,发现是完整保存的,这群君子居然没有擅自打开。

  包里的手机还能正常使用,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多,守门的人肯定不会放他去找白冬絮。

  白天这黑帮头子又忙得要命,不是有人上门来找,就是跑往外头去处理事务。

  孟温他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里,早交待完事就立马离开。

  孟温以为郑千义会出现,结果这货总是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有些事想和人商量都没有那个机会,独自苦恼又无果,他害怕事情会往他无法想象的方向发展。

  如果是几个月前孟温还能不当回事,当是应付应付郑千义的家人,以保命要紧来敷衍他们,现在不同了,走进这个黑暗的地带,只要踏错一步,就无法回头。

  死了他一个孟温还不觉得害怕,就怕在他身后会有无辜的人因他而死,他受不了这份重担与负罪感苟活下去。

  肚皮贴近腰侧的地方被捅了一刀,应该是没那么深的缘故,孟温走了几步居然不觉得有多痛,整个大厅也没有人在看守,拿上东西悄悄躲过大门外的看守,往后山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那几只在唠嗑的阴魂又跟上来,也不是孟温记性不好,而是这山道显然被白冬絮请人动过手脚,有如乱阵迷宫,要不是有阴魂浮于半空指路,靠孟温自己压根就找不到路,实在是没有路可言。

  来到后院的围墙外,孟温废力爬上一颗树,站上围墙又把他给难住了。

  他现在身上有伤,这一蹦,估计小命不保。

  孟温把头看向那几只同样站在围墙上的阴魂,几只阴魂不约而同别开眼,假意没有领会到孟温的意思。

  “罢了,你们也不敢碰我。”孟温不敢往下跳,只能两手支撑身子,一点一点引力下坠到地面,无奈于围墙有点高,下地这一震差点没把他震吐血,捂着伤口痛得直抽气。

  “这姓白的一定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好好的人不做,非得躲这来当只鬼,是有多怕人家杀他啊。”

  听江豚说瑰王家族这些年一直在干着洗白的工作,恐怕在此之前得罪的人不少,不然白冬絮为什么非得住在这偏远人居的地方。

  “我发誓,只有这一回,打死我再也不来了。”

  孟温觉得他手里的证据已经很有力地证明他无罪,也能洗脱郑千义的冤屈。

  一路直奔往二楼的方向,走出阶梯听到一阵水流声。

  不像是附近山泉涌现的水声,明显是这楼层内所发出来的。

  “这声响不得淹水才怪,白冬絮睡觉还能忘了关水龙头?没想到堂堂黑帮老大还是个白痴。”

  想他白冬絮也不差这一点水费,但孟温听不得这种声音,走一步都觉得心里不踏实,径直向洗手间走去打算关停水。

  前脚一迈下意识往后退,看着一地散落的药片还有倒地靠在墙面上的白冬絮,当下孟温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他解放了。

  “你要自杀我也没办法阻止。”

  脚下往外迈出,又再停下,回头去看已经在口吐白沫的白冬絮,“你死了我就完蛋了。”

  他做不到视而不见,这会儿跑去叫人来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只能先进行简单的施救,再喊人来。

  孟温对这方面算是有经验,吃公家饭那几回,不巧见过有人自杀就是像这样的,他只是没想到白冬絮也会走到这一步,实在叫他难以置信。

  拍了拍白冬絮的脸,已经没有半点反应,“你可千万不能死。”

  漱口杯一杯接一杯水直灌到白冬絮嘴里,简单进行了催吐,也顾不得脏不脏,从背后环抱起白冬絮撑起他的后背,两手放在胸腔与腹部之间向上冲击挤压,像海姆立克法一样施救。

  腰间一个使力,腹部的伤口扯得生疼,无奈只能忍痛将人放平到地面。

  “你到底吞了多少药,吐不完的样子……”

  孟温又疼又累,去翻白冬絮的眼皮子,又再次给他灌水扣喉咙催吐,直到白冬絮的咳嗽声传开,孟温脱力般坐在地面,怀里抱着白冬絮,大口喘气。

  “再不醒,差点就要给你进行人工呼吸了。”孟温心脏复苏做了几次,好在人醒了,却不像是很清醒的样子,几次想站起,最后捂着耳朵靠在墙边坐着。

  孟温挪动身子爬到白冬絮面前,想看他的表情,却见他埋头在膝盖间,浑身在颤抖,“你怎么了?”

  平日见惯了趾高气昂的白冬絮,再是记恨痛骂这个人,何曾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孟温突然想起有谁说过白冬絮有精神疾病,难道是犯病了。

  没想到,他犯起病来是这个样子,孟温拨开白冬絮的头发,想了解他现在是否清醒,当两手触碰到白冬絮的脸,颤抖停止了,瞳孔不再是只朝一个方向无神地睁着,两眼相对,孟温下一秒直接脱手。

  眼睛却依旧紧盯白冬絮,观察他的变化,只见得白冬絮似乎在笑,阴鸷爬上他的双眼,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他的瞳孔一直在看孟温。

  要不是白冬絮的眼眶在这时掉落下一颗豆子大小的泪水,孟温总有预感,他会下手杀了自己。

  这个人的体内,深藏一只恶鬼。

  “我怎么没有发现呢……”

  耳鸣伴随而来,白冬絮收回视线捂住耳朵,孟温能感觉到那股沉重的阴邪之气变弱了。

  很快白冬絮靠在墙边做着深呼吸的动作,一直到意识清晰,发现自己的身前遍布血迹,他在发病的过程中记忆都是清醒的,只不过偶尔会失去理智而做出冲动的行为,他很清楚这些血迹不是他的,去看孟温,果然伤口裂开了。

  这个人总是叫他捉摸不透,一次次推翻他对他的看法,推翻他对他的认知。

  那几个月他一直很想问孟温,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分明是个怯懦的人,哪里来的勇气。

  后来白冬絮意识到孟温可能和他一样,他们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努力建设、维持一种假想,让自己产生信念,相信是有结果的,相信能抓到凶手,就像他相信自己能守护好这个家族和弟弟妹妹们一样。

  他们在逼迫自己接受所有,做好这一切。

  孟温是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很不能理解,直到呼吸平稳,白冬絮虚弱的沙哑嗓音缓缓响起,“你完全可以不用管我,这样你就自由了。”

  “我可不想又增加一项罪名。”孟温不明白白冬絮又在发什么疯,同时也是在告诉他,人不是他杀的,如果可以甚至会救人。

  “只有我会抓着这件事不放,没有我就没有人会找到你,抓着你不放。”眼眶微刺的感觉让他不是很好受,眨动了几下泪水一下往下掉。

  孟温只觉得荒唐可笑,嘴上倒是不和他客气,“你是在让我现在就杀你吗?”

  严重怀疑不久前白冬絮真的就是在自杀,他现在的言论完全符合一个轻生者的想法。

  “你要自杀可以,怎么死都行,就是别拉我下水。”孟温完全意想不到白冬絮会有这样的一面,扶着墙一点一点站起身,伤口裂开了,疼痛也跟着袭来。

  白冬絮跟着起身,不同的是他是朝着马桶走去的,动作娴熟地伸出手指朝自己的喉头伸去,孟温看得直皱双眉,觉得他的行为真的可疑,再次推翻了他自杀的可能。

  缓慢蹲下身去捡掉落在地的药瓶,孟温对这些药物不大了解,但从庭兰玉那边了解过几种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主要作用是起到镇定安神作用的。

  庭兰玉曾经服用过的药就有这一种,这种药吃多了倒不会死,但身体的反应一定不会很舒服。

  看来白冬絮不是自杀,只是像这样的情况,应该不是第一回。

  “你无法控制自己,就不能先把药分装起来吗。”孟温就是害怕庭兰玉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贴心地为他分装了药。

  “我去叫人来。”

  身子还没转个弯就被人抓住手,白冬絮没有说话只是摇头,随即放开他。

  白冬絮催吐完站在洗手台前清洗面部,之后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走到孟温面前,“你找我有什么事?”

  孟温将资料递给他,捂着伤口,担心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人,可能会引起恐慌。

  “大哥,能不能借件衣服,我这样上路,碰到人可不妙。”

  白冬絮接过资料走回房间,孟温一路跟着,走到白冬絮的房间差点没疼晕过去,无奈只能捂着伤口靠在墙头休息。

  白冬絮找来一件衣服,同时也带来一个医药箱。

  见孟温又半死不活的样子,只能搀扶他来到床上平躺,“你想死吗,如果你现在死了,百金又会怎么看你?”

  “他不是很听你的话,大不了拉着你一块死,反正也不冤。”孟温想得倒是挺开。

  白冬絮解开孟温衬衫的另一边,伤口暴露在明灯下,孟温不敢去直视自己的伤口,移开眼看向别处。

  “这伤口真的是你缝的?会不会是你技术不行才又裂开?”

  白冬絮无力叹了一声,快速止血重新包扎伤口,这个过程总听孟温的抱怨和悲痛的叫唤,“这么害怕,为什么不注意点。”

  “这是我想注意就能注意的,谁知道这些心狠的玩意开完枪还拿刀捅,完全把气撒我身上了。”

  孟温也是好奇,发生这种事为什么白冬絮没有叫他的手下,也发现很少有人擅自来到后院,是因为白冬絮不想让人知道他发病的样子?

  这会儿没事人的样子,仿佛不久前那个躺倒在洗手间半死不活的人不是他似的。

  “你确定没事?你是妖怪吗,一点都不痛不痒?”

  “我是人,我也会痛……”

  觉得是个敏感的话题,孟温只敢想不敢问,他也不是有意冒犯。

  人家没和他计较,孟温倒是心虚了一小半会儿,之后变得心安理得。

  毕竟救了他嘛,即使他本来就没什么大问题,但至少向他伸出了援手。

  特别是像这样的处境之下,白冬絮的泪水一直未停,搞得孟温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为什么一直哭,让我很难堪,我又不可能去安慰你,你这人太可恶了。”

  白冬絮处理完孟温的伤口,把药箱推置到一旁,坐在地毯上埋头让自己的泪腺恢复正常,随后抬头看着自己的上衣和裤子上孟温的血迹。

  但眼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孟温又给他带来什么消息。

  拆解开牛皮纸袋,资料的内容和江豚柴狼交给他的有几处相似,不同的是孟温的资料大多都是从内部挖出来的消息,同时资料的最后几张是一份名单信息,里头记载的是人物信息,而这些人物信息更是详细到人物的家庭住址。

  最后目光停留在落款人上。

  ——郑千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