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道以来,除了贝季风外,楚沐唯一有过的花边逸闻便是阙青。
起初传言的是父子关系。
阙青虽保养得好,可论及真实年龄,当楚沐的父亲倒也绰绰有余。只是两人的五官没有一点相似的痕迹,加之后来——阙青在人前展露的贪恋目光、采访中话里话外的暧昧,“包养与恋爱”的猜测很快取代了“私生子”。
名导大腕、资本新贵,哪怕是七老八十的年纪身边带上几个年轻的嫩模鲜肉都不算罕见,阙青当年不到五十,若论外表,说是四十不到都不为过。
两人比肩而立的时候,并不违和。
当然,楚沐也曾在采访中遇到过与阙青有关的话题。他的避而不谈、他的不否认更加落实了欧洲名流圈中盛行的桃色绯闻。
“我们已经说过这件事了。”
贝季风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叹息,楚沐恍然想起,还在影视城的时候,他们之间确实提起过“阙青”。当时,贝季风给他的回应是“我什么都没想”。
如今回忆起来,楚沐不懂,这究竟是在表达他不相信外界的传闻还是在表示他根本不在乎——以当时两人的关系而言,后者说得通,至于前者——楚沐垂下眼,双手虚握成拳。
他既希望贝季风不去误会,却也害怕贝季风真的认为自己与阙青之间清清白白。诚然,他和阙青无关恋爱或包养,顶多算是各取所需,更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可这段充斥着畸形渴望的关系依旧令楚沐感到不堪,是他最不想展现在贝季风面前的一面。
他可以掩饰、说谎,但他怕,怕谎言又一次被戳破,所有的甜蜜和旖旎都被拒之门外的冷漠取代。
被子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贝季风翻了个身,往楚沐的方向挪了挪。他试探着去触碰他发凉的手,心口涌动着不安与疼惜的情绪。自阙青出现到现在,他虽同样沉默,可脑海中早已闪过无数的想法,又被一一否决。
他不能问。因为楚沐不会告诉他,就像许多年前一样,伤痕累累的十七岁少年除了苍白的抱歉,怎么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他的安慰不会有用。因为他不知道事实,于楚沐而言,他所有的承诺和安抚都只会显得流于表面,甚至更糟——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贝季风深知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这个男人放大,鲁莽出口的话或许反而会将楚沐推得更远。
贝季风鲜少遇到这般无措的时候。
至少在人际交往方面,他还从没陷入过这样一个进退两难的悖论里。
“我没有生气。”贝季风只能道。
他感觉到楚沐稍稍松了口气,可身体依然僵硬。沉默半晌,男人说道,“我和阙青真的不是那样的关系。”
声音带着几分委屈,但就如贝季风预料的那样——到此为止,楚沐没能解释更多。然而,若真的没有隐情,若真的清清白白,阙青露骨的眼神无法解释;又或许,只是阙青单方面地爱慕与痴缠,可若是如此,以楚沐的性格,不会与他来往,亦不会对那些花边逸闻保持难堪的沉默。
贝季风分析得很透彻,可依旧束手无策。
他将脸埋进楚沐的颈窝间,哑声道,“我知道。”
楚沐轻颤了一下,咬着下唇的齿尖越发用力,而后又缓缓松开。发红的嘴唇微微翕动,可直到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都没能再说出什么。
贝季风紧挨着他睡了,一整夜半梦半醒,意识朦胧的时候,他总会不自觉地更贴近楚沐,想与他贴得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楚沐能感觉到,他睡不着,像过去无数个精疲力竭的失眠之夜一样,睁着眼面向黑暗,直到天明。
第二天下午,两人如约前往阙青位于切尔西区的小别墅。
楚沐一扫昨夜的阴郁,乌发盘在脑后,身着施奈梵的新款秋冬装,精致的面孔挂着一抹浅笑,微弯的眉眼扫去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亲和。
贝季风带了一瓶陈年佳酿作为登门礼,无论这是不是一场鸿门宴,该有的礼数他不会缺。
观影会的规模不大,加上他们和阙青也不过只有六人。
斯蒂文斯和卡梅隆都是国际知名导演,多次拿下过威尼斯电影节和柏林电影节的最佳影片,而亚瑟·阿莫夫则是享誉全球的科幻作家,代表作有楚沐出演的《群星》,他被誉为文学界的科幻第一人。
论名誉、论资历、论年龄,眼下的贝季风,抛开家庭背景,与他们根本不在一个阶层上。与在欧洲出道的楚沐不同,贝季风自知在这片土地上,他与无名小卒无异——《破光》成绩再好,也没有走出国门。
跟在傅珏身边的时候,参与导演的一些作品倒是进过海外的艳羡。然而,参与执导与总执导、独立执导到底是有决定性差别的。人们只会注意傅珏的名字,更何况——那些作品能进海外市场本就与贝季风没多少关系。
他不卑不亢地站在楚沐的身边。
因为阙青的关系,楚沐以前就见过斯蒂文斯和卡梅隆。他熟稔地与两人打招呼,又与关系更亲近的亚瑟·阿莫夫叙旧,期间还不忘引荐贝季风。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堪称社交场上的教科书,完美的模范。很快,三位泰斗就被哄得眉开眼笑,对待两人的态度也亲近了不少。
贝季风同样不会在这样的场合中露怯,亦不需要楚沐处处护航。
更何况——
面对楚沐此刻表现出来的体面、得体,贝季风一点都不好受。他自己在这种场合里的如鱼得水是家庭背景使然,从小就跟着外祖父出入欧洲各大名门望族的宴会,而楚沐——他在演。
贝季风想起了《破光》开机宴的那场饭局,与眼前的光景几乎如出一辙。
楚沐的“演”不是成年人的虚情假意,而是彻彻底底将自己抹杀,去演绎另一个人——说得直白一点,他入戏了,他的八面玲珑实际只是一个死气沉沉的“角色”,而不是“活人”。
贝季风入行也有几年了,他最怕的、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演员出不了戏。在镜头前的演绎是一份工作、一种艺术,而在镜头后的表演却是一种枷锁。
纵然,此刻的楚沐不是出不了戏,可如果在生活中都要把自己演成别人,未免也……真正的自己又该何处安放?
午后,在别墅特别打造的影院房里,阙青放映了两部有些年头的经典影片,都是他的珍贵收藏——采用的是胶片放映机,品味的是格调与情怀。
贝季风看得很认真,不得不说,他有同样的收藏癖好,亦喜欢这样的氛围和活动,更别提影片结束后与国际大导的分享与交流。在经验与资历的加持下,他们的影片独到而透彻,足以让贝季风受益匪浅。
观影活动结束后,天色微暗,阙青理所当然地挽留他们用晚餐。
“贝先生,会玩扑克吗?”阙青问道,嘴角挂着笑,一双狐狸眼眯得细长。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海青色的长衫,将中式的风雅展现得淋漓尽致。
贝季风点头。他能感觉到,每当阙青与自己搭话,楚沐都很紧张,绷直的脊背分外僵硬。
“那让小楚陪我打打下手,你陪他们三位玩几把。”阙青提议。
贝季风看了楚沐一眼,见后者微微颔首,便客随主便,应下了。
他其实早就看出来,这场观影会只不过是四个牌友的日常小聚,没有那么庄重。
牌桌上,贝季风游刃有余、进退有度。他的牌技是跟着外祖父学的,老人家退休后就好赌——当然,不是赔上家产、性命的豪赌,而是朋友间的怡情小赌。不过,他的外祖父好胜,哪怕是打着玩儿也毫不含糊,连带着贝季风都练出了一手好牌艺。
说来有趣,贝森远虽然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可上了牌桌却总是节节败退。每每与江空的父亲等好友小聚,都会中途召贝季风去会所救场。
面对长辈,大杀四方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能一味地输、一味地让,让也不能让得不动声色,否则白瞎了算牌的工夫,又没人记情。
长年累月下来,贝季风早就在牌桌上练就了一手炉火纯青的功夫,此刻也哄得同桌的三人连连点头——既玩得过瘾,也不伤体面和情分。
阙青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就见贝季风已然和他多年的牌友们熟络无比。
“阙青,你请来的这位小朋友可比你会玩得多。”斯蒂文斯满意地笑道。
贝季风也不谦虚,“再来一把吗?”
斯蒂文斯摆摆手,“让阙导上桌玩一玩,我们今天都有赢有输,看看他手气如何。”
贝季风耸肩起身,礼貌地拉开椅子请阙青入座。
“我想起来了。”发牌间隙,卡梅隆忽然说道,“去年还是前年,米兰短片奖的获奖作品《雨声》是你拍的吧?”
贝季风一愣,又很快弯起眉眼,“是。”
斯蒂文斯疑惑地看过去,卡梅隆凑到他的耳边低语解释,前者兀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似是同样看过这部作品,只是一时没能回忆起来。
“看来阙导后继有人了。”斯蒂文斯说道,冲贝季风竖了竖拇指。
贝季风也姗姗想起,卡梅隆是那项奖项的评委会成员之一。说起《雨声》,两位大导毫不吝啬地侃侃而谈,既有赞扬,也有中肯的建议,贝季风照单全收。
一旁的阙青依旧挂着笑,待两位好友的热情稍退,才幽幽道,“可惜,不是我收的徒弟。”
话虽如此,语气里却没半分真心实意的惋惜。
贝季风不恼也不羞,他相信,阙青看得出来,自己的手法、风格、运镜,皆有他的影响。就连傅珏当年也曾说过,贝季风的作品风格是在模仿阙青——当然,这不是贬义或责备。
任何创作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大部分的创作者都是从模仿开始,再通过日复一日的学习、磨炼,逐渐形成自身的功底和风格,再摆脱昔日的影响,直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至少,《破光》——这部独立执导的院线回归之作已经彻底没有了阙青的影子,阙青可从来没有拍过同类型的故事。他的作品多以女性为主题、,代表作便是《她》系列,将女性的柔婉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
牌局重开,贝季风作为旁观者,有些无所事事地站在桌边。
阙青淡淡瞥了他一眼,手中摸牌的动作不停,“听楚沐说你也喜欢收藏?”
贝季风如实点头。
“若是觉得无聊,二楼有间收藏室可以去看看,有喜欢的影片,我也能割爱。”阙青道。
贝季风蹙了蹙眉,有些犹豫。
斯蒂文斯见他站在那儿,便鼓舞道,“去吧,去吧,阙导的收藏可多了,要是有看中的,我们在牌桌上帮你赢回家。”
阙青轻哼一声。
话已至此,再拒绝就有点扫兴了。
“那我去看看。”贝季风说道。
“左边走廊最后一间房,门没锁。”
阙青盯着贝季风的背影,直到后者消失在楼梯口,他心情颇好地加了注。
斯蒂文斯想了想。
“不是倒数第二间吗?我记得最后一间的房门你一直锁着。”
阙青笑而不语。
“他会更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