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仙侠武侠>醉吴钩>第152章 事无两样

《丰亩令》推出了半个月,全国各地方一切平稳向好,插入各地方的督察燕子,无一例外的在第一日上任就被官员们塞了财礼。燕子们没有拒绝,只是笑着示意自己心领神会。地方官员以鼻嗤笑,心道果然不出他们所料,不过是多张嘴在碗里吃饭的事情。

而后十天,中央突然涌进真金白银充归国库,而后赵晃拿到了官员名单,下至地方百姓上至中央九寺六部——都是无视《丰亩令》顶风作案的狂徒。赵晃责令大理寺与刑部以贪污行贿罪名着手逮捕审理相关人员,下狱的佃户乡绅与官员名单堆起来都快有半寸厚,一律按国法处置,最后该斩的斩了几批都没斩完。

所有人终于是明白,这《丰亩令》不是赵晃为了面子上的政绩推行着玩的,而是真抓实干。那西洲府也不是纸老虎,而是头真会咬人的笑面虎。京城一时间人心惶惶,弥漫着死气,大臣们的脑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项上挪到了裤腰带。

不过赵晃暂时把参六部九寺官员的奏折扣下了,权当眼瞎没看见。地方官缺了的怎么都好填,中央官缺了可不好调度,说不好还会引发政局紊乱,赵晃只是先拿地方官,杀鸡给他们一帮猴子看。猴子们也懂事,不缺脑子不少筋,回了猴笼韬光养晦,还不忘自己乖乖关起门。

可王相坐在屋子里磕着瓜子,对着京城动荡的风云不起丝毫在意。他用手背推了推桌上的瓜子壳,看着它们堆摞起小山般的模样,莫名嗤笑一声,“到底是嘴上没毛的小子,太心急了。”

他听着门外的动静,看着门外那人缓缓向自己走来,心道:“差不多了……”

黎府内,宋里还在天天坚持着基本功训练,可韩书良已经蹲到连路都不会走了,目光天天放在邵岭涯屁股底下的轮椅上。他是一屁股瘫在地上不愿再动弹,等着这两天两头跑的扶玦兄。

江楚刚从那被暂时禁足王府的赵昱那回来。赵昱因为这《丰亩令》,在府内急的乱窜,又听西洲府上任三把火,险些烧到他家门口,急的困兽似的在府里面乱转。他太讨厌事情不受自己掌控的感觉。

黎江楚宽慰他,说这西洲府刚立起来,开始怎么也要装装样子,自己也好保住项上人头,等这一阵子风头过去,那往日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赵昱被他说动了,觉得有些道理,江楚便趁热打铁跟他商量了一件别的事儿——他想把韩书良送到吏部去。

韩书良既然有仕途意向,吏部尚书曲鸣邰又是他赵昱的人,想来开个后门并不是难事。他同赵昱说,曲鸣邰虽然是他的人,但吏部侍郎郎外员什么的,多的是王剡的眼线。只要韩书良距那已经不远的科考能中第,便可以把他放进去,也可帮曲鸣邰缓解掣肘问题。

赵昱听了也觉得有理,当下决定将此事提上议程。

江楚心里盘算着这事儿,连府门都没迈进去,转头就见燕子带着信来了。他一边进府一边展信,信上的字飘不飘逸俊不俊美他暂时没得心情管,从头把信扫了一遍,皱了眉。

信上内容不复杂,但也有些复杂。《丰亩令》的颁布,其他各地基本都相安无事,独独是泊州闹开了事儿。

泊州位置较偏可经济却尤为发达,就是京城甚至都赶不及,算是萧宋商业之都。那里汇聚了千百个各行各业的商人,几乎是萧宋商业线上最大的中转点。可这些商人很有一部分客户,是地方那富得流油的乡绅。

《丰亩令》直接触及乡绅利益,进而影响到商人利益。信上大致就是这个内容,所以说并不复杂。

可信最后还有一句话,“有人恐借机生事。”

江楚堵在台阶上想了想。泊州知州先前在章庆屁股底下,这人很有些能力,没入仕之前便是经商的,后经人举荐才上了官路。他很清楚商人的利益在哪,也知道商人想要什么,能一人在商人、乡绅、百姓三方之间斡旋,还能同时保证三方利益,这才有泊州这几年蒸蒸日上的发展。

可自从章庆一脑袋栽进了牛角尖,被铜矿埋了后,被曲鸣邰推上来的新知州压根降不住商人与乡绅。官府、商人、乡绅、百姓四方矛盾早已存在,而泊州各城县的百姓可谓是全国内口袋最鼓的百姓,如果借由《丰亩令》被激化,他们会选择听“权”,还是听“钱”?

泊州如果动乱,将会以什么结局收场,黎江楚现在真的想不到。这才是这封信的复杂之处。

他继续了脚底下的步子,屁股连落都没落下,宫里的公公已经上门召他入宫。他叹着气跟着公公往那层峦叠起的金殿走去。这公公姓严,便是当初误了事儿的那位。江楚前些夜里跟赵晃提了一嘴,赵晃有心,传召江楚便基本都让他去了

严公公欠着身子看着一旁似乎有些郁结的江楚,掐着嗓子道:“侯爷虽然还年轻,可也别太劳力交瘁,总得注意着身子。”

江楚被他话断了思绪,笑道:“公公说的是。”

“侯爷恕奴才多嘴,奴才虽然不谙世事,但这船到桥头自然直的道理还是知道的,侯爷凡事还是放宽心的好。”

“谢过公公提点了。”

“(又欠下下身子)不敢,不敢……”几步路的功夫,人已经到了宫外了。江楚发现宫门外几百米,禁军拉起的防线前,有个提篮妇女似乎一直在试图拦住进宫的官员——虽然没人愿意理她。

严公公:“这京城的百姓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拦人都拦到宫门外了……”江楚没搭他这话,也没打算理那妇人,径直往宫门走去,却没出意外的被那妇人拦住了。

“大胆刁民!侯爷岂是你能——”

“严公公。”江楚止住了他话,淡淡扫了他一眼,见他会意的退到一边,“您说,您有何事?”

那妇人舒了口气,似乎是在感谢总算有人愿理她一句,“这位公——侯爷?”妇人有些怕自己说错话,可见对方温和一笑点了头,也没再那么拘谨,“侯爷,这宫里面可是有位姓丁的大人?”

江楚抽抽鼻子——这可真问倒他了,宫里那么多官员,他哪知道有几个姓丁的,“严公公,除了前任大理寺卿,宫里可还有官员姓丁?”

严公公眼睛咕溜溜转了几圈,答道:“鸿胪寺、光禄寺、礼部好像也有几位姓丁的大人。”

“夫人,您知道您说的丁大人,是负责做什么的么?”

“判案!帮我们老百姓洗清冤屈的!”那就是已经睡在牢狱里面跟耗子作伴的丁大人了。

“您就是要找,也不该到这皇宫来,大理寺宫外。您找丁大人何事?”

“草民这刚来皇城人生地不熟的,您帮俺去找找他,俺想当面感谢他。”话落,她见对方面上隐有难色,双膝一软,就要往下砸,去被对方搀住,悬在了半空,“算俺求求您了行吗?”

江楚不是不想帮,可是人在牢狱里等候问斩呢,怎么出来?给他身子一横抬出来么?可江楚还是应了。

“严公公,帮我个忙。”

“不敢当,侯爷尽管吩咐奴才!”

“天和殿我知道怎么走,不麻烦公公引路了。劳您引那夫人去趟大理寺,多谢了。”说完背着只手挥着广袖,直奔天和殿找赵晃去了。

天和殿内,蟠龙桌案前还站了些官员,听殿外的太监掐着嗓子高喊着:“朗玉侯进宫觐见——”纷纷错开身对他行了个见礼。江楚颔首应了,对赵晃拜道:“臣拜见王上。不知王上召臣何事?”

赵晃连头都没抬,盯着桌案上的奏折道:“天牢里那平辽的将军嚷嚷着要见你,狱卒脑袋都快被他嚷开了瓢,你自己去看看吧。”

江楚应了声,正准备退下。

“还有,当侯爷就得有个侯爷的样子,别整天披散着头发不伦不类的。”赵晃照例没抬眼看他,却险些让江楚平地崴个脚。他是真不明白,说赵晃拿自己当闲臣,私下里又推心置腹,说他拿自己当肱骨,可他明面上从不给自己留面子。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扶着额头灰溜溜跑了。

宫外,忙到不可开交的庞真节挤出了犄角旮旯的时间赶忙跑出来见了那妇人,问那妇人找丁大人何事。那妇人先是把破竹篮递给他,还没等他拒绝,便出言截断他话,缓缓道出了原由。

十几年前的丁大人当时还没坐在大理寺卿的位子上,甚至也不是寺丞。那年妇人牵涉一桩案件,却是蒙冤顶罪,一家都被判了死刑。这案子牵涉中央官员,所以在大理寺手里又过了遍。大理寺上下给出的结果都与地方审理结果无异,只有丁大人一人断定里面必有隐情,三番五次向先王请命重审此案。

先王被他三天两头折腾的不行,本来打算给他送下牢狱一刀砍了干脆,也不知道是谁在先王耳边吹风,吹动了他心,最后索性应了丁大人,让他重审。丁大人在中央查不出任何东西,怕地方提前着手准备,没有请命便直奔南方,到了地方私下查案。

他在地方待了足足有四个月,前前后后跑遍了所有有关场所,问遍了所有相关人员,所幸最后是含冤昭雪,妇人一家罪名被洗清,可那犯法本该处以死刑的官员却被人保了下来,甚至一鞭没罚。

丁大人心有不甘,多次再先王耳边敲钟击鼓,还没等惹怒龙颜,便以得罪权贵,招致祸端——丁大人一家,除他本人,无一幸免。此事一出,闹得全京城沸沸扬扬,七嘴八舌的谣言传遍了市井民巷,可朝中官员却基本心知肚明。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没有人愿意帮他说一句话,全道是丁大人自己得罪了江湖势力,算是报应。当年那事儿庞真节也知道,可他当时还只是在家里读书的无毛小子。这妇人远在南方,不知道丁大人是京中官员,也不知道结案的后续,可她一直在找丁大人,直到今年找到京城,从一些市井里的老人嘴里打听出了当年的事儿。

庞真节有些恍惚,他想起自己执意去地方彻查铜矿的事情,想起丁大人在亭子里煮着茶对他说的话。他今天才知道,原来今日的自己,与彼时的他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为了对得起头上的乌纱帽,不计代价……

天牢内,灰绒漫飞在空气中,阴暗的油灯不时烁灭,又被狱卒不厌其烦的重新点亮。间间牢房里关押着披头散发满身狼狈的囚犯。江楚继续往里走,不时能感觉脚边逡巡过的耗子,直到一人的牢房前驻了脚。

狱卒把门打开,压着舌头对江楚道了声:“侯爷小心。”说完闪到一边去了。

徐漮涌脑袋靠在墙上,身上还穿着他那一直在战场上穿着的大裘,胸膛前除了旧疤痕,还添了不少新疤,正在化脓发炎。江楚皱了眉,偏头让狱卒给自己拿坛酒来。天牢里狱卒的酒本来就不多,但是侯爷发话了,他们也不敢不从。

徐漮涌垂下眼,正好可以看见江楚。江楚盯着他的眼才发现,这人虽然身体上受了些摧残,可眼里那饿狼般的凶狠血性一点都没减。

徐漮涌起皮的嘴唇动了动,没出什么声儿,然后笑了,这才道:“老子嚷嚷着要见你的时候,他们管你叫侯爷……看来抓我回来,对你来说是大功一件啊。”

“(笑)哪有什么大功,大树下乘阴凉罢了。”江楚说着蹲在了徐漮涌面前。

“老子跟你爹打了好几年的仗,什么都啃得下就是啃不下他。老子是打心眼里佩服他,要是没他——还有之前那个曲什么王?没他俩,十个萧宋也没了……先前一直以为骁勇一世的黎大将军,儿子是个窝囊废——(笑笑)你到底是他的种。”

江楚笑笑,没接话茬,正好狱卒拿来了酒,在对方心疼的目光里,一把夺过来起开酒坛,自己饮了一口,然后往前凑了凑,准备用酒帮徐漮涌那发炎的伤痕消消毒。

“老子自己来。”说罢便薅来了酒坛,二话没说全顺着自己的伤口浇了下去,把那狱卒的心都给沥拉了个干净。徐漮涌面容狰狞着,眼角挤出皱纹,龇开的嘴露出牙床,却一声没吭,只是许久后长舒了一口气。

他晃了晃酒坛,“手太快了,一口没留下喝。”说完把酒坛往墙上一扔,啪一声碎开了花。那狱卒倒是考虑周全,撵着手脚进来,把碎酒坛拾了出去,给徐漮涌看乐呵了,“还是怕老子啊!”

“将军找我何事?”

“啊?哦……不说老子都忘了。”他缓缓抬起手,揭起粘在伤口上的衣服,然后另一只手缓缓伸进去摸索着,掏出来个布老虎,“你那日在城墙上,甩过来的旗本该扎死我,但我那兄弟替我挡了。他叫阿烈,可全名是什么,我记不清了。”

“他跟着我出来的时候,还有妻女。后来媳妇跟人跑了,那东家不要他女儿,卖给了别人。这布老虎是他走前,他女儿塞给他的,这一走,就是十多年……”

“他生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让我帮他找到女儿。可你看……”他抬了抬两手间的镣铐,“他女儿今年大概有,十五六了吧,他是泊州康星人,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他跟我说,要是能找到,就带着女儿去他坟前看看,好让他在底下知道,他女儿现在长什么样了。要是找不到……他说他也不会怪我。”

他抬眼盯着江楚,把嘴里的发丝吐出去,“我想把这事儿,交付给你,虽然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我把阿烈埋在了渠江关西边的山上,可说来也巧,我在那边看见了你爹的墓碑。”

江楚眸子晃了晃,但没有开口打断他。

“可你爹的坟墓,不应该在那。我把你爹的尸骨埋在了定军关东侧阳面的山丘上,那里风景很好,可以看见日出……他是我这一生最值得尊敬的对手。”

江楚敛了眼睛,叹了口气,点点头,伸出了手,“交给我吧,我会尽力的。”

他似乎是怔了一下,转瞬即逝,加重些力道,把布老虎砸在江楚手心里,许久后才收回了手,又瘫靠在了墙上,许久吟出一声,“多谢……”

江楚站起身,把布老虎紧紧攥在手里,正准备出去,靠着墙合了眼的徐漮涌却又道:“长麟他……算了,估计你也不知道。”他似乎是挪了挪身子,换了个姿势,“帮我,向那位神医说一声对不起,她当初或许不该救我这畜生……”

江楚扬起嘴角淡淡道:“医者仁心,她应该只是在气头上。可我相信她不会后悔救了你。对医生来说,杏林妙手救的从不是一国之人,是天下苍生。”

“(释然一笑)但愿吧……”

“对了,你那匹黑狼,平日吃些什么?可有忌口?”不错,黎江楚把他的黑狼也一起带回来了,就关在自家府邸的后院子里。

徐漮涌一怔,真不曾想黎江楚是拐马不忘鞍,“它没那么挑剔,是肉是酒就行。”

江楚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临走前又补道:“我这阵子可能不在京城。回去让人给您送几坛酒来,省着点喝,不然我回来之前,可没人给你捎酒。”

江楚从徐漮涌那出来,转了个弯发现一间牢门前站着庞真节。他手里拎着那妇人的破篮子,杵在那一句话没说,只是眼睛坚硬如石,却似乎一碰便能闪出火花。他就站在那,望着牢门里披头散发一身囚衣的丁大人,对方也看着自己,什么都没说,翘了嘴角给了一笑。

那一笑,恐怕天底下没人摸得清里面的深意,能品得出的——十多年的光景,已经是事无两样,人心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