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仙侠武侠>醉吴钩>第153章 拂雪堂

——西北三国交界处

七年前因景州春疫,曲陵王被革除军职调回南方,西北戎马关失守,平辽军攻入鄂州,萧宋西北疆域一路缩至景州与关阳军一线。景州与关阳军两地厢军死守,再加西北珈琅国涉足插手,同样窥伺萧宋疆土,导致三方僵持不下,同时挤一道窄门,最后都卡在了门里,形成了个倒“丁”字形。

七年来三方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一门门下总得碰碰面,久而久之也不再征战,开始自己圈了范围发展成了商贸圈,各国商品在此处交售,隐有繁荣之景。

可繁荣的商贸往来意味着一定会吸引诸多势力在此处扎根。西侧背靠珈琅国的国界处,有如今“四城”之一的万机城坐落,是妥妥的巨头。往东的平辽国界,有平辽左丞相的“阑轩居”旗下的分势力,往南,顶在萧宋那缩到景州与阳关城一线的国界北侧,有拂雪堂总部扎根。

这三方大头势力把这一带框成了三角区,三角区内大小势力纷争不休,萧宋的边界外的番军,与平辽、珈琅的边界守军,也不时冲突,还总有一窝子沙匪横行。战争、和平总是在三角区内交替上演,任何一方的利益往往能牵扯多方势力。

阳关军城北外西去三十里,芒山耸立近百丈余。芒山山质有些特殊,不同寻常山体的苍灰色,反而总是在日光下透出冰玉色,掺杂着荧黄纹理。站远了看,倒更像一座半化不化的雪山。

芒山形如抱云环瀑,真如“山”形,中间高耸两边稍错落一头,又似百丈石佛岿然,“佛头”与两“佛肩”处漱下百尺飞瀑,而盘坐的“佛膝”上,拂雪堂便落在此处。

拂雪堂亭台楼阁依托山体而叠建,无金甍彩槛,无青鼎紫烟,冰石瓦片鳞次栉比,飞檐下排悬琉璃灯,汉白玉铺广面,楠木杉木架构的大殿错落有致,用苍瓦黑木的廊桥相接连。

拂雪堂下设六门,六座宫殿在底部盘旋相绕,再往上才是主殿。自下往上,多植古梅,在这淡色的宫殿群内,尽显霜肃静寂。

这宫殿群十几年前就建好了,当年的拂血堂根本不缺钱,建成这样已经是低调了。到了南昭卿手里,接单做事开始有底线,很多单子不再接手,每年会少赚不少成。但南昭卿树起来的盛名与道义,开始让拂雪堂与各方大势力有所合作,只需一单,就能让少赚的那成瞬间回本。

所以现在的拂雪堂,更不缺钱。

南昭卿从泊州到这儿悠哉了十多天,回来一句话没说,往主殿那台阶上调梅镂雪的座上一靠,就想睡觉了——走了一路走累了。

她一回来,满堂上下的人心里都开始弹动着疑虑。有的松了口气,有的不以为意,有的却已经在心里敲起了鼓。

南秋河在自己的殿里端着胳膊摩挲着下巴,揣摩不透她南堂主回来俩眼一避往座上一躺是什么意思。他是七年前赶着昭卿后脚从南家窜出来的人,跟了她六七年也算肱骨,可怎么都猜不透她的心思。

这人杀伐果决,是非对错他卡的死,昭卿便把“肃杀门”的位子推到他坐下,一要负责满堂上下的护卫工作,二要执着堂内负责杀人的刀。只要她南昭卿不在,他便有权主掌生杀。

其实南昭卿为什么回来他大概清楚。拂雪堂这么些年一直都在接三角区里的部分生意,只要不碰底线,南昭卿不摇头,那对方给钱他们就干。

可前一阵子,老单主再次请他们出手,鬼使神差的点了一嘴上次生意所付的报酬,接洽人一听,多留了个心眼回来对账,这一对才发现,己方给单主的实际报价与对方实际支付的酬劳中间差了不少数目。

可这还算好的,毕竟是从自家捞钱,到底是窝里横。可三角区的生意往往从来不止一方雇主,也不止一方雇员。拂雪堂作为收钱的,有时也会因为要与他方势力交接变成给钱的,而真正严重的是,拂雪堂捞油的手伸到了别人家。

这已经在砸南昭卿给拂雪堂抬起来的“诚信”招牌。

南秋河暗中查过这档子事儿,本以为事情不会太复杂。因为与他方势力接洽谈生意的都有“舌花门”负责,他本以为问题该是出在舌花门内部,可事实没有这么简单。舌花门上下几乎都暗自审遍了也没审出个来是哪只鸡生的蛋来,而且他们对于部分生意也不尽然全知。

那只能是,有部门僭越了。

六门互不干涉互不问责,没法直接插手彼此内部事宜进行彻查,如果是一个内部上下通黑,那就别想要那炭火里的“板栗”了。

可现在麻烦的不是这个,要是堂内私捞他家的金油被勤早遏止,该赔偿赔偿该道歉道歉,什么都好说。可偏偏这事儿已经足足有半年之久了,一次两次是小数目,攒了半年那可真是捞空他家屁股底下垒出来的金银宝座。

三角区内所有损益势力彼此开始结盟,估计这两天就得找他们要个说法。一只蚂蚁蚍蜉撼树,拂雪堂不会放在眼里,可要是千万只蚂蚁,瞬间吞噬巨象,也未必不可能。

南昭卿要是回来说一句话,他麻溜就过去了,可他最头疼就是她屁都不放一个的往那一躺,他还得搁着费尽心思猜,猜对了平安无事,猜不对那他铁定倒霉。

其实他

要是这堂主的位子任何一人坐,他可能都吊儿郎当的半搭不理。偏偏堂主是她南昭卿,他可是亲眼目睹着这人,在最底层顶着腥风血雨踩着一个个尸骨爬到顶端的,他现在想起来都浑身犯怵,见她就怂。

可南昭卿倒还真不是故意叫他猜去的,她确是累了想睡一觉。

南秋河心里敲着鼓,困兽似的在殿里转了又转,最后一咬牙拍拍腚,顶着无端发慌的心上殿“觐见”去了。结果这一到,见昭卿闭着眼侧卧在宝座上,俩腿一打转就要跑,连明个解释的措辞都说好了,

“昨日属下身缠琐事,一时未得抽身来见堂主,待戌时四脚并用赶至主殿,见堂主已酣梦,窃以为堂主日理万机身心俱疲,不忍出声惊扰,遂今日来见。”

自己觉得满意,在脑子里过了三遍,决意明日就这么说,结果自己左脚还没迈开,昭卿清清冷冷的声音就钻进了耳朵。

“回来。”

她的确是睡着了,但睡不安稳,隐隐在梦乡里听见远在天边的琐琐碎念,像是被风携过来然后又蓦然坠落万丈,然后砸在她脸上,碎成了什么“身缠……四脚并用……出声……”,这才让她醒了梦。

“啊,堂主,是不是属下扰着您了?”南秋河整个人一激灵,迅速转身,脸上挂起了灿烂而礼貌的微笑。昭卿觑了眼他,没搭他话,扶着因为惊醒有些乍痛的脑壳,总感觉不太清醒,一时不知今夕何年,不自觉的慵懒半卧在扶手上。

南秋河见她不说话,心道一声,“完蛋”。自己找不着话茬,又要被空气堵得心肌梗死:“那个,少主您回来啦?”结果自己刚说完,就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通:什么狗屁废话!

昭卿指腹在太阳穴揉八九圈,乍痛感算是有了退敌的意思,这才缓缓撑起了身,南秋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见她只是稍稍坐正身子,这才缓了口气。

“(不解)你退什么?半年没见腿脚不利索了?”

“没,没……腿脚还,还挺利索。”

昭卿心里失笑,面上什么都没表现,随口问他时间,得知已是戌时,“我好像是踩着申时的尾巴回的,你是摁着戌时的脑袋来的……”昭卿只是自顾自的念叨,想算算自己大概睡了多久。

可南秋河却自己脑补出了下文——南昭卿似笑非笑的问自己,“你挺准时啊。”他一想到这,心里一哆嗦,把刚刚在脑子里排好的措辞抖掉了大半:“属属属下身缠,身缠琐事,一时——一时未得抽身来见少主,待,待——”坏事了,后面的忘了!

昭卿:“……”他搁那说什么呢?

昭卿缓了缓,好像是看穿了他那大火熬粥水不够——胡诌,也不戳漏他,稍稍坐直了身子就翘着腿等着他编出花来。南秋河小心翼翼的抬着眼皮扫了一眼昭卿,见她嘴角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弧度,就是他脑子里再有针线,也不敢编了。

南昭卿平日在拂雪堂是不笑的。在外她一人,可以是个温柔大姑娘,怎么都好说话,但在拂雪堂,她就是站在凌霄上的堂主,必须镇得住底下一帮“天兵天将”。所以这底下的人都清楚,南昭卿一笑,你就得猜,猜猜你接下来是掉胳膊掉腿的,还是直接丢个脑袋。

昭卿要是真笑,眉间柔情万千,眸中星河灿烂,只有黎江楚有那八十辈子修来的福分见到过;可昭卿要是假笑,虽美结果却是非死即伤,偏偏南秋河也有那八十辈子修来的“福分”,没少见过。

可昭卿这次是真被他逗笑了。她跟南秋河其实打小就认识,打昭卿稍微大点记事儿后,这人在自己面前总像半个孙子,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吓人,能让那在外面杀伐果决的男人回来成这模样。

昭卿不言,秋河不语,俩人就这么僵了十分钟,昭卿这才淡淡问道:“你在等什么?”

“等等等——等您说话啊。”

“需要我说什么吗?”

“那您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啊。”

昭卿怔了怔,叹了口气,又好气又好笑,“南门主,三角区的势力都快团成团了吧?您是想在三角区解决,还是想等他们打上我这拂雪堂再解决?”

“是,属下领命!”

“等等……”昭卿叫住了他,张了张嘴,然后突然问道:“我很吓人么?”

南秋河听完,上下牙齿一打架,头也不回的贴着大殿的墙根溜出去了。他前脚刚出去,狠狠吐了口气,跟刚从三角区杀回来的南诗吟打了个照面。

南诗吟这人说来好笑,一张冷脸摆在那,跟寒铁一样火烤不化,可偏偏有个只到南秋河腰部的身高。可她个子虽矮,砸起人来却毫不含糊。她一手拎一流星铁锤,俩锤间拴着锁链,锤柄雕兽首,看上去几欲腾出食人。这俩流星锤,便是她在这一带的成名武器。

她屁股底下坐着“穿霜门”门主的位子,专责帮雇主干仗的事情,是明面上和南秋河的“肃杀门”,组成了拂雪堂对外对内的两把“刀”。

南诗吟跟南昭卿算是发小,南昭卿因为她爹的原因屁点大没少遭别家孩子欺负,只有南诗吟跟她混吧一块,有时候还能帮她揍回去。

她这人名字起的好听,料想是个能言善辩的主。可事实完全相反,这人惜字如金,没必要开的口她是绝不开,一个字能说完的话她绝不多加。拂雪堂上下除了南昭卿一人,没有人能从她那零星稀碎的几个字里听明白意思。

所以南昭卿只要她出去帮忙干架就行,反正干架不需要动口,她俩锤子一下的事儿。

南昭卿刚把南秋河送走,还想再靠着眯一会,就听钝器在大理石地面上摩擦的声音,把头掰回来睁开眼才看见脸上还带着血的南诗吟。

“诗吟,这地面石材稀缺……”

南诗吟听这话,俩胳膊一抬,成了个“丫”字形,流星锤才勉勉强强的悬在离地面一线的位置——她实在太矮了。她已经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抗拒,而南昭卿接受了她的抗拒,挥挥手示意她继续拖着吧。

“脸上还带着血,有什么事回去歇口气再来说吧。”

“你。”

昭卿怔了一下,已经半年没听她这崩单字的习惯,突然重拾有些陌然,甚至等了很久她的下文,好半天才想起她这毛病,便自己在脑子里把她想说的补充完整——

你回来了,先来看看你。

“我这半年还凑合,勉强说的过去……除了白殊阅跟南秋河,其他三门门主在堂里么?”她见对方点了头,对一直站在殿侧的亲侍道:“去给另外三个门主捎个话,就说我给他们两日时间,两日过后到这主殿见我。好好想想见了我都要说些什么,要是不说……我不会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