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仙侠武侠>醉吴钩>第151章 往事

江楚刚坐定,又问韩书良:“我说,这再过些时日便要殿试了,你不着急啊?”

韩书良:“(咬牙)总不能,老是一股脑子扎在上面,脑子都快成浆糊了!”

江楚笑笑,觉得他说的有理,便给他们定了一刻钟的时间,自己躺在藤椅上素面朝天的,前晃悠后晃悠,闲适的不行。

韩书良鼓着嘴把自己脸上憋得通红,俩腿儿不停哆嗦,抖的那是六亲不认差点自己离家出走。宋里那边还好点,但胳膊隐隐有架不住的态势,只能把身子往后倾,好把胳膊再往回带带。

俩人以为江楚闭着眼眯着觉看不见自己,正琢磨着怎么偷点功,不料江楚那扬着的脸上张开了嘴,“俩腿别抖,身子别倾……”

这大院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不时走过人,都是先打眼看见靠在藤椅上晃悠的江楚,然后看见宋里抖着胳膊跟筛糠一样拎着两坛酒,独独是到了韩书良那边,他们看见了他屁股底下插着的剑,再也忍不住喷出了声。

期间仙婆也摇着扇子来了一趟,看了眼宋里跟书良,本来没什么,直到看见书良屁股底下杵着的剑,这才笑出了声。

她叉着腰绕着那俩人转了一圈,本想跟他们搭搭话,可见他们一个个跟灌了十几斤烧酒似的烤红了脸,甚至发开了紫色,怕自己一句话成了根针,扎漏他们瞥着的气儿,便摇着扇子逗江楚去了。

仙婆拔了根狗尾巴草,凑在江楚鼻子前晃了又晃,看着江楚就要打喷嚏的样,立马闪开身子。江楚被她弄得鼻子里一股气顶上,猛地一甩头,躺着的身子直接被带坐了起来,头发都往前一拥然后又耷拉回来。

“仙婆,您干嘛呀。”

“(嘿嘿)我这不是看你太舒服了,怕你做些……(抬抬眉毛)嗯?”她说着,又把江楚摁回去躺着,然后拨拉着他头发,“来来来躺下,我给你揪揪白头发。”

乍一听是挺像那么回事儿,可江楚呼一口吸一口瞬间炸了毛——他也没有黑头发啊!这人多半是想把自己薅去和尚庙里,好省的她操那份啥时候自己能娶媳妇儿的心。

江楚又坐起来,刚准备跟仙婆“过过招”,脑袋后边传来冰冷一声,“黎府主。”

他回头一瞅,见是杀佰到访。仙婆明眼通事儿,拍拍他肩膀转身走了。江楚起了身,刚想说话,就听那边噗叽一声,韩书良一口气泄出来,跟漏了气的皮球一样缩成了根苦瓜,撅着屁股蛤蟆似的趴在了地上,全然不顾他的书生风骨。

宋里可能本来还能撑一会,也不知道是不是韩书良带着自己那一口一块泄出去了,他也俩手一耷拉撂挑子不干了。江楚看了眼庭院角落那高起一块架着的日晷,“三分钟都不到……歇一会继续。”

江楚对杀佰微微揖手,对方回了礼,他便引着她在廊道里溜达。

“黎府主,我们在外习惯了,您没必要特意让我们在贵府落脚。”

“南堂主让诸位留下协助黎某,本就算是黎某欠诸位的人情,再让你们在外面幕天席地,过意不去。”

“如此便多谢黎府主了。”杀佰倒也不多跟他客气。

他二人之间的话语少之又少,没多久便陷入沉默。只有江楚向着迎面走来向自己欠身的下人颔首应和声,能稍微打破些沉默。

他们走到一处,慢慢停了步子。这块风景不错,面前是假山漱泉,淌满了清潭。江楚沉了会儿,终于问道:“你跟她,相识多久了?”他察觉自己话语不清,补充道:“你们南堂主。”

杀佰:“我跟堂主认识该有八九年了。”

“八九年……那这些年你们是一直在一起吗?”

“没有。拂血堂底下有六门,八年前我跟堂主还都是其中一门底下的分组成员,我和她是搭档,我是她副手。当时堂主大多数时间在学府里,只有少数时间会与我们一起行事。”

江楚想想也对,又试探性问道:“七年前那个早春,南堂主是不是被当时的拂血堂下了追杀令?”

杀佰皱了眉,思绪爬上瞳孔,纳纳道:“是……当年岁旦,我们接了一个崔家老宅的生意——”杀佰突然止了话,盯着江楚,发现他如今沉稳又叫人捉摸不透的模样竟渐渐与七年前那个月下的朗朗少年开始重合,而自己先前已见过他多面,竟半点没认出来,“您……”

“(笑)当时崔家老宅,我的确在场。你继续。”

杀佰顿了顿,接上了思路,“崔家老宅之后,我便暂时与堂主分开回了总堂,结果没过多久,我在总堂听到了堂主接了单子没有行事,让当时的拂血堂丢了近千两的白银的事情。当年那个狗堂主一怒之下,就给堂主下了追杀令。”

“那段时间我一直想办法从中帮她,但能帮到的少之又少,只是后来拂血堂突然没了堂主的行踪,而她行踪一断,就是一个多月的光景。”

江楚叹了口气,不难怪拂血堂找不到,那个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与昭卿身在何处,只记得那是段从未有过的窘迫穷苦的日子。

“你是她亲信,我也就不拿你当外人。我和她的关系你也清楚,所以你知不知,她当初为什么……”

杀佰截了江楚的话:“府主其实可能不知道,我第一次见您,并不是七年前的崔家老宅……我们早就见过,那时我还不戴这面罩。而南堂主当初之所以会离开您,有一部分原因,也正在此。”

她五指伸出,抚在自己面罩上,而后缓缓拉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自其左面横穿鼻梁灌到了右颊。

江楚惊了一下,同时也认出了她。八年前他与南昭卿第一次相见,为了争夺那个木盒,杀佰就是白殊阅,一样在场。

江楚按下惊诧,眉眼没有出于怜悯的同情,但含着尊重与欣赏的目光道:“这般惊骇疤痕,也盖不住姑娘的翦水秋瞳。”

白殊阅在他眼里,看到了不是出于同情的赞美,展眉一笑,“谢过府主赞誉……”她带上面罩继续道:“那时我失手砸了任务,可堂里对我的惩罚不是降职也不是踢出组织,而是……(难以启齿)……”

“我一个女人,面对七个男人,被捆着……”她偏开脑袋,微微昂起,把气顺通,继续道:“我原以为,只要我毁了自己的脸,他们看见我觉得可恶可厌,就不会……要不是南堂主当时拦住我,我脸上就不止这一条疤痕了。”

杀佰吐了口气,很长很长的气,似乎把肺吐干净了,连着翻涌上来的屈辱,“所以,那个时候的她就做了个决定,她想自己做堂主。可当时的她什么都没有,她要面对的几乎是一整个拂血堂,我当初都觉得她简直疯了,那无异于送死!”

她看着江楚,“所以她更不能把您扯进去。她说那时候的您,有抱负有愿景,有想做的事,有该去做的事。她不能……她说,做什么选择是她自己的事,但这些选择可能导致的后果不该影响到任何本不该承受结果的人。”

“我不是没问过她,为什么当年不直接和您说清楚,非要日后自己受着那份煎熬。她说,她相信换了您,也一定会这么做。是吗?”

江楚瞳孔晃了晃,眼观鼻鼻观嘴,把喉咙里的干涩压了下去,又感觉着干涩重新顶上来。他点点头,若当年处境互换,他真的会做与她同样的选择。

江楚:“我不多问。我只想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叹息着摇头)不好……很不好。”她发现江楚在听了这话后,眉心竟闪过一瞬的阴鸷,眼里却似乎烧了簇火,转而又熄灭了,转瞬间快到她感觉是自己眼花, “我知道她要干什么,我想帮她可…可我不敢。那个时候我怯懦畏缩,我根本不相信她能成功。所以,所以她需要我出言的时候,我选择沉默,她需要我出手的时候,我选择旁观……我一次次看到她遍体鳞伤,但我——”

江楚浑身的气血被那“遍体鳞伤”四个字顶到翻山倒海,他开始听到自己的心跳,额头、耳朵那随着心脏一起跳动的,一顿一顿的节奏。

杀佰退了两步,靠在了柱子上,“她从来没怪过我,没有恨过我。她爬一步就带着我爬一步,登一阶就带着我登一阶——四鼎楼现在的楼主,因为七年前崔家老宅的事情,偶然与堂主结识。她们是一类人,彼此都有着自己的野心,所以她们可以互相搀扶但,但这种搀扶太有限了……太有限了……”

“几乎所有事情,都是她自己扛,自己顶,哪怕她伤到喘不来气她仍要扛,扔要顶!然后,大概……我也记不清是几年几月了,拂血堂更名拂雪堂,真被她彻底换了天地。”

杀佰松了肩膀,好像把不愿说的那些陈年旧事都倒了出来,“再往后的几年,她将堂里堂外的事情都安排好,交给我们处理,自己去了别处,一走就又是几年。而这些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我不知道您与堂主之间还有多少误会,但希望我这些只言片语,能帮您消除一些,一些……”她摆摆手,不再说话。

江楚舒了口气,扬着脖子看着廊檐外那探出来的一片白云。他庆幸杀佰讲到这有了完结,不清楚她继续说下去,自己将会是什么反应。

他脑子开始缠乱,凋零破碎的记忆在一时间拥现,交织钩连成昭卿那总在自己面前菀婉清雅的笑颜。他木然点了头,道了声谢,已经忘记了让下人们为她们安排房间的事情,踽踽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