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仙侠武侠>醉吴钩>第144章 满江红(3)

魏子旭两眼空洞,盯着篝火发呆。火光摇曳,还能浅浅映出他面上的泪痕,干到麻木,再没了情绪。

黎江楚跟萧也韫沉着心轻轻走来,坐在他身边。

萧也韫:“魏将军,对不起,我们什么忙都没能帮上……”

魏子旭麻木一笑,摇摇头没说话,又偏头去城墙上,昨夜他与马几丰并肩倚靠的位置,“昨夜我和他,还在上面谈着话。(失笑)我还捶了他几拳……我他妈怎么就没多揍那没长脑子的混蛋几拳?(一哽)再也揍不到了……”

他抬眼看着这两位少年,“他昨晚问起你们,我只和他说,觉得你们很像当年的我们。他点头然后告诉我,说你们都一样,像玉,像月,像风……”

“但其实你们跟我们当年也不一样。我们也许有着一腔热忱,但注定都是在自己的位子上,去看着一切悲哀的事情发生却无能为力。我们怀揣着家国天下的理想,却发现在这么大个国家内没有一处容身之所……但我总觉得你们不一样。”他拾起篝火边上的木枝,扔了进去,“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或许就是种感觉吧,几丰以前也总和我说,有时候信感觉,没错的。(淡淡一笑)你们帮我个忙行吗?”

萧也韫总感觉眼睛沉重,费劲才敢抬起来去看看魏子旭那张写满悲恸却又麻木的脸,“您说,我们一定竭力而为。”

“明早,平辽会再次进攻。”他扫了眼空空荡荡的军营,“我们这几百人,守不住的。但城关后面,还有一城的百姓。我魏子旭求求二位救救他们!算我魏子旭欠你们的人情,这辈子没机会,下辈子定当偿还!”

江楚与萧也韫齐声:“好……”

魏子旭一笑,道谢罢,从怀中掏出文铜钱,满是铜臭味,“我离家前,爹娘给我塞了一大袋铜钱,怕我路途颠簸,艰苦多难,我花到最后一文,便没舍得再花,总觉得钱还在,我离爹娘就不远,所以我一直留着。”他把钱递给了江楚,“我爹娘住在渠江南岸的一个村子里,你要是以后有机会能见到他,帮我把这个给他们二老,就说……他们的儿子在外面过的很好,让他们不要担心。”

……

天已蒙亮,魏子旭站在墙头上,看着满目疮痍的疆场。身边的士兵拱手道:“老大,都按您的意思问过了,他们没有想走的。说,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是我的兵,够种……”

“老大,属下不明白……这,这城我们守不住的!我们不是岳家将,我们不是飞虎军,为什么不弃城东山再起,来日再杀回来!”

“是啊…我们不是岳家将 不是飞虎军。”他抬起头看着烧得只剩下一小半的萧宋军旗,上面还有几个被射出来的窟窿,“(释然一笑)但我们是萧宋人!萧宋将士,死战不退!”

当他跨于马上回首遥望那凋败的城关,眼睛一个个扫过身后的每一位士兵,他们身上没有一个不带着伤痕,但他们脸上没有一个带着怯懦。

“兄弟们,都给我听好了!我只有一个要求!能活下来的,好好活着!活不下来,给我站着死!”

黄沙被尘风卷起,在崎岖磕绊的泥土上翻滚。铁骑从他们之间奔驰而过,冲破了本就破败的城门。城头的旌旗被拦腰斩断,在栗阳惨白的光炽下,伶仃飘摇。

可旌旗落下间,如同画卷拉开了帷幕,几百位将士在这片鲜泪纵横的狰狞疆场上,用长枪穿过自己的胸膛,像山一样,鼎立在自己家国的疆土上。他们各个睁大着眼,看向远方,他们在等,等待这片河山再次迎来它真正的主人。

魏子旭浑身被箭矢戈矛贯穿,怀里那记录着将士姓名的厚本子,掉落在地上。萧瑟的风徐徐将它吹开,吹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两个被划掉的名字——“马几丰”、“魏子旭”

“几丰,你不愿向平辽跪下。我替你,继续站着……”

……

江楚瘫坐在地上,靠着树桩,萧也韫就在他对面瘫坐着,也靠着树桩。他们暂时没什么力气再起来了,他们只有两个人,却希冀用一晚上救走整城百姓。他们能救的太少了,百姓愿意听他们的也太少了。

他们各个留恋故居,留恋他们生活了数十载的土地,他们相信城关守军,相信守了他们无数次的守军。而后他们最终在倒在了平辽铁骑,或是死在奔逃中,或是死在睡梦中。火与哀嚎交织在一起,与继续南下的马蹄一样,渐行渐远。

他们开始南回,一路回到学府。江楚站在学府门前犹豫了很久,并不太想进,怕进了门又会想起什么。

他跟着萧也韫走在清河湖旁,这是他在这学府第一次看见她的地方。那湖里的清荷还没盛开,但至少还在那里,可那枕舟而眠的她,自己再也看不到了。

萧也韫注意到了驻足不前的江楚,轻轻叹了声,上去握住他胳膊,轻轻拽着他继续前行。二人站在学堂外,杨先生照例在里面讲学。他们就站在那,静静听着杨先生讲的东西,可这些东西再也进不去他们的耳了,因为他们听过更真实的,更悲恸的。

他们唯一听进去的,是杨先生最后讲的一句话,“这是老夫,给你们上的最后一堂课。”

学生们陆陆续续从学堂里出来,看见江楚与也韫,都是先诧异一秒,然后有的是恭敬对也韫道声“萧斋长”,有的是开春新来的学生,认不得他们,只叹这俩公子样貌当真俊俏。

他们等学生们都走了个干净,才迈进学堂,向杨先生缓缓走去。杨先生低头收拾着他的书本与竹简,是萧也韫的咳嗽声吸引了他。他抬眼望向那二位,怔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来好好打量他们。

他这才发现,这两人身上再也没了去年的稚嫩书生气,多了份从尘世带来的炎凉。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京城的要人的信,已经写到他这里来了。

江楚与也韫本以为,这次见面会是久别重逢的激动与温馨,再夹着浓浓的师生情谊。可他们都没想到,最后的结局是不欢而散。他们从杨先生那里知道,中央要他们回京接受审理,原因是有人指控高汤县被烧,与他们有关。

他们两个为了城县不顾生死的人,留到最后反而被扣上了罪名。杨先生激动地遍遍告诫他们要学会明哲保身,他说只有命还在,才有可能去做成什么实现什么。

道理都懂,谁都懂。可江楚从高汤县走到鄂州城关,他心里压了不知道多少无法倾泄的苦恼与愤恨,在这个教他们暂时委曲求全明哲保身的老先生头上,找到了宣泄口。

江楚跟杨先生吵了很久,他争执到把自己的衣袖甩歪,外衫脱肩,头发挂在嘴边,还是他自己从嘴里吐出来又沾在嘴边的。萧也韫劝架也劝了很久,一次次拿下江楚想要往地上摔的竹简,一次次拉住江楚想抬起的手。最后是杨先生与萧也韫的咳嗽声叠加在一起,喧闹了整个学堂。江楚这才冷静下来,沉默了很久,对先生恭恭敬敬道了声抱歉。

但杨先生最后对他们说的,是他挥了挥手,转身对着那学堂里的古槐缓,缓飘出来的一句,“你们走吧。从此以后,你们不再是我的学生。”

这一句话不仅让江楚傻了眼,更让萧也韫寒了心。在后者心里,杨先生于他是暗室逢灯,无数次助他破除迷津。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最尊敬的老师,到头来做了这样的选择。

他们不欢而散了,永远不欢而散了。

萧也韫痴痴望着北方,望了很久,直到南风轻轻撩拨起他的头发,他感觉到了一丝柔暖。

江楚躺在地上合了眼,突然问道:“也韫,你说这世上为什么总有人怀揣理想,却找不到出路。又为什么…这种人偏是你我。”

萧也韫怅然一叹,贴靠着树滑坐下去,“历史于过去被人讲述,于现在被人经历,于将来被人演绎。前有古人,后有来者,但我们都一样,在这条道上撞到头破血流……”

江楚自嘲一笑,蓦然吟道:“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可是,你我的南风又在何处?”

萧也韫突然站了起来,直直盯着江楚,“这国家志在四方、心怀天下的有识之士千万多,各自怀揣理想却无容身之所,若我们能将这些力量汇聚一堂,凭借各方渠道与关系,或许足以成为一柄能扫清朝野奸邪的利剑!”

江楚听了也猛地坐起来,“也韫你是说……”

“我说了,我们前有古人后有来者,所以这条道上我们绝不是踽踽独行!我们要自己造一方实力,在朝在野都足以事君为民、保家卫国的势力。‘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我看不如就由我们来做天下失意落魄的才识贤士的西洲!”

自那一刻起,二人共同决定,他们要铸造一把剑,隐于江川松野,起于国破危难。而这剑的名字,就叫——西洲府。

——渠江南岸

“前,前几个月,他娘病,走,走了。就,就俺在这,在这等他。”

江楚听着老人的话,回了神,缓缓从怀里掏出枚满是铜臭的铜钱,拇指轻轻摩挲着,而后双手恭敬地递给了老人,“老丈,晚辈见过您儿子。您儿子,是边关的将军,是百姓的英雄。”

“那,那俺儿,怎,怎么样啦?”

“他让我告诉您……他过的很好,让您一定,一定保重身体。”

老人笑了,干枯的嘴唇因为这一笑,裂开了缝。江楚看得见,看得见他那拥挤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放出了光亮,一层浅浅的水光。

“那,那年轻人,你要是,要是能再,见到他,让他回,回来看看。就跟他说,他爹,他爹想他了!”

江楚挪开了视线,手捂着鼻子抽了口气,仰头看着天上的太阳,对老人微颤着笑道:“好,一定!”

老人听后,嘴角咧得更大了些,用拐杖拄起身子,弯着腰向家的方向走去,

“儿子,儿子过的好,那就好啊,那就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