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匆匆跑来，“魏老大！平辽军攻来了！”
“废话我又不瞎！知州那边有消息了吗？援军何时能到？”
士兵有些吞吐，“知州那边，那边还是，没……”
“利索点！”
“还是没消息！属下觉着，觉着他根本没有向中央请求援军！”
马几丰怔了下，立马道：“我来之前，并未在京中听到任何鄂州边境势危的消息。”他想了想，“你们是萧将军麾下的一支。萧将军前阵子因为景州的事情，似乎是得罪了王相，这鄂州知州，多半也是王相的人。”
“他们用人命捞钱，是萧将军看不下去出手阻止！就因为这个，就因为挡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就可以不惜城关将士的性命，不惜百姓的性命，不惜萧宋的山河？难道他王相权势已经大到可以掌控举国兵权了吗？”
“（叹气）王相兼着枢密使的职务，这调兵，确实需要他点头……”
魏子旭勒紧了袖口，重重砸在石墙上，“他奶奶个腿儿的！坐在用累累白骨堆起来的位子上，捧着金银珠宝，视他人性命为草芥！当的他娘的什么破官？！”他大骂一声，“集合所有士兵！”转身下城楼，一边穿好盔甲，正好撞见黎江楚跟萧也韫。
萧也韫，“您这是……平辽攻来了？”
江楚见魏子旭只是点了头，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奔着门洞而去，便对萧也韫轻声道：“你在军营等我。”说完追上魏子旭，“魏将军，我在边关待过，我能帮您。”
魏子旭脚下一顿，严肃道：“打仗是我们军人的事儿！你一个少年，好好滚回去睡觉，明儿一早赶路去！”
“魏将军！”
“（摆摆手）放心，我魏子旭在一天，这城关便在一天！”
……
马几丰就站在城墙上，跟萧也韫黎江楚一起。他们不知道等了多久，只感觉这个夜出奇的长，似乎几觉醒来都等不到明天。他们一直候，侯到了浓雾终于掩着残夜，乳白色渐渐驱散掉了黑暗，他们等回了……等回了寥寥几百的，残兵。可他们明明记得，昨夜出去的，还有近万人。
他们相互搀扶，踉跄着拐回了城关，刚进门洞，便纷纷丢盔弃甲，倒在墙边，再也没有了想动的意思。江楚与也韫一个个搀扶着他们，可他们就像浑身卸了担子，足有千斤重，情愿瘫在地上，双眼无神。
魏子旭拖着脚，沉沉地挪上了城墙，撑在垛墙上，久久不语。
“柳絮飞，麦穗肥，巢燕衔枝归——人言笑，童跑闹，村家烟火炊——”
江楚听着这呜咽而出的歌谣，手僵在空中，怔在了原地。许久才硬硬拧着脖子，看向低垂着脑袋立在那的萧也韫。江楚与也韫曾不断憧憬着未来的美好，憧憬一日的太平盛世，可他们这些幻想，总会被一桩桩一件件的现实，撕到支离破碎。
魏子旭听着门洞里的歌谣，接连叠起，城墙上仅剩的几个还算健全的兵，跟着不禁掩面落泪，哀鸿遍地，声声泣血……
“（偏头）几丰，收拾东西，离开这吧……”
“（皱眉）离开？（不安）你把话说清楚！”
“（仰头叹息）没什么说不清楚的。这城……我魏子旭守不住了。”
马几丰一把揪起魏子旭衣襟，“你什么意思魏子旭？你要当逃兵？啊魏子旭？你逃了你对得起你死去的那些兄弟吗？！”
“（一把推开他）马几丰！你说我对不起我的兄弟？”他手指着城墙底下，一步步上前，“你听不见吗？这些你听不见吗？！他们小的还不过十八，大一些的家里还有妻儿还有爹娘！你告诉我，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不是命吗？！又有谁在乎过我们？谁在乎我们？！”
魏子旭抽了抽肩，仰头看着城墙上破败飘摇的的军旗，“（失笑）平辽对这座破城墙是攻了又攻。我们守了又守，守到最后……你看到了，就剩底下那几百人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厚本子，砸给马几丰，“你知道吗？我刚来的时候，这军营里到处都是活蹦乱跳的人，喝酒的时候人都簇在一起能挤满整个城楼。”
马几丰小心把那染上烟灰的本子翻开，看着上面一个个名字——一个个被划掉的名字。
魏子旭：“可我每次带着他们出去。去，身边千人，回，身边百人。我每次看着他们面挂坚毅的冲去，回来各个满脸悲恸！那些断了腿的，爬在地上求我，求我把他带回去……可我刚把他背起来，他后背就中了箭，鲜血顺着嘴角流到我胸膛，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魏子旭抓起马几丰的衣领，“烫，他的血滚烫！烫的我心痛……（松开了手）我魏子旭自认，不愧对这些兄弟。”
马几丰垮着肩膀，垂头问道：“子旭，你还记得，你我几年前在酒馆喝的最后一顿酒，你说了什么吗？”
“（怅然回忆）我说……我要当大将军，我要成为萧宋铜墙铁壁，战到最后一人，我也绝不退缩。（自嘲）可我现在没办法了，我没法，没法把他们也送上黄泉。”
马几丰：“（目光炯炯）那百姓呢？你们走了，这一城百姓怎么办？他们能指望的只有这座城墙，只有你们！”
魏子旭怔住了，痴痴地扭着头看向身后这一座城，“百姓……我护了他们这么久了，我不欠他们的，我这些兄弟，活着的，死了的，也不欠他们的。我们不是岳家将，不是飞虎军，我魏子旭更没那么大能耐。”
“可你是萧宋人！子旭，当初你和我说过，若有一日你战死沙尘，能含笑九泉，若转身奔逃，无面为人！（握住子旭肩膀）你缺兵是吗，我还在这，我能帮你！我陪你一起，我当你参军！决不能让平辽那群人践踏我萧宋的土地！”
“你胡闹！”魏子旭一把挣开他，“你？你在这有什么用？去送死吗？！来人，把他给我绑了，押下去！”
“（挣扎）子旭！子旭！魏子旭——”
……
魏子旭痴痴坐在开裂的木凳上，手里转着缺口的瓷碗，桌上一盏蒙灰的油灯忽明忽灭。他已经坐在这里好几个时辰了，也把手里那缺口碗转了好几个时辰。他一遍遍回忆着马几丰的话，可他真的没办法了。
“魏老大！您的那位朋友不见了！”
“砰——”瓷碗摔在地上，碎开了几瓣，还翘着头撅着屁股摇晃。
“我不是让你们看好——”
“老大！平辽的将领带着几千人马在城关外五里地候着，说给您，说给您带了份礼物……”
魏子旭弹起来，眉头死死锁在一起，带翻了凳子，抄着武器火冲下楼，跨上马直奔城关外。果然，他看到了被绑住的马几丰。
“子旭，走啊！”
“（慌张）几丰！”魏子旭尖刺般盯着将领，“（吼）你想干什么？！”
“呦，这么激动？看来我抓对人了。（嗤笑）想干什么？你该问问这位想干什么。”他用脚踢了踢站在马前的马几丰的脑袋，“这个人今天跑到我军营，说什么，其实你们故意示弱，就等我们上当，好一口吃掉我们。我还跟他喝了好几坛酒，真差点就被他忽悠了！这面上是来诚降，可你猜猜，我今晚在哪逮住他的？”
魏子旭死死握紧拳头，爆出根根青筋。
将领：“辎重营！他是真拿我们当傻子啊！哈哈哈哈哈！”周围的平辽士兵便跟着一起哄笑。笑的很大声，在魏子旭耳朵里，如浪潮一样，一层又一层，退了又涨起来。
“子旭，你别管——”
“你就是个蠢货！难怪你自己考不上进士！”魏子旭愤然骂道，转而问那将领，“你到底想做什么？！”
“（叹口气）哎呀，你身后那座破城，早晚都是我平辽的。之前你们的萧将军还在，我们还不敢怎么样，但我怎么听说……听说你们萧将军被调走了呢？（嗤笑）我看你们好像也没什么人能守这城了吧？还派了这么个蠢货东西来。”他又踹了踹马几丰的脑袋，“诶，我看对面那位好像很在乎你，要不这样吧，你给我跪下，叩头，我把你还给他。”
马几丰：“你做梦！”
将领见他不愿，扬了扬头，身旁的副将立马会意，拔出剑直直刺穿马几丰左膝。
“啊——”他左腿瞬间软了下去，重重砸在地上。他身上倏然挤出冷汗，死死咬着牙，靠着右腿颤抖着撑起身子。
魏子旭：“（咆哮）几丰！你们别太过分！”说完双腿一夹马腹，就要冲杀过去。不料对方直接把剑架在马几丰的脖子上。
“你再往前一步，我就要了他的命。”将领戏谑的看着脸上刻凿这怒火的魏子旭，转而笑问副将，“他说我们过分，我们过分吗？”说完又扬了扬下巴。
副将把剑从马几丰左膝中拔出，又狠狠刺进了他右膝。马几丰感觉到血一滴一滴从他膝盖溢出，然后砸在地上，他似乎都可以听得见，自己的血滴声。他是跪倒在地，却趴着身子，用脑袋顶着地面，双脚疯狂震颤着发力，使劲了力气颤巍着把双膝再次离开了地面。
“你们这群混蛋！我要把你全杀干净！”泪水挂在魏子旭鼻尖下晃动，又顺着人中流进了嘴里。
将领用鼻孔睨着马几丰，“（微微皱眉）这么不愿跪啊。那我也仁慈一把。”他抬眼看向魏子旭，“哎！你跪，你跪下来我就放了他。”
马几丰听完，涨红了脸大骂：“你混蛋！你不得好死！子旭，不要跪！”
魏子旭抖着身子，咬碎了牙，狠狠问道：“你说话，算话么？”
“（挑眉歪嘴一笑）算！当然算!”
“子旭！别给他跪！你是萧宋人，你死也不能跪这些平辽人！”
马几丰声声怒吼在魏子旭耳边刮过，割得他耳朵生疼，但他还是慢慢下了马，死死盯着脚下的土地，膝盖艰难的慢慢屈了下去。
马几丰用下巴撑着地，抬着眼挤出额头几道沟壑，血丝蔓尽的双眼，望着子旭就要跪下来的身姿。他见身旁的副将斜劈着腿站着，奋力用身子撞向他那支撑的腿。
副将没有准备，脚下失力，直接翻到在地。马几丰不顾膝盖上的疼痛，用嘴将副将鞘里的剑叼了出来，没待副将反应过来，牙齿死死咬住剑锋，用双脚死死撑直上半身子，让剑首顶着地面。
魏子旭怔然看着他，自胸腔底嘶吼，“几丰！”却只见到马几丰抬眼看着自己，裂开被割裂的嘴角，然后灿然一笑，脑袋径直对着剑锋顶了下去。
鲜血自马几丰脑后喷涌，剑锋上那滚烫鲜亮的血，顺着剑刃，缓缓流淌。
魏子旭呆呆的望着马几丰，那还滴着血的双膝，就是死也跪在地上。他先是痴愣在原地，然后猛地仰头怒吼，如雷鸣贯彻云霄，“（抄着剑狂奔而去）老子杀了你们!”
“老大！冷静些老大！”身边的人四个五涌上，揽住他腰，挽住他胳膊，把他拼命向后拽扯。
平辽的将领瞥了眼地上的马几丰，鼻子轻哼一声，“今夜再好好看看你身后的这座城吧！明日太阳升起前，它将不再属于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