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仙侠武侠>醉吴钩>第142章 满江红(1)

——景炎三十九年初夏,鄂州城关。

酒坛一碰,酒水跟着自里面逛荡出几滴,马几丰高抬着下巴咕咚咕咚往嗓子里灌酒,而后重重往开裂的木桌子上一摔,摆摆手道:“不玩了,你们这些行军打仗的,划拳,我玩不过你们……嗝——”

“哎你行不行,这才几轮啊就要爬了?切,我这还陪着你一起喝呢!”魏子旭用腕扣揩去嘴角溢下的酒。周围一起喝酒的将士也跟着哄闹。

魏子旭看着眼神晕乎,耳朵已经翻红的马几丰,起身胳膊一把抄在他腋下,把他架了起来,走向了城楼外。

“诶,我记得你原先不是不会喝酒吗?”马几丰趴在垛墙上,长长伸着脖子干呕,没回他话。

魏子旭看了他这狼狈样,不由一笑,饮了口酒调侃道,“之前从没见过你喝酒,今儿非要跟我划拳,还以为你多能喝,亏我还为你特意破了军规。想不到这个京中大官儿平日的风光样,难得的醉成烂泥狼狈的样被我瞧着了。”

“(晃着脑袋)别叫!再叫我,我吐你身上……”马几丰喘了口气,压下去气管里堵上来的劲,“大官……不过是成天弯着腰,低着脑袋,看着别人脸色,给,给他们擦擦屁股!”

马几丰说完,自顾自的笑了笑,胃里又一阵翻涌,终于压不住,顺着喉咙从嘴里喷涌出。魏子旭轻轻抚着他背,“不能喝还逞能!”

“(笑)这不是,好多年没见了吗,一高兴,没管住自己。”马几丰这一吐,把自己吐清醒了不少,说话也正常了不少。

“是啊,好多年了。你在京城做你的官,我在边关做我的小将——这次来,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不想回去了。我觉得待在这挺好的。你看看刚才那些喝酒的将士们,个个的,多真啊。”说完他又打了个酒嗝。

“(笑)你别开玩笑了,你一个文人,待在这这边关,能干什么?”

“怎么,你瞧不起我?”

“(笑)我哪敢瞧不上你啊……你,在京城过的不好吗?”

“嗯?(突然一笑)好!怎么不好?”他拍了拍自己脑袋,“我整日在京城逍遥快活,在皇宫饮酒赏乐,你说过的好不好?”

魏子旭笑笑没回他话。他俩胳膊肘抵着垛口,背靠着墙昂着脖子,感受许久未见的故人带来的暖风。只是他这边关将士,耳朵比常人要尖很多,他听到远处隐隐有士兵两两三三议论着什么。

再听仔细了,说的是马几丰当年科考舞弊的事情——当时的传言。魏子旭从来不信,当年不信现在也不信。他出声呵住那三三两两多嘴的人,又看了眼马几丰,发现他也盯着自己。

马几丰见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偏过头去,突然道,“想不到这么多年了,还有人知道当年的流言啊……”

“都这么些年了,他们那些混账话你怎么还往心上搁?”

“那我要真舞弊了呢?”他突然又问道。

魏子旭怔怔望着他,然后笑了笑,“说什么玩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他见几丰扬嘴一笑,便岔开话题,“不说了。我让人给你安排了个营帐。”说着他又把胳膊抄在马几丰腋下,“来,我架你去休息。”

“(轻笑)好,我的大将军。”

“(笑)说什么胡话呢你。”他就这么架着马几丰,往城关下走去。

“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当时没屁丁点大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比你高,有一次你爬树从上头摔下来,捂着屁股嗷嗷大哭,我就这么把你架回去的。”

“放屁!明明是我比你高!”

“诶你们文人说话不都讲个斯文?怎么你说话比我还臭……”

……

魏子旭从营帐走出来,撞见前来报告的士兵,赶忙把手指竖在唇前。等拉着士兵走远了,再问是什么事儿,这才知道有两个少年来城关——萧也韫与黎江楚。

自打从高汤县离开后,萧也韫一直与江楚和他哥保持足够的距离。萧也韫本以为自己真的染了瘟,但是过了那么十来天他发现自己只是咳嗽,江楚也发现他只是咳嗽——除了有时候严重些,会咳出血来。

萧也渊让那自愿到高汤县的随行赤脚大夫给萧也韫看看,说要是他自己也不小心有了事,尽管把家属什么的告诉他,保准家人后半辈子吃穿用住不愁。

那赤脚医生一听这好事儿,应了下来。他给萧也韫查了个遍,发现萧也韫本来可能是真的染了瘟疫,但说他静脉里有股药效把绝大多数的疫病都给顶消了,只落下个咳嗽的病根。

萧也韫听这话,先是愣了愣,像个没头没脑的傻子,然后半天缓过了神,反复问那大夫是否是真的。他自己还没高兴,就被江楚一把抱住。

江楚心里把仙婆感谢了不下百遍,终于知道这大大咧咧被人叫“疯婆”的姑娘,脑袋上却有个“仙婆”的名号。他甚至打算今年过年给仙婆摆桌子上,烧几根香给她供起来,每天拜拜,好报他们无灾无忧。

后来再想想,又实在是怕仙婆把他脑袋拧下来泡她那药罐子里,只能是算了。倒是那赤脚大夫反而有些失落,天降横财不翼而飞了。

萧也渊本想好好陪着他弟,但是戎马关实在是打的厉害,他只好再三托付江楚一定好好照顾也韫。然后启程赶赴戎马关,留江楚跟也韫慢慢在历练。只是二人不知道,就在他们路途中,曲陵王被革了军职,调去了南方荣春府。

可那昏庸的老皇帝根本不考虑此举的后果。萧也渊一走,守在戎马关的青甲军军心瞬间涣散,说曲陵王为国征战,却遭朝中奸佞陷害,不如起兵谋反。戎马关一乱,平辽军顺势就压进了关,闯入鄂州,一城一城的吞并。

魏子旭把二人招待进军营,给他们备了两碗清水。

萧也韫拱手作揖:“见过魏将军。”江楚在旁附拜。他话刚说完,立马俯下身子咳了几声。然后魏子旭发现,他身边的少年正轻轻抚着他背。

魏子旭抬起二人胳膊,“嗨,哪门子将军啊,不过是守着这城池的一位将士罢了——呃,二位来这城关,有什么事儿?”

萧也韫顺了顺气儿,“是这样,我们是来找萧也渊萧将军的。”

“(叹息)那你们来的可真不巧,萧将军前阵子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了?”

他攥了攥拳,“上个月景州高汤县春瘟,萧将军为了百姓,得罪了朝中那姓王的老混蛋,被调去了南部。”

萧也韫回头看了江楚一眼,意味复杂。俩人大老远从景州跑来,还是晚了。

“呃那个,不知二位是何人,为什么要找萧将军?”他见萧也韫偏头看了看江楚,犹豫着不太想说,“无妨,不方便说便不说。二位也都大老远的来了,就在这军营歇歇脚吧。”

……

春日的夜里还有些清凉,魏子旭倚在垛墙上搓了搓手,哈了口气,见马几丰伸展着胳膊扭着脖子走来,“我还以为你会一觉到明儿早呢。”

“我又不是猪。”马几丰胳膊倚在垛墙上,拾起块石头抛在手里。他好像抛了很久,然后把石头往空中远远一扔,然后沉默了会。

“我……今个儿白天跟你说我舞弊那事儿,你听着没?”

“你那根本不好笑的玩笑话?听着了,怎么了?”

“那,那不是玩笑话。”马几丰吐了口气,然后认真盯着魏子旭,“我当年的确舞弊了。”

魏子旭没说话,只是盯着他。马几丰感觉他的眼里似乎多了些什么,疑惑吗?不解吗?愤怒吗?他自己说不清楚。

“你就不想问问吗?”马几丰撇开脑袋躲掉他眼神,“(笑)其实这事儿我打算一辈子烂肚子里,但今中午喝多了,也不知怎么的就说出来了。憋了好多年了,既然已经开头了,你就是不问我也要说说。”

魏子旭抄着胳膊,凝视着倾着身子爬在垛墙上的他。

“当年在皇城,我想尽办法,倾尽钱财,还是让我找到了渠道。我不求高中,我只求在榜。”他顿了顿,然后继续回忆道:“审卷的收了钱,也确实办了事儿,我是榜上最后一位。”

魏子旭抽了抽鼻子,看着远处,漆黑夜里他什么都看不清,就像他现在有些看不清马几丰一样。他偏过头来,“你不是想要我问吗。好,那我就问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他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为什么……(苦笑)因为我穷怕了。”

他昂起脑袋,“子旭你知道吗,从小时候我开始记事儿,到我进京赶考,我过了十几年我就穷了十几年。这么些年,我都是靠着你,靠着你父母活下来的。我到京城的时候,我为了活下去,运气好院寺施粥,运气不好我就只能……只能跪在地上乞讨。夜里我有时候睡大街,要是碰上金吾卫赶我,我就只能和狗一窝。”

魏子旭瞪着他,用拇指在鼻子下揩过,又抽了下鼻子,喘了口气,“这就是你舞弊的理由?魏几丰,你家是穷,可我从来都拿你当兄弟当朋友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

“可我瞧不起我自己!”他突然大声了,几乎是在嘶吼,“我不想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那你该发愤图强证明你自己!不是靠着这些邪路去夺得这些本不该属于你的!”

马几丰被他接来的话吼停了,沉了口气继续道:“(怅然)子旭你知道吗,这个世上成功的永远都是那寥寥数人。而大多数人,被那些所谓的向上的话语激励,那些警言灌洗,最后成了什么?”他了然嗤笑。

他转过身来对着魏子旭,指着自己道:“我!我很清楚,我会试就险些没考上,想靠自己及第?下辈子!”

他又扫了眼拧着眉头喘着粗气的魏子旭,顿了顿,然后继续道:“我当时知道我及第之后,(失笑)我就想知道,哪个倒霉蛋子被我挤了下去。”

魏子旭握了握拳。

“后来我找到了那个人……那个人的家里,破茅草屋,刮风漏雨,老爹还瘫在床上。就,就一个母亲,在那几个破木棍搭起的架子前,一边扇着柴火一边抹着泪……子旭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睁大了眼,汪着浅浅一层水,“(颤声)他们砸锅卖铁供儿子念书进京考试,儿子落榜觉得对不起他爹娘,自己投湖……淹死了。”

他眼眶里就像拦着一片湖水,因为他口中的“倒霉蛋子”,冲跨了湖岸,湖水决堤而出,“(呜咽)我,我连一句,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来得及跟他说!”

魏子旭攥紧拳头一下冲着他脸砸过去,马几丰被这一拳砸得有些晕乎,踉跄了几步。魏子旭颤抖着手指指着他鼻子,“哭?你有什么脸面哭?!马几丰,你他娘的看看你自己现在这个混账样!你还记得你当初走的时候你说的什么吗?!你说你悬梁刺股,你卧薪尝胆,你发扬蹈厉,你要靠自己考上金榜,你要靠自己做上大官,你要靠自己为这天下做些事情!”

“(咆哮)是!我是说过!就算我舞弊,可这些话我都记得!我的踌躇壮志我热忱的心它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马几丰你问问你自己,你问问你自己你配说这些话吗?!”

马几丰突然抬起头,双眼死死盯着魏子旭,像把刀一样就要刺进去,“子旭你白天问我什么?你问我在京城过的好不好?”

他直起了身子,一步步走向魏子旭,“我天天跟着那群禽兽在宫里举着杯饮酒赏乐!我天天看着那昏君在殿里宫女们莺歌燕舞!我看着,我看着那个都没我胯高的孩子,抱着那群所谓的官!哭啊,求啊——为他那根本无罪的母亲!”

魏子旭看着怼在自己脸前,目光尖刺般的马几丰,自顾自的痴痴的笑,“几丰……”

“(自嘲而笑)我就,就只能看着,我就看着这一切!我想说话,可他们,他们不让我说……”他盯着魏子旭,手指着自己,扬着嘴角,“他们说我傻,说我痴,说我疯了!他们说,本来就这样。子旭我问问你!本来就这样吗?该这样吗?!”

魏子旭又握紧了拳头,这次却并不是想去揍马几丰。他沉默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马几丰挪开了目光沉了声,又垂下头拾起块石头在手里撵着。

席席凉风顺着袖口,衣襟,灌进二人胸膛,给这沉默填了分萧瑟。

“这些,我不想跟人说,尤其是你。”

“……那你…那你为什么,为什么又跟我说了?”

“(看着魏子旭)我知道我有罪,我想带着那个人的那一份,好好为萧宋做些什么。可到头来,到头来我装疯卖傻!我跟着他们一起,我委曲求全!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一个人憋得,憋得难受我……”马几丰声音震颤着,“(吐了口气)我就想找人说说,可我没有人能说,我只有你……”

子旭看着他,感觉眼皮子有些沉,心也沉,良久吐了口气,上前拍在他肩膀上,“你有我,我就在这。”

马几丰揩去已经被风干的泪,“说出来好多了……(笑)你揍我那一拳,我也舒服点。”

魏子旭又在他胸膛捶了一拳,“你就是欠,你就是该!欠打该揍!”

马几丰笑笑,他们都不再说话了,风会替他们继续说下去。马几丰隐隐听到了咳嗽声,寻声眺见了军营里并肩溜达的黎江楚跟萧也渊,“诶,那俩谁啊?”

“不知道,问他们身份,不太愿意透露。我刚开始也担心,但是跟他们聊了聊。发现,他们就像当年的你我一样,怀着为家为国的热忱。”

“是吗?”马几丰听罢,眯着眼多打量了那二人一番,“你别说,他俩真的很像,一样如玉,一样如月,一样如风。”他顿了顿,总感觉那二人行走在那,不是两个行走的人,而是滔滔不尽的江水与徐徐长盈的清风。

“(轻轻给了马几丰一拳)到底是文人,好好说出的话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就是希望他们不要像我们一样。”

江楚陪也韫在军营里走着,实际上只是在转圈,军营里很多地方是他们不该去的,这些江楚都清楚。萧也韫基本没走几步就得咳嗽几声,江楚那心就被他咳得抓挠。

“萧大哥被调回南方,你接下来想去哪?”江楚问。

“我想我该先给兄长写封信。”他顿了顿,“然后我想回趟学府,看一眼杨先生。再然后,我要东去,进京赶考。”其实以他这世子的身份,功名哪需要考啊,但萧也韫只想靠自己。

“好啊,我陪你去。”江楚对他笑笑,然后道:“回京城也好,我在京城认识个神医,那抵瘟疫的药就是她给我的。等着我们回了京,我想办法找找她,一定能治好你这咳嗽。”

“竟然需要想办法找她?”

“她啊,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每年岁旦我是一定能见着她。”

萧也韫笑了笑,问道:“你不打算科考么?”

江楚想了想,“其实之前,因为家父的原因,那老皇帝召我入翰林,但我拒了,父亲因为这事儿前前后后为我擦了不少屁股。”他抱着胳膊,“那老皇帝无非是想让我入宫,陪他欢歌宴饮然后再给他写写东西,好供他乐呵乐呵。我要是真去了,不把纸笔砸他脸上就不错了。”

萧也韫笑出了声,然后又咳嗽几声。

江楚轻轻抚着他背,继续道:“我不打算考功名,我等着你考出来。等你平步青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就接过我爹位子,做你将军。你治内,我御外,何愁这萧宋站不起来?”

“好。”萧也韫说。

城墙上的魏子旭突然一皱眉,死死盯着垛口那微微震动的石沙,他放眼眺去,只觉得十几里外,压成了一线,远远的又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踏在他耳膜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