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不久前周扶疏来闹了一回, 云霄派战力受创,不少弟子身负重伤,难以下山除祟, 城中百姓多有怨言,聂神芝头疼已久, 拖着病体亲自除祟,等到天亮, 虐祟隐去后才回山休息。
虞绾把自己珍藏的灵丹送去, 聂神芝谢过, 询问虞绾意见后转送给徐值等人。
虞绾倒是惊讶,陪着打坐一阵,用过晚膳后才问道:“这是转性了?从前你可不喜欢徐值。”
聂神芝唇无血色,白发白衣, 满面愁容, 轻声道:“经此一事, 我才发现她是有担当的, 不止她,我们门中的女仙无一退却的, 殷彩的事……不论百姓还是散修都言语中伤,她们心里难过,但也没撇下责任, 老实说, 我并不如她们。”
春意淡去,已至初夏,夜里凉风阵阵, 树影婆娑。
虞绾看了她一会儿, 心中有些不忍, 转过脸去望碧纱窗上的叶影,轻声道:“翎萝对你而言是最重要的,若我是你,看到门中弟子用食灵符伤害她,我恐怕要杀了他们泄恨。”
她说起司翎萝,聂神芝又是一重忧虑,“我是信绍芒的,可翎萝……她不适合在修真界奔波,此事一毕,绍芒必然名声鹊起,她能舍下唾手可得的仙首之位吗?”
虞绾沉色:“掌门还是不了解绍芒,她不是稀罕虚名的人,人世间总归真情最难得。好比荊夜玉当年的死身救世,那是修道之人的初心,但她也只有一次舍己为人的决心,千帆过尽,世道让人失望,怎么还能像当初一样呢。可天地有灵,又怎会只有一个荊夜玉?必然有新的人担起那份责任。”
聂神芝淡淡地听了,没什么反应。
次日,聂神芝缓好精神,准备夜里去替小辈除祟,殿门一开,徐值等人候在外间,神色凝重。
聂神芝问道:“出了何事?”
徐值与尤萼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
陆灼出列道:“掌门,城中虐祟已经除尽……”
聂神芝皱眉,“当真?”
陆灼眉梢带喜,眼底藏忧,语气复杂:“确实是真的。除祟之人是……绍芒师姐。”
她犹豫片息,道:“绍芒师姐托人带话,请掌门赶去齿雨城,最迟三日,幕后真凶便可抓获。”
聂神芝忙道:“翎萝跟绍芒在一起吗?”
陆灼愣了愣。她不知掌门这么关心司翎萝。
徐值替她回道:“在的。”
徐值又补充道:“她们都安然无恙。”
聂神芝提了几个月的心终于放下一些,道:“既是这样,陆灼你去找虞绾,我们一同去齿雨城。”
陆灼领命,去了颍觅峰。
徐值和尤萼回珠尘楼寻玉慈长老。
在路上,尤萼没忍住问道:“掌门跟翎萝师姐是旧识?”
徐值道:“大约是了。”
尤萼道:“才半年不到,发生这么多事,绍芒变成了荊夜玉,翎萝师姐竟然是被生灵神护佑着的,太不可思议了。”
世间事总是瞬息万变。
徐值叹道:“那个周扶疏……”
尤萼道:“掌门启用剑阵都没有抓住她,望仙境界这么厉害吗,她竟然撕碎了剑阵,好多人都被伤了,要不是绍芒来的及时,镜姝城怕是要撑不下去了。”
徐值冷笑:“周扶疏这种人……死不足惜!”
***
虐祟横行三个月,三日不到就被清除。
各大仙门闻讯,全都赶至齿雨城,想观仰除祟之人的风姿。
然而月朗风清的夜里,虐祟横闯街市时,蓦然被三千水丝捆缚,随之而来的是凶恶的紫流火光,净火焚烧时,如风摧树折的咔嚓声,暴烈又无情。
无数人围在街道处,待看清为首之人时,心中大震。
有人惊道:“真的是绍芒!”
别人破没破防不知道,璇衡宗的几位仙尊各个一副要把自己吊死的愤恨模样。
“假模假样!”
白芦怒道:“还愣着做什么,放虐祟的人来了,还不抓了她!”
璇衡宗的弟子跃跃欲试,左右探看,见无人动手,也不敢擅自出列。
白芦想到自己在荊夜玉手底下吃的亏,一下子气涌心头。
凭什么他辛苦到最后,什么好名声都是荊夜玉的?
当年魔族攻占符离城,大家一同去符离除魔,遇到一个为父亲求药的男子,那男子多可怜,那男子的孝心天地可鉴,他怜悯此人,为他求一条生路,可荊夜玉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那个男人。
如此冷硬心肠的人竟也能飞升!
当日他质问荊夜玉为何要杀无辜之人,荊夜玉竟然说那个男人向魔族求药时祸害了符离城的女娘,将那些无辜的女娘送去魔族……
就算没有那个男人,魔族想要俘虏城中的女娘也有别的办法,凭什么要杀一个这么有孝心的男子。
可恨他当时敌不过荊夜玉,打斗时不过三招就被她踢倒吐血。
这是他一百年来的心结……
云宝鸢原本害怕众人围攻绍芒,但看没人动手,心里的慌乱少了许多,站出来说道:“你说虐祟是谁放的就是谁吗?真拿自己当判官了,杀虐祟时不见你尽全力,这会儿还挺有力气的。”
白芦忍无可忍,阴着脸扬手,猝不及防要打在云宝鸢的脸上。
只是下一刻,他挥起的手臂使不上力,钻心的疼痛让他形容骤变。
谁也没想到,原本捆缚虐祟的水丝……竟然捆住了他的手臂,不仅如此,另有五条水丝慢慢地绞断了他的五指。
如此变故让众人傻眼,璇衡宗的弟子也不知该不该出手,场面有些混乱。
而绍芒缓步走来时,所有人整齐地往后一退。
他们合力除祟三个月,收效甚微,绍芒来了不到半个时辰,城中虐祟尽数降服。
也有人暗自想,或许这是绍芒的阴谋,自己放出虐祟,自己收服虐祟,沽名钓誉,从此平步青云,但他们不敢说。
白芦就是证明。
韩吉勋不同情白芦,但眼下若不压制绍芒,修真界哪还有他的地位,他立即站出来,骂道:“还敢现身?不问你的罪已经是最大的宽恕了,竟还敢对前辈动手!”
绍芒的身子还没完全恢复,脸色苍白,有些病弱,但又无端多了些威压,“前辈?”
她淡声道:“什么前辈?一百年前在除魔中浑水摸鱼的男修罢了,白芦能到今天这个位置,可见你们这一辈全是废物。”
当年的除魔大战中,韩吉勋是躲起来的那一批,大胜后他又假装自己也是除魔的好修士,在璇衡宗混了个名头,因而不知那场大战中荊夜玉与白芦这起小人的摩擦。
他这些年在璇衡宗养尊处优,还没被人这么对待过,气不过但又不敢贸然出手,只能说嘴:“真拿自己当荊夜玉了……就算是你们云霄派的掌门来,也得跪在璇衡宗脚下,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怎么配?”
绍芒道:“那就证明一下你们璇衡宗的能力。”
韩吉勋没反应过来,只见四周地面又‘长’出来无数的虐祟,这些虐祟中有树根所化,也有烂泥所化,更让人生怵的是,白芦的手指……竟然也以一种不可思议地速度变成了虐祟形状。
白芦愕然,而他的手指变成虐祟后,对他仿佛有千万重恨,竟然慢慢长成了他的模样,张着嘴对他疯狂啃噬。
他忍着断指之痛,与之交手,发现这五只虐祟不止化成了他的模样,还拥有他的灵力。
他被自己的一部分打的节节败退,好不容易退出去得空望向绍芒,吼道:“逆徒,是你放的虐祟!”
绍芒轻蔑地看着他:“对啊,这次就是我放的,怎么样?”
白芦气急,不顾虐祟的撕咬,要冲向绍芒这边,可飞到一半,两只脚被虐祟抓住。
他惊恐地回身去看,那五个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虐祟目色贪婪,脸色狰狞,丑恶到望之欲呕。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真面目,欲盖弥彰地拿剑去砍虐祟的脸。
绍芒看着看着就笑出声,对旁边的司翎萝道:“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真好笑。”
司翎萝道:“他还可以更丑。”
所有人都退开。
新来的虐祟‘认人’,大部分都围着白芦和韩吉勋,小部分对准当日用食灵符的弟子。
韩吉勋敌不过,向靳复谙求助,但靳复谙冷眼旁观,没应声。
她不管旁边的闹剧,看向绍芒,道:“虐祟是你放的?”
绍芒微笑:“刚才的是我放的,之前的不是。”
靳复谙挑眉:“之前的不是吗?要是别人不信呢?”
绍芒面色柔和:“爱信不信。”
在场众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这些时日他们可没少诋毁绍芒,若非虐祟横行,他们还在追捕绍芒。
可现在绍芒大大方方现身,一路除祟,又对他们的信任不屑一顾,倒让他们无地自容。
经过这几个月的除祟,靳复谙对修真中人有了新的认识,除魔卫道、惩恶扬善只是口号,欺软怕硬、是非不分才是他们的底色。
她在怀疑修真界时,也不免回想起靳羽只对荊夜玉的痴迷。
难道世态浑浊,人人都要往泥里泡吗?有所为,为而不有,难道不对吗?
她不禁恍惚,修道的初心是什么,她是何时开始否认荊夜玉的?
难道靳羽只的死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吗?
她为了逃避责任,转头去怪罪荊夜玉,和白芦之流有何区别?
白芦之流只懂得尊重自己,她差一点也是了。
她踌躇片息,道:“你话中之意,是知道谁放了虐祟?”
绍芒道:“知道。”
靳复谙默然一阵。
而此刻,璇衡宗的弟子都慌乱起来。
他们已经认不出哪个是白芦了。
更可怕的是,他们不知道怎么去谴责绍芒。
之前能肆无忌惮地辱骂绍芒,是因为璇衡宗还有威信,他们自认为绍芒还需要他们的认可,因此他们的侮辱是很有震慑力的,但经过除祟一事,璇衡宗的威信也不同往日,绍芒更是对他们嗤之以鼻,他们忽然明白,自己什么都不是。
当绍芒说出‘爱信不信’的时候,他们有种……自己已经在绍芒眼中消失的恐惧。
白芦的惨状让不少人同情,有一名男修看不下去,站出来指责绍芒:“就算白宗师做的不好,那也是为了除祟,你怎么能这么胆大包天!”
云宝鸢在除祟时就和这名男修不和,此刻听他出来‘讲道理’,心里厌恶到极致,在一旁道:“你这么怜惜白宗师,上去帮他啊?说嘴谁不会?与其指责别人,自己站出来见义勇为来的更实在。”
那名男修满含愤懑,差点要对云宝鸢拔剑相向。
之所以剑没拔成功,是因为有人从背后掏穿他的心脏。
血扑出来,众人呆住。
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僵硬着转头去看,见白芦披头散发、面带血痕,一只手穿进他的胸膛。
他登时有种被背叛的失落感,然而白芦下手太狠,他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白芦收手时,他胸口血流不止,死的和他动嘴皮子‘见义勇为’一样容易。
有人颤声道:“云宝鸢,你……”
云宝鸢嫌恶地道:“不是我!”
六个白芦又打在一起。
对面响起一道略带歉意的嗓音:“不好意思,是我。”
一时间,众人都不敢再去看绍芒的脸。
她竟然……这么狠。
云宝鸢有种扬眉吐气的畅快,头抬得更高。
天知道她整日和这些贱货在一起,心里多憋屈,如果虐祟能把这些人全杀了,才算是做了件好事。
她以前还没这么冷硬,可是这些贱人诋毁绍芒的话实在太难听,把她刺激的快要精神失常,她能忍着没一个个杀完,纯粹是因为修为不足。
因为这个男修的惨剧,谁也不敢再帮白芦说话。
于是众人便胆战心惊地看着六个白芦厮打,韩吉勋那边自顾不暇,曾用过食灵符的弟子也被虐祟撕咬的稀稀拉拉,明眼人都看的出,修真界得变天了,他们背后没人,就不敢再说什么,瑟缩在一旁,和先前张罗着要吊死绍芒的神气模样完全不同。
靳复谙漠然盯着白芦,问璇衡宗的弟子,道:“还认得哪个是你们白宗师吗?”
那名弟子惶然无措,不停摇头。
靳复谙道:“这还真是自作自受,被自己杀死,也就不必脏了别人的手。”
韩吉勋也是机灵,趁着众人都关注白芦,便遁走而逃,回璇衡宗求助。
这时,璇衡宗能帮他的人只有荊晚沐。
***
漪沧殿。
周扶疏看着殿中央的祟炉,眼中含笑,“外面那些人把师尊当神一样求,哪里知道虐祟就是师尊放的呢,我早说了蠢货就该早点死,活着也是被人当枪使,有什么意思呢。”
荊晚沐闭眼打坐,耳朵动了动,道:“有人来了。”
周扶疏依着她的意思,隐匿藏身。
韩吉勋跌跌撞撞从殿外跑进来,面色仓皇,踉跄摔倒,口中道:“宗主,齿雨城被绍芒给——”
他的话被眼前的祟炉打断。
祟炉中挤满了虐祟,幽寒之气扑面而来,韩吉勋打了个哆嗦,眼神呆滞住。
荊晚沐睁开眼,道:“绍芒怎么了?”
韩吉勋意识到什么,额头暴汗,惊恐地往后退:“没、没什么……”
荊晚沐叹道:“你都逃回来了,看来绍芒已经到了齿雨城,那我得准备一下,好好迎接她。”
韩吉勋狼狈地转身要逃,却被一道无形之力拉回去,转瞬之间,人已经停在祟炉上方。
他往下一看,祟炉中的虐祟全都在饥渴地叫喊,不停叫嚣,像是迫不及待要将他分而食之。
荊晚沐缓步走下来,抬头瞧了他一眼,眼中嫌恶之意蓄满,“忍你很久了。这一批虐祟是我留了很久,牙口是最好的,正好饿了几天……”
韩吉勋失了力气,连挣扎都不能了。
他还以为自己逃了出来,还以为荊晚沐会杀了绍芒,可没想到是自寻死路。
荊晚沐微微叹气,“绍芒就是太心软,她是荊夜玉的时候就太心软,才让你们这种贱种活了这么久,我若是她,一定先将你剥皮,抽骨,再淹入茅厕……不过嘛,被这些虐祟一口一口吃掉,也不比剥皮抽骨好受,它们不喜欢骨头,只能慢慢啃了。”
韩吉勋大汗淋漓,不停发抖,求道:“宗主饶命……”
荊晚沐笑了笑:“那可不成,你好好享受吧。”
困住韩吉勋的那道力乍然消失,跌入祟炉时,韩吉勋的耳朵被一只虐祟咬掉了。
他目光呆滞,和荊晚沐对视一眼。
荊晚沐唇边含笑。
不过她有些可惜,毕竟绍芒不在,无法分享喜悦。
这就是她要教会绍芒的最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