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池觉得上天当真是眷顾他。

  明明早就应当死在幼时的那一声枪响,却又苟活了那么多年。明明已经死了,却又重新回到这人世间。

  他人生坎坷,但到底说不上曲折。

  只是少时被抛弃,至从未被爱过后死去,已经耗费了他这世界所有的期待,死时,也从未望过有这样的际遇。

  活着没什么意思。

  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又或者只是与从前南辕北辙罢了。

  忘却前尘,不忆往事。

  他好像混沌了许久,久到内里只剩下虚无,前尘往事尽数消散,只余下后悔与无尽的疼痛。

  所有的过往最后都变成了一片单薄的影子。

  他终于学会了遗忘,以二十八年的人生与死后漫长的漂泊为代价。

  痛苦、抑郁、悲伤,连同腐朽生根的梦皆尽数散去。

  他就像是一条刚出生的脆弱不堪又艰难吐息的小鱼,只孤独而寂寞地等待着被捕获。

  而有一天,渔夫打捞起了他。

  养了他一段时间后,渔夫嫌弃他不够漂亮,不够有生命力,他便重新回到了大海。

  再醒来,是在一间教室。

  何池趴在桌上,缓缓地恢复了意识。

  窗外的光晒在他的身上,他眼皮颤动,被那光刺得恍惚,日光照亮了了梦里漫无边际的冰冷。

  那么一刹那,他以为他只是做了一个荒唐又冗长的梦。

  梦里是一片灰色,是海水冲刷后的狼狈和湿润,他好像忍受了数年的冰冻,以至于他无法分清现实与幻境。

  他又为什么还活着?

  活着就像是一场无边无际的大梦,无论是一念之差亦或是蓄谋已久的深情,皆为一场大雪过后的消融,满地泥泞。

  台上的教授举止绅士从容,四周座无虚席。

  讲到爱,教授说,“莫里曾经坦言,爱是唯一的理性行为。人活在世上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就是拥有爱。”

  “你们是我的学生,所以我希望你们能真正懂得,爱是什么,并且学会去接受。不要自卑,不要胆怯,不要害怕别人是否接纳。”

  声音落入他耳。

  “在短暂的生命中,享受全新的人生。”

  教授温文尔雅,目光落在何池身上。

  何池的瞳孔失焦,直直落下一滴泪。

  眼泪砸在他的手上,已经失去了温热,凉凉的,他指尖颤动了一下。

  何池发了好长好长的神,他浑身乏力,始终没有想起自己是身处何地,直至铃声响起,教授准时下课,座下纷纷散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哪儿。

  “何池,”旁边的人叫他,见他没反应才伸手推了推他,“何池!你发什么呆呢?下课了。”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对方。

  “你上课睡糊涂了?”那人诧异地挑了挑眉,“岑屿还在等你,你还不走吗?”

  何池生涩开口,“……岑屿?”

  眉目间是全然的困惑。

  宋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以为何池是精神不太好,睡了一觉后更糊涂了,他拍了拍何池的肩膀,何池条件反射性地往后躲了躲,宋城尴尬地伸手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差点忘了你不喜欢别人碰你。但再晚会儿没饭了,我先走了,你快去找岑屿吧。”

  说完他便捞起衣裳走了,等所有人都走远,何池胸腔的窒息仍旧没有散去。

  他揉了揉胸口,疼得直皱眉。

  记忆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化成丝线,缠绕着他的心脏,他想得头疼欲裂。

  缓了好一阵儿,脑中浮现出一些碎片。

  他忽然伸出手细细地瞧。手腕上干干净净,指尖也是葱白,没有丑陋的伤疤,也没有粗糙的茧。

  何池,原来他叫何池。

  当他走出教室时,耳边还环绕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打闹嬉笑声,世界完全将他隔离开来。

  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在最后一阶,在哄闹的人群中,他突然回头望向那高升的圆日。光很晃眼,他眼皮发涩,却没有移开目光。

  今天天很晴,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他收回视线,随便挑了一条路走着,他脑子很乱,只能竭力地不去想那些细碎的画面,他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沿路的风景上。

  这是个很漂亮的季节。

  些许明亮而淡远的天空中漂浮着白色的云,绿草间开满了花,开待凋落,又待逢生。

  何池胸口闷痛,望着路过的意气风发的少年,望着挽着手悠悠晃过花丛的女孩们,听着熟悉的曲调与音律,怅然间又仿佛拥有了许多东西,比如没有颜色的黄昏,比如快要枯萎的玫瑰,又比如曾经的或浓或淡的碎片记忆。

  可是,一切都已经远去。

  他想,那些他自己的故事于别人眼中定然是微不足道的,而与他拥有相同记忆的人也必然是不屑一顾的。

  他只记得先走的人是别人,留在原地的却是他,怀念后悔的人也是他。

  手机微响震动,打断了令他头疼不已的记忆。

  他翻出手机,看到屏幕封面有消息,备注是岑屿。看见这两个字,他内心瞬间平静下来。上滑解锁,何池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忘了密码。但幸好有指纹,这才让何池没有陷入一种根本的狼狈。

  「小池,你课上完了吧,我在食堂,你快来,一楼门口那排的最里面,我给你打了饭。」

  「我在这等你,你慢慢来。」

  何池心里滞住了,一瞬又觉得不真实,他忽的不安起来。

  岑屿。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心尖泛着隐秘的痛意,还有想念。他好像活了很多年,以至于他已经记不起他以前的模样,包括那些他本该铭记一生的人和事。

  何池调出通讯录,拨出的电话瞬间被接通。

  他迫切地想见他。

  岑屿,他们曾经是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听筒里传来低低的男音,“喂?怎么了小池?”

  何池张了张口,尾音不自觉地带了些委屈。

  “我找不到地方。”

  岑屿一下急了起来,“你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刚刚上完课?出教室了吗?你站着别动,微信给我共享位置我来找你好吗?”

  “你来找我吗?”

  “嗯,我来找你。”

  何池的声音很轻,“你一定会来吗?”

  “当然,小池,电话不要挂,你等我一会儿就来。”

  手机里传出呼呼的风声。

  何池乖乖站在原地,没等多久,他便看着一个人向他跑来。身高腿长,额发被风吹起,露出他那双带着焦急的眼睛和锋锐的五官。

  面容上带着的凌厉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便消失殆尽。

  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连同着记忆里的所有画面都看清楚了他的脸。

  岑屿停在他面前,呼吸有些急促。

  他双手握住他的肩膀,“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听你的声音像是不高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岑屿没等到答案。

  却看到面前的少年簌簌地往下落着泪,一串一串,跟掉珍珠似的坠下,他心一下提起来,伸手捧着何池的脸,小心翼翼地擦着他的泪水,“发生什么事了?嗯?小池给我说说好不好?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何池带着哭腔:“岑屿……”

  “在呢在呢,是不是受委屈了?”

  身后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岑屿脱了外套罩在何池头上把他珍惜地护在自己怀里,等人走远,他才掀起外套,一低头便瞧见了何池哭得发红的脸。

  他心疼坏了,在何池面前蹲下身,“小池快上来,我们回宿舍。”

  何池看着蹲在他面前的岑屿,有些怔愣。

  记忆里模糊的最后一次,他怒斥他,棱角锋利,眼里燃着一团火,还有说不来的怜惜与悔意。

  可那时的他看不懂他的眼神,只一味地将他推远。

  “我以为你会支持我的。”

  岑屿疲惫地阖上眼,“我只是不想你受伤。”

  “小池。”岑屿温柔唤他,“搂住我。”

  何池哭得难过,顺从地趴上岑屿的宽阔的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将湿润的脸迈进他的颈窝。岑屿搂着他的膝窝轻松地站起身来,“走了,没事了。”

  何池哭得凶,安安静静地在他背上掉眼泪。

  岑屿心里急,但何池不说他也不敢问,只能说着其他话想吸引他的注意,可何池一直都没有回应。路上人多,很多人都悄悄地看他们,他脚上步子加快,没一会儿到了宿舍。

  岑屿边开锁边温声道,“你前天不是想吃食堂的那道红烧小排吗?我今天去得早买到了,但是丢在食堂了。抱歉小池,我们下次再吃好不好?”

  背上的少年小幅度地蹭了蹭他的肩颈。

  这是何池第一次回应他,岑屿放下心来,关上门,把何池轻轻地放在了床上,掀开一直盖着的衣服,却发现何池满脸湿润,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又可怜又乖。

  “怎么这么难过啊?发生什么事了?”岑屿身形高大,在何池面前蹲下身显得格外局促,他手足无措地替何池擦去眼泪,声音很低,“和我说说话好不好?小池,我在这里呢。”

  何池终于像是回过神来。

  他伸出了指尖,动作轻轻的,停在了空中。岑屿握住他的手,触上了自己的眉。

  略微冰凉的手指轻轻掠过眉峰,顺着挺拔的鼻梁下滑,落在了他的唇边。

  何池眨了眨眼,定定地看着岑屿。

  岑屿极为紧张,“怎么了?”

  何池小声道,“我饿了。”

  岑屿愣了愣,随后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