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池猛地从梦中惊醒,胸膛微微震动,呼吸急促。他脊背一片冰凉,额发已被冷汗浸湿。

  梦里的画面定格在了陈辰离开的背影,淡成了一幅画。

  他半生都在目睹他的离去。

  他睡了太久,动了动身子,却牵扯到了膝盖骨的伤,生起锥心的痛意。

  何池喘着气缓了缓,忽然回忆起了过往。

  梦里他们尚且在告别,现实却更残忍。

  后来他依旧对陈辰求而不得,但终于不再固执地强求。过了一段时间,岑屿告诉他,陈辰和李书在一起了。

  李书,是那个他们初次见面陪在陈辰身边的少年。

  那一刻,他确然是心如死灰。

  何池身为旁观者,看着他们如胶似膝,心上偶尔浮起痛意。他不明白,为什么李书可以,他却不行?

  想了很久才想通,大约是因为陈辰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他们一步又一步地从甜蜜走向结局。

  两个月后,他们分手了。

  何池那日喝了酒,得了消息,他一头长发,着红色长裙,出现在了陈辰面前。陈辰直直盯着他,片刻后目光从疑惑转成熟悉,然后凝成了愕然。

  陈辰从不曾想过,为他,何池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你为什么……”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蓦地顿住了。

  他撇开眼,抽出烟夹在指尖,没有点燃,“你还真是个疯子。”

  陈辰觉得他是疯子,他哥哥何度也说他疯了。

  可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从来不择手段,要得到的千方百计也绝不放手。只是尝试着穿女装而已,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可是他好像搞砸了。

  在陈辰面前,他总是搞砸,他错把玩笑当了真。

  “抱歉。”他敛下眼,撤身准备离开。

  “等等,”陈辰拉住了他的手,好半晌,他问,“何池,我真的值得你做到这个地步吗?”

  他答得干脆,“值得。”

  陈辰略怔忪“可你喜欢我什么呢?我态度恶劣,比不上你的家境,不上进,没有能力,我有什么可值得你惦念的?”

  因为我曾见过你。

  只可惜,何池说不出这样的答案,毕竟陈辰早已将他遗忘了。那个筒子楼,糖葫芦,只在他的记忆里峥嵘。

  何池伸出指尖,碰了碰陈辰的脸,刀削斧造,方得玉成,他尤其喜欢他的眼睛,“你哪里都让我喜欢。”

  “没有理由,是你就好。”

  陈辰退步,何池的指尖复又落空。陈辰靠在墙上,伸手揉了揉眉心,敛去眼里的泛起的波纹涟漪。

  何池醉意上头,眼前一片眩晕,以至于他有些看不清陈辰的脸。

  “阿辰,我以为你之前,是有一点喜欢我的。”

  陈辰猛地睁开眼,“你叫我什么?”

  “阿辰。”

  陈辰嗓音沙哑,“再叫一次。”

  何池温声重复,“……阿辰。”

  陈辰沉默了很久,久到何池都以为时间凝固。

  许久之后,陈辰笑了,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侧脸,晕染出了他精致的轮廓,“你穿裙子挺好看的,但以后别这样穿了,你毕竟是何家的小少爷,别让别人议论你的是非。”

  “没关系,我不在乎的。”

  “你不在乎我在乎。”

  何池抬头,瞪大了眼睛,他醉了,一双眼明明亮亮的,很漂亮,也很可爱,像一只小鹿,清亮地映出陈辰的样子。

  “你说什么?”

  陈辰直起身,脱下外套,披在何池身上。他身姿颀长,和何池站在一起,轻易地便将他笼罩,“很好看,但是以后别这样穿了。”

  何池仰着头,“你不喜欢吗?”

  陈辰眸色暗下去,最后伸手摸了摸他柔软的黑发,“喜欢,所以只穿给我看。”他的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别在外面穿,好吗?只穿给我看。”

  何池仿佛被他蛊惑,乖巧的点头。

  “好。”

  那个好字,穿越了无数的光影碎片,甚至是无数的年岁,他们在夕阳斜射时并肩的背影、牵着手走过长街小道、可爱的小女孩仰着头递给他们漂亮的玫瑰与百合、何池笑着给陈辰说生日快乐,……最后轻飘飘地落进了何池的耳里。

  陈辰,何池蜷成小小的一团,将自己缩进病床的被子里。

  ……是你先答应我的。

  一直以来,都是你啊。

  是我们再重逢,是你先说爱我,是你先求婚,是你说会永远陪着我。

  你怎么可以食言?

  何池曾经离开过的,离开了陈辰,离开了这座城市,以一种痛苦的、全新的方式生活,活得艰难而自困。

  他没想过会再次遇到陈辰,也没想过和他在一起,更没想过如愿以偿地和他结婚。

  他没想过,可成真了。

  以为是梦想成真,却不曾想是另一场绝望的囚禁与可惜。

  那是何氏公司与陈辰的设计公司CH的项目对接。

  酒桌上推杯换盏,光影陆离。

  灯光、人流、透明的玻璃杯、摇晃的酒液,眩晕、痴狂、酒醉、雪白的传单、被推到的他。

  何池眼角疼得流下生理性泪水,疼痛反反复复,没有尽头。

  陈辰吻去他的泪,“乖……”

  他语气温柔,何池笑了。

  陈辰低头,在他脖颈上落下一吻,何池艰难伸长脖颈迎合他。

  ……这是他自年少起便倾心的爱人。

  他心甘情愿。

  醒来后,何池周身如同被碾压一般,脖子上是绯色的吻痕,嘴唇红肿,眼角尚还存一点湿润。而陈辰坐在床边,背对着何池,脊背上是略显狰狞的抓痕。

  何池低哑出声:“阿辰……”

  陈辰转过头来,眸中晦暗,神色冰冷而淡漠,眼里泛着厌恶的光,何池被刺得心尖发疼,下一秒,却变成了温柔与缱绻,让何池几乎以为是错觉。

  “醒了?”

  “嗯。”

  陈辰久久凝视着他,“是你吧?”

  何池愣了,“……什么?”

  “你不知道吗?”

  “阿辰,你在说什么?”

  陈辰似乎笑了一下,神色骤然一变,语气忽然变得温柔起来,他掐灭猩红的烟头,直起身,眼里温存的爱意几乎要溢出来,“没什么,小池,我们结婚吧。”

  何池瞪大眼睛。

  “我爱你。”陈辰耐心询问,“我们结婚,明天咱们就去领结婚证,好不好?”

  何池瘦了,下巴很尖。

  “为什么,”他有些局促,“你喜欢我了吗?”

  “对,”陈辰对他说,“我喜欢你了。”

  陈辰弯下腰,温柔地捧起他的脸,“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不是吗?这些年我没有放下你。还是说——”

  “你不愿意吗?”

  “愿意。”何池高兴起来,“我愿意的。”

  “你再休息一会吧,我这边还要开会,最近项目很忙,等忙完了我就陪你。”

  “好,你先忙,我一直都在。”

  从此,他的身边就变成了牢狱。

  陈辰视他为垃圾。

  两天后,张姐来看何池,她推开门就看见何池光着脚站在窗前,病号服空空荡荡,冬日的冷风遥遥吹过来,迎着衣服勾勒出他瘦弱的骨架。

  他双手撑着窗台,从张姐的角度,可以看见他的侧脸,被天光映出的漂亮弧度,忧郁而悲伤。

  “先生。”

  何池转过头,看见是她,然后笑起来,说是笑,也只是他扯了扯嘴角,毕竟他眼里面全无笑意,“你来了。”

  张姐匆匆过去将手中的食盒放下,拿着鞋放在何池面前,“先生,地上凉,穿上鞋吧。”

  何池乖乖穿上鞋。

  张姐说:“先生,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现在已经是冬天了,生病了很难受的。”

  “我知道的,”何池说,“谢谢张姐。”

  “快过来吃饭吧。”

  张姐支起小桌子,何池过去坐下,她打开饭盒,给他盛了一碗软糯的粥。何池小口小口地吃着,像一只小仓鼠,张姐弯着眼笑起来,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何池忽然抬起头,“张姐,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张姐愣了一下。

  何池说:“你知道的,我其实不用住院的。”

  张姐顿时大震,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是的,其实不用住院,但是他还是要待在这里,因为是陈辰让他过来的。

  张姐久不说话,何池轻轻放下碗,说:“再待几天也没关系的,你不必为难。”

  张姐喉咙有些发涩,“可您根本没做错什么。”

  “是吗?”何池声音很轻,“那或许是我咎由自取吧。”

  不过是爱上一个人,便将自己弄成了这样。

  等到春节前夕,何池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别墅。

  张姐和李叔放假了,除夕那夜,何池做了一桌菜,第一次给陈辰发了消息。

  “阿辰,我做了你最喜欢吃菜,除夕了,回家吃顿饭吧。”

  已经很久没人陪他吃过饭了。

  消息石沉大海,一条又一条,何池心一如既往的凉,对话框只有他一人自言自语,这仿佛就已经是既定的结局与理所应当。

  ……算了。

  他想。

  明明他不该这样活的,可最后却生生将自己折腾成了这副狼狈模样,无人理解,无人认同,也无人相信,有时候他也忍不住后悔,倘若从未遇见过就好了,倘若不曾爱过就好了,倘若陈辰没有说过那句“我喜欢你了”就好了。

  但是他知道,有些东西,是没办法回头的。

  何池的厨艺很好,当初为了陈辰,他学了很多东西,比如一些逗人开心的魔术,又比如一手好厨艺。

  晚餐凉透时,他站起身准备收拾好这些未动过筷的菜放进冰箱,可别墅内车轮滚动,大门口响起冰冷的机械女音。

  “欢迎回家。”

  门叮的打开,何池抬起头,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难得有些高兴:“你回来了,我做了晚餐,有你最喜欢的红烧狮子头,我做得比较甜,因为你说过你喜欢吃甜的,已经盛好饭了,但是菜有些冷了,我先去热一热,你快上桌——”

  陈辰打断他:“不需要。”

  何池住了嘴,喉咙发涩,“那你吃过饭了吗?”

  陈辰注视着他。

  何池说,“如果你不想见我,我可以离开,但你尝一尝我做的菜好不好?”

  “我说了不需要你听不到吗!”

  陈辰突然发难,他大步走向何池,一把扯下领带,眼里带着轻蔑与厌恶,他掐住何池的脖颈,何池被迫仰着头,直直看着陈辰的眼睛,陈辰一字一顿,“你不觉得恶心吗?”

  “何池,你缠了我十年,整整十年,十年还不够吗?”

  陈辰狠狠揪着何池的衣领,何池落下泪。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放手?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能不折磨我?我究竟倒了什么霉要遇到你?!你不是得了抑郁症吗?你又为什么不去死?我为什么要被你缠上——”

  何池听见陈辰说,“其实我挺喜欢以前的你的。”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真是让人恶心。”

  何池浑身一颤,眼泪直直落下,流状如同玫瑰被碾碎的汁液,糜烂、鲜红、怀着失去生命的悲恸,他颤声开口,“你说什么?”

  陈辰松开何池,闭上眼睛缓了缓,睁开眼后,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我说,还是你以前的样子讨人喜欢。”

  ……以前的样子?他以前是什么样子?

  何池胃里翻滚,牙齿不停地碰撞发颤,如鲠在喉,直坠深渊。

  陈辰怎么骂他怎么侮辱他他都不在意,因为他说的是事实,是不可反驳的真相,这些年他确实让人恶心也确实卑微低下、不择手段、费尽心思。

  可明明是你先说的。

  陈辰,是你告诉我你已经喜欢我了,是你告诉我我做什么都没关系。

  你曾经说过你爱我。

  可你为什么忘了?

  何池仰起脸,忽然连落泪都觉得悲哀。

  一切都是假的,何池想,他从头到尾都是错的,是他亲手毁了他自己,是他活该。

  他眼眶干涩,面色苍白,却忽然笑起来,“陈辰,是不是……我死了,你会开心一点?”

  陈辰一怔,甩开他,看着他的狼狈姿态,“……是。”

  何池闻此咳嗽出声,他强忍着呕吐感,问:“为什么……你会这么讨厌我呢?”

  陈辰冷笑道,“因为你恶心。”

  “那你当初,为什么又要和我结婚呢?”

  “怎么?你现在后悔了吗?但我只是满足你的心愿而已,你的千方百计,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何池没有听懂。

  但他也不想懂了,他趴在沙发上,眼泪滑落进鬓角。

  “我知道了。”

  他还是无法明白陈辰的厌恶、避开、排斥,也无法理解为何陈辰这样讨厌他还要和他同住屋檐长达七年之久,为什么不离婚呢?为什么不让他走了呢?

  谁在折磨谁?谁又真的无辜有错?

  他本来计划在春节之后离开,但如今,一切都已经没了意义。

  何池收拾好了东西,属于他的他一样都没有留下,无法带走的东西也都全部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将这栋别墅打扫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身上只拿了药和一千的现金,拖了一个很小的行李箱,坐上了拥挤的汽车,住的是便宜至极的民宿,一路上路途点播,他只吃了泡面和压缩饼干。

  没有能找到他,也没有人会找他。

  于是,他如愿地死在了异国他乡。

  一生如颓圮篱墙,唯余惨败荒唐,最终轰然崩塌,只剩一片废墟。

  落日融进了那片深蓝色的海。

  海浪卷走了沙滩上他写的遗书。

  「若你恰巧遇见我,请原谅我的错误。」

  「我只是再看一次海。」

  「却未寻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