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味居的送餐很快,等到时,何池已经平复了许多。他脸颊泛着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哭得太凶。

  小孩儿才会那么哭。

  “有糖醋小排,玉米排骨汤,这家店也很受欢迎,你不是想吃排骨吗?我们今天中午尝尝这个好吗?”岑屿拆开打包盒,瞬间香气四溢,“实在想吃食堂的排骨的话,我们明天就去。”

  何池胃部动了动,闻着香气他点头应声,“好。”

  排骨酥烂,色泽鲜亮,汤汁丰盈,上面撒了一点葱花,令何池在此刻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时从未尝过的棉花糖,在吃药过后,他似乎就失去了味觉,一切食物都变得寡淡无味。

  他握住筷子,动作顿了片刻。

  好奇怪,他以前吃过药吗?

  岑屿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不尝尝吗?”

  何池夹了一块玉米,“要的。”

  晶莹剔透的玉米粒咬破后流出香甜的汁水,表皮又带着一点咸香,何池舀了一勺米饭,一起吞下胃时,心底升起了满足感。

  他应当还有很多机会,去吃很多东西。

  岑屿将小排脱骨,夹到何池碗里,“不能光吃玉米啊,你现在已经很瘦了。”

  何池顺从地将肉喂进嘴里,缓缓咀嚼吞下,尝到的除了那股酸甜,还有汹涌的肉腥气。方才满足的情绪迅速抽离,何池像一只被扎爆的气球,变成了一具空壳,肉刚被咽下喉管,便被他条件反射性地吐了出来。

  岑屿慌乱地半抱着他,“小池?”

  何池胃中一阵绞痛,口腔里的腥气久久不消,激起一阵恶心,令何池不断干呕。

  岑屿急急地顺着他的背,“不合胃口吗?怎么忽然吐了?”

  何池一把推开岑屿,冲到卫生间,他半跪在地上,抱着马桶吐得昏天暗地,刚刚好不容易吃下的两口全都吐了干净。

  何池胃中痉挛,如同被刀一寸一寸剥开肌理,他眼尾发红,捂着胃部,眼角涌出疼痛的生理性泪水。

  岑屿半跪着,扶着他的肩,有些手足无措。

  “是哪里难受?怎么忽然这样了?”

  何池艰难地摇了摇头。

  好久,他才缓了过来,整个人已经狼狈得不成模样。

  额发被汗浸湿贴在额角,脸色苍白,皮肤透明得仿佛下一秒便要消失,岑屿努力压住那种心慌感,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何池的背,又把杯子抵在他唇边,“漱漱口,小池。”

  何池含了口水,漱了漱口,胃里实在疼得厉害,额头持续地冒出细密的汗珠。

  “好点了吗?”岑屿低声问。

  何池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下垂,瞳孔墨黑,眼睫如黑羽,长长的,坠着眼泪。岑屿心软成一片,用热水温了的毛巾给他擦了擦脸,“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事了。”何池面色发白,“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

  “是不是很疼?还有哪里痛吗?”

  “……不疼。”

  岑屿一手搂着他的膝窝,一手小心地护着他,把他打横抱起,“我带你去医院。”

  何池一阵眩晕,靠着岑屿的肩。他发现不只是胃,连刚刚跪久了的膝盖都隐隐泛疼,他明明已经很累了,听到岑屿的话却还是小声道,“不去医院。”

  “小池……”

  “我只是太累了。”何池坚持道,“只是胃疼而已,我,……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待会儿吃一点胃药就好。”

  他重复,“不去医院。”

  何池太轻了。

  窝在岑屿怀里,小小一只,看起来脆弱又可怜。岑屿的身上是烫的,还有一股令人安心的香气,何池往他身上靠了靠,声音很轻,“不去好不好?”

  岑屿无奈叹了一口气,“你啊。”

  .

  可当晚,何池便发起了高烧。

  他浑身滚烫,双颊绯红,骨头都被烧地发酸,体温在不断攀升,他无意识地将自己蜷成一团。

  他做了个梦。

  梦里不断浮浮沉沉,现实与虚幻交织成线,勒住他的心脏慢慢绞紧,将跳动的心搅得粉碎。模糊的光阴斑驳着穿梭,一帧一帧画面定格又消散。

  很多人,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能清楚地对上他们的名字。

  早逝的父亲,母亲渝晚,哥哥何度,还有曾经志同道合的朋友与岑屿疲惫失落的眼神。

  以及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

  他被掐住脖子摁在沙发上,男人说:“其实我挺喜欢以前的你的。”

  “你真让人恶心。”

  “十年了,你什么时候能放过我?”

  那些抑郁症发作的时刻,自伤又疼痛的瞬间,被丢掉的小狗,腐烂的玫瑰,送不出的生日礼物,还有他亲手做的被自己吃完的甜腻的蛋糕。

  何池陷入梦魇,梦中的他左手鲜血淋漓,痛随着被割断的血肉传遍全身。现实里他右手紧紧攥着左手的手腕,一直呢喃呓语,“对不起……对不起……”

  “放过我……放过我……我错了,我真的,真的错了……”

  “哥哥。”

  额头布满冷汗,“岑屿……”

  岑屿隐隐约约地听见何池的声音,猛然从梦中惊醒,他翻身下床,听到何池的声音,却怎么也听不清,只能凑近何池唇边,方才听清他带着哭腔,极小声说着话。

  “……我疼。”何池眼角滑下泪,“好疼。”

  “小池。”

  岑屿一惊,摸上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这场大病来势汹汹,何池没有反应,只是一味地叫着他们的名字,一个又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小声说着“我错了”。

  “小池,小池——”

  “我错了,我不该……”

  “小池!”

  何池睁开眼,脑袋昏沉,心脏慌乱地跳着,尖锐而磨人的疼痛在胸腔搅动,让他沉闷而喘不过气来。

  岑屿在收拾东西。

  “你发烧了,我带你去医院。”

  ……医院。

  何池动了动眼珠,眼前一片模糊。他烧得思绪眩晕,回忆起消毒水的味道,满目刺眼的白,走廊里的哭声,以及无数次绝望的恳求,皆在医院被镂刻于灵魂之上,令人肝肠寸断。

  “不要,”他满脸泪痕,“不要去医院,我,我不去医院……不要去,不要去……很,很疼。”

  岑屿一怔。

  他停下动作,半跪下来,心疼得抚着何池的额头,替他擦着眼泪,他耐心哄道,“可是你生病了。”

  “没关系的。”何池艰难道,“我,吃药就好了,不需要……去医院的,岑屿,……我不去医院。”

  他睁开眼,双眼朦胧,一川池水的潋滟,“不去医院,好不好?”

  还是像中午一样的撒娇,微调上扬,把岑屿的心勾得直发软。

  何池没有听见岑屿的回答,一时间变得好难过。

  他全身上下都疼。

  只能蜷缩成一团,委屈得直掉眼泪。

  岑屿已经在给他们家的私人医生打电话,对方接了,他还没说话,回头就看见何池可怜又惹人疼的模样。

  连哭都哭得好小声,像是怕吵到别人。

  岑屿连忙抱起他,将何池圈在怀里,笨拙地拍着,“没事了没事了,我们不去医院,我照顾你,我们吃了药就好了就不疼了,别哭小池,你别哭。”

  “疼。”

  岑屿看着何池捂着胃,宽大温暖的掌心替他揉着腹部,“马上就好了,马上就不疼了。”

  电话那头的人被岑屿的温柔吓得不轻,“岑大少爷,您大半夜的……”

  “谢玉,他烧得严重,药都送点过来,胃药镇痛的都送一点。”

  “再把配药发给我一份。”

  “尽快。”

  说完,岑屿便挂了电话。

  何池烧得糊涂,又觉得冷,便无意识地想把自己缩成自己觉得安全的方式。

  岑屿抱着他,“在量温度小池,听话。”

  “再等等。”

  岑屿太温柔。

  何池从来没有在病中得到过这样耐心的照顾,小时候没有,长大了也再未曾得到过。他其实很乖的,从不敢娇纵,不敢哭,他怕自己不听话,他们就走了。

  他也怕岑屿离开,怕温柔短暂。

  于是岑屿让他听话,他便乖乖巧巧地待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地,就不动了。

  三十九度,实在是烧得厉害。

  好在他们是单独的一栋宿舍楼,药送得很及时,敲门声响起时,何池刚睡着。岑屿轻轻地将枕头垫在他脑后,准备去开门。何池却忽的惊醒,拉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

  谢玉在门外望眼欲穿,待门开了,他看见眼前的一幕目瞪口呆,“你你你……”

  好半晌他憋出一句,“你还真是不把我当人看啊。”

  何池生病了有些黏人,他便裹着被子把人抱在怀里来拿药,他接过谢玉手上的袋子,“他离不开人。怎么是你来?你让助理跑一趟也好。”

  谢玉翻了个白眼,“我没你那么不近人情,大半夜折腾人,也就只有我任劳任怨……”

  “涨薪。”岑屿干脆道,随后关上门。

  他一句话把谢玉的牢骚给堵了回去,谢玉高高兴兴地开车回去了。

  岑屿倒好温水,半抱着何池,给他喂退烧药。

  “小池,张嘴。”

  何池迷迷糊糊含住药,不小心含住了岑屿的手指,他嘴唇柔软,温度烫到了岑屿的指尖,岑屿看着何池红润的嘴巴,喉结滚动。

  他来不及想其他。

  因为何池一口一口将药嚼碎,苦涩充满了整个口腔,他浑然不觉,凭着意志力——或者说是前尘往事留下来的习惯,缓慢地吞下了药。

  岑屿心疼不已,“小池——”

  恍然间,何池似乎听见有人在焦急叫他,“别嚼了,喝点水,……你喝点水。”

  水杯抵在他唇边。

  他抿了一口,嘴里苦味让他更加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苦吗?”

  其实是苦的,但他很乖地回答说,“不苦。”

  后来他喝的水中像是加了糖,甜甜的。他窝在岑屿怀里,被珍惜地捂住,退烧药起了作用,没多久,他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烧本来退了,后半夜又烧了起来。

  这里没有冰块,岑屿只能用酒精不停地擦拭着他的耳后,脖颈。一遍又一遍。

  何池明明浑身滚烫,却如坠冰窟,浑身发凉,一直梦语,脸上因为高烧而有血色,唇色却有些干裂。

  岑屿用棉签沾了水,润着他的嘴唇。

  “别,别这样对我……”

  “对……不起。”

  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岑屿凑近何池才能听见他在说什么。他拾起何池的手,抵在自己的额上,“没关系的小池,没关系的。”

  他眼眶发红,有些许湿润。

  “都过去了。”

  “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这一次,我会永远待在你身边。

  何池没有再说梦话,整个人却一直在发抖。岑屿将他的被子也盖在了何池身上,何池还是觉得冷。岑屿便将何池紧紧抱住,“马上就不疼了,小池,吃了药就不疼了。”

  何池乖乖重复,“马上……马上就不疼了。”

  岑屿就这样守了何池一夜,眼底起了血丝。一直到天快亮时,何池方才退烧,他这才抱着何池,躺在床边睡着了。

  何池醒来时头疼欲裂,他动了动,却发现整个人都被禁锢住了。他被人抱在怀里,对方的额头抵着他的。

  他微微怔愣,……岑屿。

  迟钝地回忆许久,何池才记起来,他是发烧了。

  岑屿照顾了他一晚上。

  他看起来好疲惫。

  微光洒了进来,在不大的房间里散开。

  何池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他侧了侧身,伸出手去碰岑屿皱起的眉峰。岑屿却感受到了他的动静,也睁开了眼。

  看见他醒了,岑屿立马坐起来,他摸了摸何池的额头,“烧退了。”

  “嗯。”

  岑屿嗓音有些哑,神色极为温柔,“还困吗?上午没课,你还可以再睡会儿。”

  何池摇了摇头,“不困了。”

  “那好吧。”岑屿扶起何池,拿了枕头垫在何池背后,“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好多了。”

  何池苍白着脸笑了笑,“你一夜没睡吧,谢谢你。”

  “小池,”岑屿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何池的发,“我愿意照顾你。”

  何池不知道说什么,但鼻尖有些发酸,他虚弱道:“你去休息吧,我好得差不多了。”

  “我也不睡了。”岑屿揉了揉额角,“你再休息一会儿好吗?我去买点早餐。”

  等何池点点头,岑屿才转过身。

  到门口时,岑屿逆着阳光,回过头,金色勾勒出了他的身形轮廓,像他死后总是见到的那个影子。

  “等我回来。”影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