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过了寒露,秋意渐浓,杭河两岸的垂柳染了黄色,本是萧瑟之景,却因岸边簇拥的人群而添了几分热闹。

  “谈少爷,楼上都布置好了。”丁四将布巾甩到肩上,看着门外围着的许多人,反倒有些担忧,“只有持有请柬的人才能参加这清秋诗会,外边这些人会不会因此生怨?”

  “不会。”谈锦将账册摊开,“你即便请他们去参加诗会,他们也不会想去的。”他大略扫了一眼,外边围观的人都是熟面孔。平日里哪里有热闹他们就聚在哪,近些日子谈锦这的热闹格外多,因为也就常常聚在谈锦这儿。他们只对热闹感兴趣,对所谓的诗会,赏花品茶吟诗作对,皆无兴致。即便是请他们进去,多半也是瞧完热闹便离开。

  “到时辰了就去门口核对请柬,请客入场。”谈锦看了眼时间,将核对好的账簿收起来。

  丁四站在门口迎客,他今日穿了件鸦青对襟短打,是新做的,想着今日是个大日子,特地穿出来。来的都是城中有才学的书生,也大多是常客。其中一位同丁四打过招呼后,却没慌着上楼,反倒问起请柬是谁写的,只道那一手小楷写得实在是极具风骨,他一见便想与幕后之人结识一番。

  少年听了仿佛与有荣焉,颇骄傲地挺了挺胸,“那请柬是齐夫郎写的。”

  “齐夫郎?”那男子惊声叫道:“便是从前弹琴的那位?”陈正良还记得他第一次来这酒楼欣赏琴音,便撞上谈少爷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将那位谪仙般的齐夫郎带走了。往后便再也没听过那般好的琴音。

  不过好事是自那之后,谈氏酒庄的饭菜便变得美味许多,让他尽享饕餮之乐。

  “一个哥儿竟能写出那么好的字,倒叫我们这些自诩文人之流惭愧了。”男人叹道,他不知齐元清从前在书院念过书,更觉得青年定是天资聪颖且后天勤勉。

  “正是,不过齐夫郎如今不弹琴了。”丁四向后门的方向望了一眼,一刻钟前他瞧见自家少爷站在后门处等着,现在还没进来,显然还在等,他扭过头,神色认真,“谈少爷心疼他,不让他弹了。”

  谈少爷竟也会心疼自家夫郎?难不成是彻底地改头换面了?陈正良心中惊叹,又想起那日惊鸿一瞥的场景,忽然又觉得本该如此——娶了那样的美貌又有才华的夫郎疼宠些才是正常的。他一挥纸扇正准备上楼,忽然瞧见谈少爷领着一人从后门进来,正是那位才艺非凡的齐夫郎。

  谈锦今日束了个高高的马尾,系发的黑色带子长长垂坠下来直过肩背,他身后的人便悄悄绕着系带。许是陈正良打量的目光太热烈,青年抬头朝这边冷淡地望了眼,复又垂头在系带的尾端打了个结。

  他做这事时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前边人发现了,但陈正良却觉得走在他前边的男人分明已经感觉到了,还极配合地放慢了步调。

  此情此景,倒真叫陈正良相信那小二的话了。

  “元清,若要打结,就打个对称的吧。”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齐元清没料到自己幼稚的举动全叫对方察觉了,一时间又是窘迫又是羞恼,赶忙开口道:“我帮你解开。”

  “没事,我觉得挺好看的。”谈锦对着那歪歪扭扭的结硬夸,“只是要麻烦你帮我把另一边也系上一个同样漂亮的结。”

  齐元清觉得他是在捉弄自己,但对上对方含笑的眼又没法拒绝,垂着长睫系得格外认真,系了半天系出一个同样歪歪扭扭的结。对称,却不漂亮。

  “好像不太好看。”齐元清伸手想解开,谈锦却身子一闪躲开了,“好看,怎么不好看。”他把人领进特留的小房间,“我去给你找几本书来看看解解闷?”

  “我还得帮你对账本呢。”前几日青年的身体大好后,谈锦也不再装病,遵照着先前的承诺让齐元清来店里“管账”。说是管账,却不敢让他太辛劳,每回谈锦都提前核对好了给他看,权当是个解闷的消遣。

  “是,账本也一同送来。”谈锦无奈应道,他抬手招来大堂的小二,让人将提前准备好的糕点和书册送进来,“我待会呆在楼上,若是有事你就喊丁四。”

  青年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男人身后那两个歪歪扭扭的结上,仍在纠结着要不要解开。谈锦没听见他的回答,倒误以为他对这个安排不满意,不由反思自身——他一味地将青年放在要保护要照顾的位置上,不自觉地便隔断了对方与外界的接触。但齐元清从前假扮成男子去书院读书,可见他对诗词歌赋一类是真的热爱,说不定他也想去凑个热闹。

  “你要一块上去吗?”

  “一块上去?”若是谈锦上去斗诗,他说不定还会跟着上去帮他撑撑场面,毕竟对方连字都写不对,作诗肯定更不擅长。

  但谈锦今日不过是提供一个场地,召办一次诗会来提高酒楼的知名度,他去了便要喧宾夺主了。更何况,在楼上与一群人斗诗哪有自己吃着点心看着话本有意思。“我不去。”齐元清摇头,这恐怕是两人关系好转后他第一次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谈锦。

  “行。”谈锦笑了笑,看出他是真的不想去,“别吃太多点心,留着肚子吃晚饭。”

  *

  二楼。

  从楼梯上来便是镂空的屏风隔断,中央开了个半圆,可供人通行。越过隔断,便进了事先布置好的大厅。

  这大厅是将几间屋子打通后形成的,墙上挂着谈锦先前从家中搜罗来的字画,两边摆了紫檀木制的雕花桌椅,桌椅不大,胜在精致小巧,其上摆了形状不一的墨色瓷瓶,每个瓶中都插了花。这些花或高或矮,或艳丽或雅致,极为巧妙地组合在一起,又恰好与墨色瓷瓶相衬——姿态舒展的如兰竹,便插在高颈瓶中,花形硕大如荷花,便摆在宽口盆中。

  宾客们被引着上楼,没料到楼上的布置与平时相差甚大,纷纷惊讶赞叹。再见到墙上挂的字画,只以为是名家之作,纷纷猜测究竟是出于谁手,众说纷纭之间,陈正良将丁四的话全盘托出。

  一石惊起千层浪。一位青衣书生满脸不可置信地开口:“你是说这墙上的字画与请柬皆是齐夫郎所做?”

  “这画中的题诗、边上这副字,还有请柬中的字一看便是出自一人之手。”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儒衫男子接话道:“陈兄说请柬是齐夫郎所做,那这字画定然也是了。”他摇了摇头,眼中有欣赏,也有可惜。

  欣赏他的才华,却也可惜他只是一个哥儿。只是观其字画便知其学识不低,品味不俗,若是身为男子,定能平步青云。

  一时间,皆是唏嘘,有一位还忍不住做了几首酸诗,方才吟出一句,一扭头便正对上进来的谈锦,不由尴尬地住了嘴。

  谈锦微微挑了挑眉,“感谢各位前来捧场。”他微微俯身作揖,“今日举办这清秋诗会不过是邀请诸位品鉴酒楼新出的茶点,欣赏秋景,品茗颂诗,以文会友,岂不美哉?”

  “谈老板实在雅兴。”那位儒衫男子拱了拱手,“今日有幸到此观赏佳作,实乃我幸。”

  谈锦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上的字画,突然发觉有些眼熟,这字迹和青年的很像。若是安市在这,就能认出这墙上挂的都是自家公子的废稿。回回他收拾书桌时,便会把这些写得较好的废稿收着。哪能想到还有被谈锦翻出来挂到墙上的一天呢。

  谈锦想到青年不愿上来,多半是不想抛头露面,便忍住了炫耀的心思,只一笑了之。

  身后已经有小二端上茶点,薛乐等人也提着长嘴壶缓缓而入,脚踩莲步,身姿挺拔,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将滚烫茶水注入早已准备好的茶碗中,过程中竟未溅出一滴。

  “各位客官,这茶便是本店的招牌魁龙珠,是今年现摘的明前春茶,茶味清醇持久。而这点心,唤为人间四味,形状取的是春夏秋冬四时之花,而味道嘛……”小二嘿嘿一笑,“我也不多说,各位客官自己尝尝吧。”

  每人桌前都上了杯清茶,摆上由墨色浅碟盛着的四块点心。

  “让我来猜猜。”一位紫衣书生一挥折扇,“这碧绿的是杏花,暖白的是荷花,浅黄的是桂花,绯红的是梅花。”他仔细端详着碟中糕点,不由惊叹道:“这点心究竟是如何做出的?尽态极妍,栩栩如生,我几乎要闻见香气了。”

  “说到这,我倒有些疑问。”那紫衣书生凑到摆着的插花旁闻了闻,“这鲜花怎么一点香气也没有?”

  “公子不如仔细瞧瞧?”谈锦取下面前的一支芍药,摘下花瓣放入口中,“各位桌上摆的不是鲜花,而是以山药粉配上花汁揉出的面食,今日早上现做的,各位不妨尝尝。”

  “果真?”在场众人皆是不可置信地打量着桌上的花瓶,有几人摘了花瓣品尝,“确实能食,甜的。”

  “古语有云:握月担风且留后日,吞花卧酒不可过时。【1】如今我们也学一回古人,以茶代酒,且做个风雅之士。”一位瘦高的书生端起瓷杯,饮了一口,“好茶。”

  其余的人有样学样,有几位拈起碟中糕点来尝。陈正良也夹起一块“梨花”放入口中。那梨花酥入目碧绿,闻之有淡淡的清香,却不是梨花香气,而是果香。入口品尝,是恰到好处的酸味,不会酸到倒牙或是难以忍受,只叫人尝了生津开胃,想吃下一块。

  “这‘荷花’竟是苦的。”还未等他尝,身边便有人惊叹出声,对面又有一人喝了口茶水后道:“这‘梅花’瞧着美艳,入口也是烈到极致——竟是辣的。”他侧头想了想,“书中有云,辣不属五味,倒与梅花不争春的气性吻合了。”

  他们这样说,倒叫陈正良更好奇了,饮了口清茶后又拈起“莲花”放入口中。这糕点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入口即化,由舌尖流入舌根处时,他便尝到了那苦味,不像寻常苦味,反倒像是饮了口浓茶,苦过后又有回甘。

  至于那“红梅”,确实是辣。花溪城居民惯爱吃甜,少食辣,因此谈锦制作时便特地只放了一点辣,是类似酥饼的做法,其中包了竹笋、雪菜、豆腐干、猪肉等馅料,捏成梅花形状,入锅初炸后,再上色复炸,尝起来不像是糕点之类,反倒像是微辣的脆皮馅饼。而唯一是传统糕点甜味的便是桂花糕,是用板栗泥加上丹桂制成,闻之有淡淡的桂花香气,放入口中又是板栗清甜绵润的口感。

  “尝四色糕点,品百味人生。”年纪较长的青衣男子站起身,“不如我们以此为题,作诗一首。”

  “张兄真是雅兴。”陈正良擦擦嘴,“那便由我先来!”

  ……

  谈锦在上边陪了一会,实在听不懂这些书生咬文嚼字,告了声失陪便下了楼。

  “谈少爷,上边怎么样?”丁四端着个茶壶,显然是要上去添茶。

  “还不错。”外边还聚了些瞧热闹的人,谈锦看了眼,便低声对丁四道:“你待会悄悄从外边找两位守信之人,让他们去酒肆茶馆之类说些清秋诗会的好话,就说楼上这些客人回去都称赞酒楼布置高雅,菜色不凡。”

  “这些宾客瞧着都很满意,原本便会夸赞咱们酒楼吧。”丁四有些不解。

  谈锦笑了笑没解释,“你就照我说得办。”

  “行。”

  “谈少爷!”王旺瞧见两人聚在一处窃窃私语,又见谈锦笑得一脸满意,心中一震,赶忙出声。

  “何事?”谈锦已然知晓上次王旺偷换主推菜,还惹出几个差评的事,脸上的笑淡了几分。管理者最不喜的便是没有能力又不听指挥的下属,王旺上次的行为把这两点占全了。

  “呃……”王旺也不知自己要说什么,胡乱扯了个理由,“昨日买回来的青菜都蔫了。”

  “按理说昨日采购的昨日便该用完。”谈锦念着旧情,仍就和蔼,却不免微微皱眉,“下次去菜市买菜时注意些,莫要再买多了。”

  “是。”王旺抹了把脸,见谈锦又扭头对丁四嘱咐着什么,心中五味杂陈。明明先前谈府人去楼空的那个晚上,谈锦还说他是合伙人,但如今,除了分的钱多些,谈锦待他甚至不如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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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处是唐·冯贽《云仙杂记》卷五:“握月担风且留后日,吞花卧酒不可过时。”

  齐元清:他们说我品位不俗

  谈锦:怪不得会爱上我

  谈锦:是我听不懂书生咬文嚼字还是你写不出?

  作者:是我写不出qaq

  谈锦:你这样显得我很没文化

  作者:对不起……但一个家里只要有一个人有文化就行了(bushi)

  尽态极妍不能形容花,是形容女子容貌美丽,别学我,我实在找不到别的词了。

  啊啊啊我不大会写这种情节,两天时间磨磨叽叽写了这一章也只能呈现成这样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