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

  三更半夜的,周瑞家的一声惊声尖叫彻底唤醒了沉睡的府邸。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吐血了?”贾政是黑着脸从赵姨娘的屋里出来的,看见王夫人紧闭双眼面色苍白,一时也就纳闷儿了。

  大半夜不睡觉有什么好值当吐血的?

  倒是旁边头发还没来得及梳起来的赵姨娘捂着嘴一脸讶异道:“都这把年纪了,太太该不会还能妒忌成这样吧?”

  贾政的脸顿时黑成了锅底。

  虽说有些离谱,但他觉得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打年轻时起这个王氏就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两个小妾硬生生叫他用了半辈子,再没见过谁家这样的。

  这倒勉强就罢了,如今到了这样的年纪若还能因他去小妾房里歇着就吐血,那也委实太过荒谬了些,传出去该笑掉旁人的大牙了。

  素来重脸面的贾政愈发没了好气儿,那点子担忧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当即拂袖而去,“一早我还得去衙门点卯,就不在这儿等着了。”

  赵姨娘稍稍挣扎了一下,还是选择留在了这里。

  倒不是说她有多担心王夫人,纯粹就是不想错过热闹,巴不得听见王夫人不行了的消息才高兴呢。

  反正她年纪不小了,老爷跟她也鲜少有那档子事儿,陪不陪的也就那样吧。

  又过了一会儿,王熙凤也带着平儿赶了过来。

  一身打扮很是简单朴素,并不似白日的金碧辉煌,但却异常齐整,连头发丝都是梳好的,对比在场其他人都明显不同。

  当然了,这样的打扮搁在王熙凤身上已是极其罕见,是以旁人一时半会儿也未曾察觉有什么不对。

  反倒是迎春探春惜春那三个小姑娘有意无意多瞧了她几眼,隐隐露出些许若有所思的神色。

  王熙凤对此并不很在意,贾家的姑娘皆是那聪明伶俐之人,比起他们家的男子来说不知强了多少倍。

  有时她也忍不住会想,倘若这些爷们儿都似姑娘们那般聪敏好学有脑子,贾家指定也不能是现在这般光景。

  奈何多长了那二两肉的一天天沉迷酒色、一个比一个臭烂,真正有本事的却无处施展。

  满腹才学终究不及多长二两。

  到底是可惜了。

  “太医来了!”

  贾宝玉赶忙迎上前,“三更半夜有劳太医辛苦一趟,还请……”说着侧身指向身后床榻。

  年纪不算小的太医正喘着粗气,二话不说上前就仔细看诊。

  “怒火攻心……”

  这头话还没说完,赵姨娘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合着还真是给气着了啊?至于吗?都是要当外祖母的人了还整拈酸吃醋这一套,哎呦呦,我这脸都臊得慌。”

  “姨娘!”探春简直都不敢看周瑞家的那张黑脸了,实在是忍不住出言制止道:“你可就少说两句罢!哪个说太太是被……你给气着了?张嘴就在这儿胡咧咧,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太太肚子里的蛔虫呢!”

  赵姨娘登时气得柳眉倒竖,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她的鼻子,怒道:“你倒是个孝顺女儿,可惜孝顺错人了!你是不是忘记自个儿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了?整天跟在她屁股后头舔着脸摇尾巴,她赏你两个枣儿你还真当她是你亲娘了?我呸!没良心的小蹄子,当初就该掐死你了事!”

  “还真当你将我踩进泥里她就能高看你几眼将你当作亲闺女了?做你的春秋大梦罢!你可快醒醒罢,便是你再怎么踩着亲娘和亲弟弟在她跟前卖好,在她眼里你也就是个贱妾生的贱种!她只恨不能生吃了你才解恨,早晚有一天你得被她卖了才知道后悔!”

  探春顿时红了双眼,两只手紧紧握成拳气得是浑身发颤。

  那小脸儿一阵红一阵白的,瞧着可怜极了。

  一屋子人都呆在了原地,正把脉的太医也是一脸尴尬。

  原不想管这档子破事儿的王熙凤到底还是有些怜惜小姑娘,冷眼一瞪过去,“少说两句没人将你当哑巴,再敢满嘴胡咧咧仔细我告到老太太跟前去。”

  凤辣子的威名到底还是管用,加之又抬出来老太太,原本嚣张跋扈的赵姨娘瞬间就熄了气焰,蔫儿吧了。

  经这么一闹腾,接下来这屋子里可算是消停不少,虽人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王夫人的身上,但真正关心她的人怕也没两个。

  最终太医诊断出来的结果到底也还是叫赵姨娘失望了——王夫人是突然之间气急攻心才会吐血晕厥,仔细调养一阵儿便可恢复。

  当然了,往后还是要尽量避免大喜大悲大怒,伤身是小,真气急了甚至会有当场暴毙的风险。

  一听这话,贾宝玉的脸不禁就白了白,连声应承医嘱,一面又打发人取了赏银来,亲自送太医出门去。

  “宝玉如今倒是懂事多了。”王熙凤不由感慨道:“先前还在老太太怀里撒娇卖痴呢,如今竟也如此处事周全,再过不了多少时日应当能够独当一面了。”

  平儿听闻此言也连连点头附和,又小声嘟囔道:“偏老太太和二太太都一门心思觉得他如今这般不正常,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瞧着这不挺好的?听说还变得挺喜欢读书,也再不整日缠着俏丫头们讨嘴上的胭脂吃了,连二老爷看他都觉得顺眼了不少。”

  “这么一比较起来,我怎么觉得那块玉邪乎得很呢?”

  王熙凤瞧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那表情看来显然也是很赞同她的话。

  往常没个比较便也罢了,都觉得贾宝玉满身灵气很是讨喜,可没了玉之后冷不丁这么一改变,就难免叫人心里犯嘀咕了。

  原本整天就知道跟漂亮姐姐妹妹黏糊着厮混,如今是再不往内帷钻了,偶尔在老太太那儿碰见姐妹们也从不调笑,很是乖觉守礼。

  原本看见四书五经就头疼肚子疼浑身疼的人,如今竟主动要求去上课了,听丫头说每日他回家之后在书房的确是在老老实实做功课、捧着书本读得很是认真。

  原本半大不小的一个人了,整日里还就知道腻歪在老太太怀里撒娇卖痴,就跟个三五岁的小娃娃似的,如今再瞧,说话有条理做事也怪周全,不必大人帮忙他自己也已能够应付个大概。

  不比较当真是不知道,这么两厢一对比之下,没了玉之后的贾宝玉仿佛突然间就脱胎换骨了似的。

  “硬要说,倒像是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王熙凤如是说道。

  平儿点点头,叹道:“可惜也不知老太太和二太太满脑子究竟在寻思什么,我瞧着她们对宝玉仿佛也不那么热乎了。”

  “管她们去,没个脑子清醒的,整天灵气灵气的挂在嘴边念叨着,我看那就是惑人心智的妖气还差不多。”王熙凤不屑地嗤笑一声,话锋一转,嘀咕道:“我这好姑妈可不像是这么脆弱容易受刺激的,也不知大半夜的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先前不是打发人叫盯着她一些吗?回头你去问问看能不能打听到一点儿消息,我这心里着实好奇得很呢。”

  正说着话呢,就看见前头三春姐妹正并排走,迎春和惜春一左一右将探春夹在中间。

  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隐约能看见探春那肩膀正一耸一耸的,显然哭着呢。

  王熙凤冷眼瞧着,摇摇头,“瞧见了不曾,做什么也别做妾,轻贱了自个儿也为难孩子。”

  方才赵姨娘的话说得难听,但并不难听出里头的关心担忧。

  身为妾室她很清楚自己不受正室太太待见,害怕女儿小小年纪当真被哄骗得找不着北,回头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探春那般聪敏的一个姑娘,当真就分辨不出个好歹来吗?自然不是。

  只是她心里头比谁都明白,讨好了嫡母才能有相对较好的日子过,她自己能过得好了能在府里有了立足之地,才能反手回去拉扯一把自己的生母和弟弟。

  各自都有自己的考量,其实也都将对方放在心里挂念着,只可惜……

  “府里不少人私下里都在说这位三姑娘怎么怎么心狠无情,生了一双势利眼,却哪里能知道庶女的难处呢,这出身着实可惜了。”

  “施了几天的粥,奶奶倒愈发将自个儿当成个活菩萨了。”平儿冷笑起来,道:“如今奶奶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还能给他做妾去不成?犯不着逮个机会就点我。”

  “随口一句闲话都能叫你想着这么多,心眼子不大脾气倒是大得很,真不知你是奶奶还是我是。”王熙凤忍不住骂了句,转而神色淡漠道:“不过你既是提到了这茬儿,我倒是一个有个想法索性跟你说说。”

  “如今情况是个什么样子你心里清楚,继续这么混着也没个前程,不如找个人出去嫁了做正头娘子罢,趁着还年轻也好生几个儿女,省得将来无依无靠。”

  平儿瞬间就红了眼眶,“我走了那你呢?我不走。”

  “我?谁叫我是琏二奶奶,若不然你以为我稀罕呢。有我这么一个栽在这坑里已经够了,你就别跟着凑这份热闹了,趁早嫁人多生几个,将来我还指着你儿子给我养老送终呢。”

  这话一出,平儿顿时就哑了。

  这事儿到底也还是没能瞒得过贾母。

  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是当场眼前一黑险些没栽倒下去,甚至抄起茶碗就往王夫人身上砸。

  一边捂着胸口大骂,“往常只知道你是个贪得无厌的,却没想到你这满脑子竟都只有那些黄白之物……不,你哪里来的脑子?你的脑子早被狗啃了!”

  “老太太?”王夫人拿帕子擦拭着自己身上的狼狈,听闻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睛看向她。

  “怎么?你还有什么不服的?我骂你还骂错了?我倒要问问你,正常日子过得好好儿的你能将自个儿的家当送到旁人家去保管吗?”

  那自是不能,离了她的视线都坚决不可能。

  王夫人没开口回话,但那脸上的表情已经很清晰地说明了她的想法。

  见状,贾母不由就冷笑起来,“合着你自个儿也知晓不能呢?除非逼不得已走投无路,谁家能有这种选择?但凡长了丁点儿脑子的都不敢收那些东西,你倒好,竟是恨不能一口吞进肚子里,却也不怕活活噎死自个儿!”

  王夫人顿时一惊,“老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甄家不好了?不能够吧?多大一个家族怎么可能呢?况且他们家老太太还是当今圣上的奶娘,向来很有几分体面的,老太太怕不是多虑了吧?”

  “纵然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儿,那也定是见不得人的赃物,总之甭管究竟是何缘故,这批东西都绝对是沾不得的。”贾母的目光阴沉沉的,厉声警告道:“人家既是搬走了倒也省事,你也甭惦记了,将这事儿烂在肚子里跟谁也不能再提,全当不曾发生过,若不然我可饶不得你。”

  “别打量着元春做了娘娘你就能抖擞起来,给你几分脸面都不知道自个儿姓什么了,再敢如此不带脑子瞎胡闹,仔细我叫政儿将你休回家去,也省得将来叫你祸害了咱们荣国府全族。”

  王夫人白了脸,低垂着头不敢再吭声,俨然一副低眉顺眼的受气包媳妇模样。

  看得贾母是一脑门子火,直接就将她撵了出去。

  等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那周瑞家的就一脸神秘兮兮地迎了上来,“方才我去库房瞧了一眼,发现他们竟还落下一个箱子,里头满满当当全是各色古玩!”

  “当真?”王夫人急急忙忙钻进了库房,入眼果真看见了那熟悉的封条。

  待仔细将东西扒拉一遍之后,她这脸上的笑便怎么也抑制不住了,“都是难得的好东西,能值不老少呢。”

  脑海中忽然又想起老太太方才的那番话,她心里难免是有些担心害怕的,不过看着面前那一箱子宝贝……叫她舍出去她还当真舍不得。

  整整一库房都空了,甚至就连那二十万两“保管费”都被要回去了,就剩这么一箱子罢了,勉强也算是个安慰。

  管它什么能不能沾手呢?反正甄家的人已经将东西都搬走了,跟她王夫人又有什么关系?抵死不认账就行了。

  压根儿没有过多犹豫,王夫人果断吩咐道:“另外找个咱们自家的箱子将东西存放进去,这个箱子等晚些你拿回去劈了当柴烧。”

  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王夫人怕是到死也绝不会想到,这根本就是旁人故意给她留下的催命符罢了。

  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

  却说王夫人抱着那仅剩的一箱子是越想越心如刀绞,彼时的公主府内,夫妻二人却对着那满满一屋子瞪大了双眼。

  “这便是公主说的,天上掉钱?”

  单若泱默默咽了咽口水,“不过这数量却是我不曾想到的,当日驸马所言果真不曾夸大其词,这一家子才是真真顶尖豪富呢。”

  想也知道,甄家不可能将所有家底全送出来,否则抄家时没有东西可抄,那不是摆明告诉朝廷有问题吗?

  他们偷摸送东西出来是为了给自家留条后路,是心存幻想,而非为了给自家增添罪名的。

  是以这份东西绝不会是全部,或许也不过只是其中一半罢了。

  而仅仅只是眼前这一部分就已是如此难以想象,实在也太过骇人听闻了些。

  “真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恐怕连皇上也未必敢想,抄他们家确是不曾抄错了。”单若泱上前随手抓起一把珠宝,又一颗一颗往箱子里丢回去,淡淡道:“原本我还寻思着只怕钱不够用呢,如今有了这批财物,便是暂且养他几十万大军也尽够了。”

  转头又看向林如海,“我知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些东西说到底其实也都是些民脂民膏,等将来……本宫承诺,必定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林如海叹了口,“我自是相信公主的为人,公主也不必将我想得太过迂腐。”目光在那满屋子的财物上扫过,神情变得异常冷淡,“这些东西若都落在皇上的手里,改天不是变成仙丹就是变成摘星台了,又或是花费在了那些个美人身上……甚至由始至终他都绝不会想到‘民’这个字。”

  “公主与他终究还是不同的,如今我倒愈发相信公主能够取而代之了。”

  或许在为君之道上还有些不足,或许对于各种棘手的朝政问题还不能游刃有余……但这些都是可以教可以学的,唯独“心性”二字不可更改。

  无论如何,一个心里能时刻记得百姓的人至少绝不会成为那祸国殃民的昏君。

  林如海上前大致看了一眼那些箱子里的东西,说道:“金银上面并没有任何标记,珠宝也方便出手,其他较为特殊的古董珍藏便留着罢,一则换银钱太过可惜了,二则暂且也见不得光,这种东西太容易暴露来源了。还有其中一些摆设上头是带有甄家标记的,这也得单独收好,以免底下的人拿错了。”

  就在东西到手仅仅不过三天之后,甄家被抄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京城。

  且不说荣国府的老太太和王夫人是如何心惊肉跳后怕不已,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单子润这会儿才真真是懵了,听见消息的那一瞬间两条腿就软了。

  “怎么会这样?父皇为何突然抄了甄家?一直以来他不是都对甄家格外恩宠吗?怎么突然就……难道,难道他知晓甄家暗地里在帮助本皇子?”想到这儿,单子润愈发不能淡定了,心慌得厉害。

  身边的小太监忙安抚,“主子多虑了吧?若真是这个缘故,怎么不见皇上找主子呢?可见此事与主子绝无关系,指不定是那甄家自个儿犯了什么事儿被人拿住把柄告上去了。”

  这话倒也是,以他那父皇的性子,若知晓他在暗地里惦记那张椅子,保准儿没他好果子吃,怎能像现在这般平静?这些日子也没见父皇待他格外不满。

  单子润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心却又再次提了起来,“父皇将他们押解回京候审,到时候若甄家将与本皇子之间的事儿招了出来可怎么是好?”

  “那甄应嘉奸猾得很,没准儿还妄想戴罪立功换取一条生路呢?纵是保不了他自个儿,能保留下一条香火血脉也是好的啊。”

  “这……”小太监也哑然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劝慰。

  因着损失了一个最大的依仗,也是害怕自己被供出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单子润可就安分多了。

  莫说像先前那样动不动宴客送美人,如今的他只恨不得连早朝都别去了,恨不得离着大臣们远远儿的,更是见都不想见周景帝一面,看见了都觉得心虚腿软。

  对此,单若泱也是万万没有预料到的,真真是呆愣了好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就这么个老鼠胆子,他上蹿下跳瞎忙活啥呢?”

  还没怎么着呢,自己吓自己都快吓破胆了,未免太过好笑。

  这要是等甄家那批人被押回京城在牢里关上了,他岂不是要夜不能寐?

  “区区鼠辈,不足为惧。”萧南妤直白地给出了八字评价。

  正在单若泱忙着接受私下的特殊辅导课程时,宫里却突然又传出来一个消息。

  “贾嫔被降为答应打入冷宫了。”

  单若泱愕然,“怎么了?她不是都快生了吗?”忽的福至心灵,问道:“难不成是孩子出了什么问题?”

  风铃点点头,面色有些发白,“宫里传出的消息是说她生出来一个死胎,可是……据宫里的钉子所言,她生出来的根本就是个怪胎。”

  “说是脑袋格外大,头上也不见几根毛发,手指头都是连在一块儿的,总之就是很可怖,当时就将稳婆给吓晕了过去。后面皇上得知消息后去瞧了一眼亦是吓得够呛,当场呕吐不止,而后就下令将她打入冷宫了。”

  “那个孩子……皇上亲眼看着太监将其溺死了才放心,对外只宣称是个死胎。”

  生下来是个死胎勉强还能有话说,只怪当母妃的不曾养好龙种。

  但若叫人知道生下来是个怪胎,不祥之兆是其一,其二,作为孩子的父亲,周景帝是必然难逃舆论。

  随意动脑子想想都能猜得到民间会说些什么,指定都要将这屎盆子扣在荒唐昏聩的帝王身上了,什么天降责罚、上天警示之类的闲话定然甚嚣尘上。

  是以周景帝会做出这种选择一点儿都不奇怪,毕竟他骨子里就是个自私自利至极之人。

  况且,真要论起来,这个孩子能长成一个畸形模样未必真就不是周景帝的责任。

  就他平日吃的那些仙丹能是什么好东西?连他自个儿的身体和脑子都给毁成这样了,影响到孩子很不可思议吗?

  再正常不过了。

  保不齐那基因都已经畸变了。

  只可惜那个孩子,投在谁家不好,偏投生做了他的骨肉。

  还有贾元春也是,费尽心思伺候那么个糟老头儿一场,到头来却是这样的下场,着实是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若非怕太过引人注目,周景帝只怕是能当场处死她。

  不过如今这般也未必就比死好到哪儿去了,凭她生下来这么一个怪胎,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在冷宫里能熬到几时那都得看她的命。

  猛然想到原著里贾元春的结局,单若泱不由就顿了一下。

  暗道或许私底下被处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到时候只说她因丧子之痛想不开自尽了,旁人也并不会起疑。

  谁曾想,却还真叫单若泱一语成谶了。

  才进冷宫没两日的功夫,宫里就传出来消息——贾元春在里面上吊死了。

  至于究竟是自个儿上吊的还是被迫上吊的,谁也说不清。

  当然了,也并不会有什么人去为她追究真相。

  旁人听闻此事顶多不过感慨一句“没那福气”,可对于荣国府来说,接连这样两个噩耗足以将他们击溃了。

  回想前些日子,贾元春坐着八抬轿辇风风光光回家省亲,俨然一副宠妃派头。

  那时她们还在畅享肚子里那个孩子、畅享着美好的未来、光明的前程……而今才过去多少时日啊,一晃眼竟就阴阳两隔了?

  王夫人呆愣了好半晌,似是魂儿都被抽走了一般,冷不丁爆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元春啊!”

  竟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全无丝毫形象可言。

  已然上了年纪的贾母更是嘴皮子哆哆嗦嗦老半天没能蹦出一个字儿来,只两行浑浊的泪不断涌出,蓦地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当即便软绵绵地倒在了椅子上。

  一屋子人登时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查看才知晓是晕了过去,随即便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闹哄哄的一群人全都追着老太太进了屋子,一转眼偌大的厅里竟只剩下王夫人还在凄厉哭嚎,身边除了一个周瑞家的再无旁人,就连贾政也满心满眼只有老太太。

  肝肠寸断的哭声饱含绝望痛心,一声一声敲打在众人的心头,令人也情不自禁跟着鼻子泛酸眼眶发热。

  然而,站在内室的王熙凤却对此无动于衷,甚至想要发笑。

  并非因那点仇怨而幸灾乐祸,纯粹就是对王夫人同情不起来。

  当年将青葱水嫩的姑娘送进宫里究竟是图谋什么还用说吗?

  那时怎么不心疼小姑娘家独自一人去那吃人的后宫艰难谋生?

  怎么就不曾想过可能遇到的危险?

  难不成还天真的将皇宫想象成什么温馨平静的地方了?

  向来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巨大坟场,底下不知埋藏着多少尸骨呢。

  王夫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风险,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将孩子送了进去。

  既是如此,眼下再说什么悲痛什么伤心也就大可不必了。

  自己的选择罢了,怨得了谁。

  正在这时,外面的哭嚎声猛地戛然而止,而后就听见周瑞家的惊惶大喊,“太太晕死过去了!”

  于是乎,才给老太太扎完针的太医又只得马不停蹄地去抢救下一个。

  “元……春……”缓缓张开双眼的贾母不禁再次老泪纵横,嘴里呢喃着贾元春的名字,难掩悲痛的双眼里却又似乎流露出些许茫然无措。

  对于贾元春这个孙女她是抱有极大期望的,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就是孙女出人头地、当皇妃生皇子,而后拉扯着家里往上再走一走。

  元春便是她的希望,是荣国府全族的希望。

  而今,这份希望却在一夜之间破灭彻底。

  叫她该如何是好?

  难不成只能眼睁睁看着家里继续没落下去?

  目光在床前的几个子孙身上一一扫过,随后,下意识又看向一旁的三春姐妹……

  因是生下“死胎”又是自尽而亡,贾元春甚至连一个葬礼都没有,只不过一副薄棺被草草埋了。

  当然了,周景帝自是不肯叫她进妃陵的,不过就是在荒郊野岭随意找了块地儿罢了。这样一个结局委实叫人唏嘘不已,得知消息后荣国府众人自是难免又伤心了一场,却到底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私下里悄悄给她多烧了些纸钱。

  就在这事儿过去没多久,甄家全族终于也被送到了京城。

  因证据确凿的缘故,审讯并未花费太长时间,前后不过短短五日就出了判决。

  除了罪大恶极的甄应嘉斩首示众以外,余下女眷充作官奴、男子则全部流放至边关,结局最好的大抵就是他们家老太太了。

  念其年事已高,又曾奶过自己,周景帝并未判她的罪。

  只不过全家上下都遭了难,唯一的亲儿子还被判了砍头,这搁在哪个老太太身上能够承受得住?

  判决结果出来当日,老太太当场便蹬腿儿饮恨西北了,竟是比她的儿子死得还早。

  一直提心吊胆密切关注此事的单子润,直到甄应嘉人头落地之后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未曾牵连到自己。

  可悬在头顶上的刀子挪开之后,冷静下来的他终于意识到——他的钱袋子已经没了,也没了那源源不绝的美人可供他驱使。

  显然,再想走先前的路子去拉拢大臣是万万行不通了。

  “怎么办怎么办?”单子润焦躁极了,整个人就跟那没头苍蝇似的。

  “主子不是一直想要拉拢武安侯府吗?”

  “李贵妃废了、单若水那个蠢货跟人家闹掰了、单子鸿那个废物蛋子整天就知道缩在他的龟壳里不敢露头,我还上哪儿找关系去?”

  “主子何不直接去接触老武安侯呢?”

  单子润叭叭叭抱怨没完的嘴巴顿时就被黏住了似的,神情很是不自在。

  他自是不好意思说的,每每看见老武安侯他就开始发憷,总觉得那老头子一身血腥杀气可怕得很,别说到人家跟前去威逼利诱一通了,就是正常说说话他觉得自个儿都能磕巴。

  不明就里的小太监还在尽心尽力地劝说:“中间能搭桥的一个都指望不上,主子可就别再迟疑了,万一被人抢了先可怎么是好?眼下甄家已经彻底废了,唯有拉拢到武安侯府的支持才能给予主子足够的底气势力,到时候……”

  “兵权在手,便是直接逼宫也不叫难事儿。”

  单子润心动极了,犹豫许久,终于还是一咬牙,“这就去武安侯府!等等,记着准备一份厚礼。”

  正在家里跟孙子下棋的老武安侯听见来人通传,眉毛都未曾动一下,似是早有预料一般,只平静地说了声“请”。

  对面的李恒不禁轻笑一声,“四处蹦跶这么长时日,可算是有胆子找上门来了,看来甄家的覆灭对他的打击很大啊。”

  这话若叫单子润听见了怕是又得吓死不可,自以为隐瞒得很好的秘密结果竟人尽皆知似的。

  “跳梁小丑罢了。”老武安侯轻蔑道。

  “祖父肯见他,莫非是选中他了?”

  “那个奶娃娃死了,眼下还能有谁比他更合适呢?”

  李恒不由点点头,“既没本事又没胆子,脑子也不见得有多大点儿,的确是个极好的人选。”顿了顿,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却到底比不得屁事不懂的奶娃娃好。”

  老武安侯这时才略微撩起眼皮子瞧了他一眼,漠然道:“就凭他,本侯可不觉得他比奶娃娃强多少。”敏锐地听见脚步声渐近,他便摆摆手叫孙子先行离去了。

  “老侯爷安。”一进门,单子润便行了个晚辈礼,而后又叫太监送上精心准备的厚礼,强忍着心里的惧意笑道:“久仰老侯爷威名,晚辈早已想亲自上门拜访,却苦于无甚交情不敢冒然,今儿可算是鼓足了勇气,叨扰之处还望老侯爷勿怪。”

  这姿态摆得可谓是极低了。

  老武安侯甚至都未曾起身行礼,只淡淡道:“六皇子请坐。老头子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还请六皇子原谅则个。”

  “不敢不敢。”单子润连连摆手,道:“老侯爷为大周朝戎马一生方才落得一身暗疾,晚辈哪里敢担得起老侯爷的一礼呢,您只当我是家中晚辈看待便是。”

  很快,丫头便端了茶上来。

  老武安侯只捧着茶盏细细品味,偶尔回应几句对方的话,却绝口不肯主动牵起话题。

  本就心怀惧意的单子润愈发不自在起来,尤其每每对上那双平静冷漠如枯井般的双眼时,莫名总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都说老武安侯当年是个嗜杀的,战场上砍人如同砍西瓜般利索,真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狠角色。

  近距离接触下来就知道这话是一点儿不夸张,便哪怕是行动迟缓腿脚不利索了,也仍旧是一身肃杀之气,冷冰冰的毫无温度,就像是一柄行走的人形兵器。

  又灌下一碗茶后,单子润终于是按捺不住了,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晚辈很是仰慕老侯爷的本事,不知可否有机会能常来贵府,与老侯爷学习学习?”

  老武安侯睨了他一眼,淡笑道:“老夫除了打仗杀人以外什么都不懂,六皇子要跟老夫学习,莫不是想当大将军带兵上战场?”

  单子润噎了一下,讪笑道:“学学兵法也未必就要上战场,谋略这东西,搁战场上能够大杀四方保家卫国,搁朝堂上亦能有一番大作为。”

  已经是皇子了,还能有什么“大作为”?

  “六皇子倒是个有抱负的。”老武安侯终于放下了茶盏,目光直视他,“老夫一辈子直来直往惯了,不喜欢那扭扭捏捏的,六皇子今日前来的目的老夫已然知晓,既是如此咱们便也打开天窗说亮话。”

  “咱们武安侯府的三皇子已经是没了希望,如今支持谁也都一样,关键只看利益二字罢了,就是不知道六皇子究竟能舍得给点什么。”

  原以为还要狠狠费一番功夫的单子润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这般顺利,当即忙道:“铁帽子亲王如何?当然,若老侯爷还有其他什么想法便只管开口!”

  只管开口?那你怕是不肯给。

  老武安侯低头露出一抹冷笑,嘴上却道:“还请六皇子记住今日所言。”

  这就成了?

  单子润有些发懵,回去的路上两只脚都仿佛踩在云端似的,飘飘忽忽,软绵绵的,莫名有种“天选之子”的膨胀感。

  殊不知,人家在他背后又是如何讥笑他的。

  “白瞎了那么大一颗脑袋。”管家都觉得有些不忍直视了,可别提有多嫌弃呢。

  老武安侯忍不住嗤笑起来,“说到底还是应当感谢上头坐着的那位,若非碍着文武百官的意见,他只怕连个正儿八经的先生都不会给皇子们请。”

  “头回见着防儿子防到这地步的。”管家止不住地摇头。

  “对于大周朝来说是灾难,对于咱们来说却是再好不过,若有机会,本侯倒是想亲自好好谢谢他。”顿了顿,老武安侯面色一正,思忖道:“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吩咐下去,加大量。”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