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果真不负所望,翌日下午就传来了好消息。

  再没过两天,耿国忠就成功到王子腾的手底下成为了一名新兵。

  当然了,虽则单若泱说只当个无名小兵卒就好,什么特殊对待也没有要求,但王子腾这么精于算计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拿这话当真。

  是小兵不假,却绝不是无名小卒,而是跟在王子腾身边的一名小兵,也可以称之为亲兵。

  旁人不知其中内情,见此情形也都只以为是王家哪里来的穷亲戚罢了,虽不见得有多少怨言,不过对这个空降而来的人看不起、不服气却也是人之常情。

  这就不是单若泱会去管的了,她只负责将人弄进去,剩下的一切都得靠他自己。

  军营那种地方人虽多,环境却相对简单得多,绝大多数人都是凭本事说话。

  你有真本事旁人就服你,哪怕你空降成为最大长官。

  倘若耿国忠连这么简单的状况都无法顺利化解,那就只能说明他是个没有丁点儿真本事的废物蛋子,烂泥扶不上墙还硬扶什么。

  将人送走之前单若泱就说得很清楚直白,也完完全全就是这样做的——只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但绝不会插手。

  事情办妥之后,单若泱也信守承诺给了王熙凤一份谢礼。

  “先前听玉儿偶然提及,只道琏一奶奶为人很是好学,这些年一面忙着管家里外操持,一面还在不断努力识字,不知如今学得如何了?”

  王熙凤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回道:“我……民妇蠢笨,不似林妹妹那般聪明伶俐,小小年纪便已能够出口成章吟诗作对,民妇至今也不过才勉强识了几个常用的字罢了。”

  “嫁人之后家里家外都靠着你一个人操持,又要养孩子又要照顾男人又要孝顺老人,这种情况下还能够抽出些时间来学习已是极其不易,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说着,单若泱看向一旁的风铃。

  随后就见风铃取了一部厚重如砖头的书来。

  接到手里,单若泱就开始低头翻找什么,叫面前的王熙凤忍不住开始心慌手抖起来。

  难不成长公主要考她学问?

  她指定是一问三不知啊!

  一瞬间,她仿佛终于体会到了贾宝玉被他老子考学问时的感受。

  难怪他每每都浑身战栗直冒冷汗呢,怎么能怪人家孩子胆小如鼠?被考学问真真是太可怕了啊!

  也不过就是几息的功夫,单若泱就翻到了她想找的那一页那一句,抬头却见王熙凤一脑门子的冷汗,当时人都懵了。

  “屋子里很热吗?琏一奶奶怎的突然出了这么多汗?”不应该啊,她从来不会在生活上委屈自己,屋子里冬暖夏凉可谓四季如春。

  “是……是民妇天生怕热……”王熙凤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看得出来是很努力想要笑的。

  这怪异的表现看得单若泱是丈一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也没多想什么,很是体贴地吩咐了一句,“去端一碗凉茶来给琏一奶奶。”

  说罢又对着王熙凤招招手,“你过来瞧瞧这一句话,可认得全?”

  王熙凤嘴里泛苦,只恨不能转身夺路而逃。

  然而,借她个胆子她也不敢。

  正满脑子寻思着一会儿该如何应付呢,入目那一行字却令她愣住了。

  取息过律,视情节定罪,最重可至斩立决。

  还不待想明白,“斩立决”三个字便已叫她下意识一哆嗦。

  “看来你是识得这些字的,却可知其意?”不等她作答,单若泱便露出一抹冷笑来,“琏一奶奶的印子钱放得可谓是风生水起,想必高额利息收回手里时得意极了吧?可真真是条一本万利的生财之道呢。”

  王熙凤一脸茫然,“可很多人都在放啊,这不是合法的吗?”

  京城里那些达官显贵之家的老爷太太们,其中有不少人私下里都会拿私房钱去放贷,并非某个别两个特例。

  正是因为知晓这一情况,王熙凤方才没有任何迟疑地接下了这份“活计”。

  也正是多亏了这条生财之道,这才勉勉强强将荣国府维持至今,否则便是她将嫁妆全都搭进去也不够这一大家子的豪奢生活。

  听罢她这话,单若泱就无语了,指着“取息过律”四个字,“律法这东西,最忌一知半解,别随意打哪儿听一耳朵就觉得自己懂了。”

  大周朝律例规定民间允许放贷,但年利率最高不得超过百分之十一,否则便是犯法。

  而据她所知,民间的印子钱鲜少有合法合规的,大多利息惊人,年利率高达百分之七八十的比比皆是,是朝廷所规定的数倍。

  再狠一点的,利滚利到最后,利息十数倍、数十倍于本金。

  实在是骇人听闻,跟抢钱又有什么区别?

  会去借贷的要么是被逼无奈的穷苦百姓,要么是那做生意周转不灵甚至赔了个精光的商人……总之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群,无一例外必然都是家里叮当响了才会选择借贷。

  大多目不识丁的贫民百姓,就更别想着能算明白利息这回事儿了,急吼吼的又稀里糊涂的,等着摁完手印儿再后悔已经晚了。

  利滚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还。

  这句话当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卖血卖肉都赶不上利息暴涨的速度,极有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那笔高额欠款。

  想豁出去赖账?那纯属是做梦。

  能有闲钱去放贷的哪个又是好惹的?对方总会有无数种法子逼债。

  到头来卖儿卖女卖老婆,弄得妻离子散也未必能还得完,不知多少人被逼绝望选择自我了结,亦或是带着全家人共赴黄泉求个解脱。

  那些贵老爷富太太数钱数得心花怒放,或许未必知晓底下的人是如何去收债的,或许心知肚明却也不以为然。

  这种人血馒头不该继续放任,吃人血馒头的也的确该罚,但“法不责众”这句话却也并非空穴来风。

  单单是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就不是一个小数目,更何况还有京城以外的全国各地呢,能干这事儿的个个非富即贵,真要将这些人全都处置了……说实话,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完全没有任何可行性。

  思来想去,除非等到将来她成功上位,抓几个典型狠狠处置,再直接从律法上严禁“民间放贷”,开设“国有银行”。

  当然了,可行不可行的现在也暂且只能先自己瞎寻思寻思,指望周景帝是不可能的。

  单若泱暗叹一声,淡漠的目光看向王熙凤,“你究竟从中收取了多少利息你自个儿心里最清楚,对比着瞧瞧够着什么样的刑罚了。”

  “斩立决”三个字牢牢吸住了王熙凤的双眼,一时面色惨白两腿发软。

  扑通一声当场就跪了下来,“民妇并不知晓朝廷有明确的利息规定,求长公主饶民妇这回罢,民妇这就回去将外头的本金收……不不不,余下的本金民妇也不要了,全当是为过去无知的自己赔罪,还请长公主高抬贵手放民妇一马!”

  单若泱沉吟片刻,道:“此事便是本宫给你的谢礼,不过你也得答应本宫,从此往后不得再放印子钱。”

  王熙凤登时大喜,连连拍着胸脯保证绝不再干这事儿。

  反正一个省亲别院已经叫她捞着了不少钱,荣国府的管家权她也不打算要了,男人已经是那副鬼样子,还想叫她往家里搭银子?

  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手里有那样一大笔积蓄捏着,养她自己和巧儿还有平儿三个人也尽够了,弄几个庄子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不叫什么难事,印子钱不放也罢。

  “另外,本宫希望你每天都能坚持施粥。无论你究竟是否知晓底下的人都是如何去收债的,总归那些人的灾难也都是因你而起,每天坚持施粥与那穷苦之人全当是为你自个儿恕罪了。”

  “也不要求你过多,粥只需最普通的米来熬即可,再配上一个粗面馍馍,每天一个时辰到点即止,花费不了你太多。”

  按照这种标准,一年下来也未必能用掉多少银子,倘若自己弄庄子种的话花费就更少了。

  王熙凤未曾多犹豫,当即满口应承下来。

  她是不信那阴司报应一说的,否则也不敢那般为所欲为,之所以应承得这般痛快不过就是碍于长公主之命罢了,而非为了什么恕罪。

  这一点她不说,单若泱心里也有数。

  不过无所谓,她怎么想不重要,只要她能将这事儿做了,对于生活极度贫苦的百姓以及那些乞丐来说从中获得的实惠总是真实的。

  “本宫姑且信你,希望你别叫本宫失望,否则……”

  王熙凤心神一凛,忙道:“民妇糊弄谁也万万不敢糊弄长公主,一会儿回去民妇就打发人去采买,明儿一早就开始!”

  单若泱点点头,又道:“倘若你果真信守承诺将此事办好了,日后本宫还能有其他差事交给你,也算是叫你吃上一回皇粮。”

  王熙凤登时大喜过望,再顾不上什么害怕了,人还在马车上就已经开始摩拳擦掌铆足了劲儿想要好好表现表现。

  一则是好奇长公主口中的皇粮究竟是怎么个说法,毕竟她一个妇道人家也当不了官,上哪儿吃皇粮去?

  一则无论差事究竟是什么,能够由此搭上长公主总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皇族。

  “奶奶……”

  冷不丁一声轻唤将王熙凤从兴奋中拉了回来,转头却见平儿的脸色难看极了,顿时心头一跳,“你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鬼样子?”

  平儿看着她,欲言又止,直到她再三催促方才开了口,“奶奶可还记得这桩买卖是谁交给您的?”

  “一太太,怎么了?”王熙凤显然还没能反应过来,或许本能并不愿意将自己的至亲想得太坏。

  然而平儿却是旁观者清。

  “出于姑侄情分,一太太将一条生财之道分享给奶奶本也不算什么,可一太太分明是那样爱财的一个人,却为何自己不再做了?又不是肉太小不够分,至于要选择自个儿退出‘谦让’奶奶吗?”

  王熙凤愣住了,好半天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是怀疑她知晓其中厉害,故意坑害我?不可能!当初我才嫁进贾家,与她也还算情分深厚,她何至于要如此坑害于我?”

  “奶奶再仔细想想,她告知你此事时究竟是什么样一个当口?”平儿叹了口气,笑容讥讽,“那会儿正是她将管家权交给奶奶之后。”

  “我还记得当时是奶奶才接手过来,因太过震惊苦恼于荣国府的真实底子,无奈之下只好求助到一太太跟前,也正是那一回,一太太将这条生财之道告知了奶奶。”

  综合种种来看,王夫人显然很清楚地知晓印子钱高昂利息背后的风险,是以在王熙凤接手之后,她那么爱财如命的一个人也还是果断选择了抽身。

  要说她是为了坑害王熙凤倒也不至于,只不过当时荣国府公中的财物早已被她掏得差不多了,得叫王熙凤有法子能将那一大家子的表面光鲜维持下去才行,这条“生财之道”无疑是最好的法子。

  王熙凤是彻底懵了,可无论她怎么找借口安慰自己,到头来却也还是不得不承认平儿的分析有极大可能是真的。

  否则根本无法解释这么多巧合。

  “可真真是嫡亲的好姑妈!”王熙凤怒从心起,只恨得牙痒痒,满眼的狠厉之色着实叫人心惊胆寒。

  显然,凤辣子这是当真记恨在心里了。

  “省亲别院采买的大头已经差不多了,余下那点蝇头小利还不够我跑腿的辛苦钱,我也是时候该大病一场了。”

  搁在先前她看在捞了那么多钱的份儿上勉强还能辛苦一番好好帮着操持这个省亲别院的建造,可如今她都恨不得要将王夫人生吞活剥了,再想叫她卖力,门儿都没有!

  况且荣国府的管家权也是个大问题,单凭那一大家子的豪奢作风,多管着一日那都是在割她的肉。

  眼下少了印子钱那么一个巨大的进项,她是万万舍不得了。

  当家奶奶固然风光,却还是银子最好。

  更何况她那又算哪门子的当家奶奶呢?

  有点事儿还得去跟她那好姑妈请示,活脱脱就是个管家婆子罢了,还是自掏腰包倒贴的那种。

  越想,王熙凤便越觉得恶心得慌。

  合着嫁妆补贴了进去、杀头的风险也冒了,到头来却连真正当家做主的资格都没有,竟是叫那毒妇坐享其成了。

  “这个老虔婆实在是欺人太甚!”王熙凤这会儿是真恨毒了,磨着牙怒道:“给我仔细盯着那老虔婆,叫我抓着把柄非得叫她知晓知晓厉害不可!”

  当天夜里王熙凤果断就“病”了,急急忙忙叫了太医过来,自是怎么也查不出个缘由的。

  可她就是一脸有气无力地只道身上虚得很,站一会儿就开始两腿发软浑身哆嗦。

  太医查来查去头发都快薅秃了也没能查出点什么毛病,难免怀疑她是不是装的,只是见她表现得如此真实却又不敢下定论了,最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摇摇头叫另请高明。

  不知内情的其他众人一听这话还只当是病得太严重,一时又到处请太医请大夫,来回折腾了好几天也不见好转。

  “上回琏一奶奶还中了邪险些不行了,难保这回不是又……要不还是找和尚道士来瞧瞧?”

  贾母一想也是,便连连点头立马打发了人去找。

  可惜,本来就是装的,任凭能耐再大当然也都是治不好她的。

  就这么折腾了好些日子,眼看实在没法子了,贾母这才提起了管家权一事。

  原是想交给王夫人的,可她一听这话立马就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都已经享清福这么多年了,哪里还能有那份能耐啊?况且还有个省亲别院要盯着呢,难免精力不济。”

  贾母哪里能不清楚其中的猫腻儿,听见这番推辞不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不过“省亲别院”四个字到底还是有用的。

  只见她沉思片刻后淡淡说道:“那就叫迎春她们几个一起来管吧,小姑娘家也是该学学管家之道了,赖嬷嬷在旁帮衬着。”

  言下之意也就是打算掏她自己的私库来暂且支撑了。

  王夫人听着难免肉疼,在她心里早就将老太太的私库当成了宝玉的,多消耗一点那都是在割她的肉。

  可要叫她自掏腰包来应付这一大家子的吃喝那她就更千万个不情愿了。

  一个省亲别院恨不得要掏空她的家底儿,如今正一门心思琢磨着从哪儿再弄些回来补贴呢,绝没可能再往外掏。

  平儿格外注意了些,冷眼旁观这对婆媳的言行举止就知晓她们必定是清楚内里真实情况的,偏这么多年以来还能装着个没事人一般尽情享乐,对她家奶奶的困境不闻不问。

  当真是叫人心寒。

  知晓果真不曾冤枉了她们,王熙凤也就彻彻底底死心了。

  “打今儿起但凡我再补贴进去一个铜板,我王熙凤的名儿便倒过来念!”

  有这银子当真不如拿出去施粥,好歹人家吃了她的粥还知道要感恩呢,那一叠声的吉祥话儿别提多好听了。

  哪像这一家子狼心狗肺的,割了肉贴在她们身上都不会记她丁点儿好。

  天气愈发炎热起来。

  一众嫔妃的省亲别院都已先后竣工,接到底下呈上来择日省亲的折子,周景帝这才恍然,好不容易从脑子里扒拉出来这件事儿。

  没法子,捞银子捞得太不亦乐乎,以至于他早就已经忽略了这叫“省亲别院”,是给嫔妃回家省亲用的。

  “既然如此,那就……三日后罢。”周景帝随口就划拉出来一个日子,全然不管如今这般炎热的天气是否合适。

  挺着大肚子的贾元春也只好认命。

  虽说嫔妃的轿辇不至于晒到大太阳,但温度却丁点儿不会有变化,哪怕是放着冰盆也难以抵挡那份闷热不适。

  等好不容易到达被命名为“大观园”的省亲别院时,她那脸色早已差得不能看了,不断渗出的汗水和油已然将精致的妆容毁了个彻底。

  着实狼狈。

  “娘娘……”王夫人愕然,赶忙追问,“娘娘可是身子不适?快快进去歇歇。”转头立即吩咐请太医。贾元春看着面前自己朝思暮想的亲人们,不禁流下泪来。

  亦不知其中究竟有几分高兴几分委屈苦涩。

  到底也还是贾母有眼色,虽红着眼有一肚子话想说,却还是忍住了,麻利地打发人送来热水。

  等着清洗干净换下了身上黏糊糊的衣裳后,贾元春这才感觉舒适多了,又经太医确认肚子里的孩子没什么事儿,一家子上下可算松了口气。

  “娘娘这肚子尖尖的,跟当年我怀宝玉时一模一样,一瞧便是个男孩儿。”王夫人喜滋滋地说道,俨然已经沉浸在“皇子外祖母”的美梦中了。

  贾母的脸上也露出笑意来,连连点头表示赞成她的话,又问,“如今月份大了,娘娘的身子可还好?”

  “老太太不必担心,这孩子是个乖巧的,从来也不怎么闹腾人。”贾元春双手抚着肚子,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来。

  又问了问老太太和王夫人的身体状况,而后便迫不及待问起了自己的亲弟弟贾宝玉。

  “宝玉他……”王夫人登时就红了眼眶,哭道:“自打那块玉丢了之后,他便仿佛换了人似的,再不似从前那般灵气,真就像是没了魂儿一般。”

  贾母也难过极了,哽咽道:“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偷了玉,至今都未能找得回来,我可怜的宝玉竟变得像木头人似的,整日里呆呆傻傻的真真是叫我操碎了心啊。”

  先前回回进宫王夫人总是对其中具体情况含糊带过,以至于贾元春到现在才知晓,顿时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连忙吩咐人去将贾宝玉带进来。

  很快,穿着一身大红色打扮极其华贵喜庆的贾宝玉出现在了眼前。

  低着头才一踏进门就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娘娘万福金安。”

  “快走近些叫我瞧瞧。”

  贾宝玉依言上前,乖乖的任凭贾元春拉着他上下左右瞧了又瞧,自己的一双眼睛却始终低垂着不曾乱瞟。

  贾元春又问了几句浅显的功课,他也一一对答如流,只再往深了些便磕磕巴巴不太行了。

  完全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学识水准。

  不过有了跟三皇子的那档子事儿,他要想走仕途实在是难了,学识差一些对他来说反倒也还算是件好事,省得空有满腹才学却只能眼睁睁接受那残酷的现实,非得逼死个人不可。

  贾元春心下惋惜,好在这么长时间过去她也已经接受了现实,这会儿倒是不曾有太多想法,仍旧言笑晏晏。

  谁想一抬头却看见老太太和王夫人正满脸悲痛地看着贾宝玉,顿时还有些发懵,“我瞧着宝玉这样不是挺好的?举止有度,言行有礼,多乖巧听话的一个好孩子啊,哪里就呆呆傻傻了呢?”

  她是不太懂她们口中的“灵气”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她瞧着宝玉可一点儿不像个傻子,说话做事都很有条理分寸。

  真要说,无非就是木讷些罢了。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缺点,她反倒更喜欢这样规矩乖巧的孩子,太活泛就意味着容易闯祸。

  贾母和王夫人也无法形容出那份缺失来,只在那儿默默垂泪,看着贾宝玉的眼神满满都是心痛可惜。

  对此,贾宝玉其实早就已经习惯了,但心里的难受却丝毫不减。

  他从不觉得自己究竟有什么不妥,偏老太太和一太太每每看见他就是那种眼神,莫名就给他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好似如今的他并不是真正的他,至少不是她们所喜爱重视的那个他。

  仿佛他不过只是个鸠占鹊巢的外来人,满满的迷茫不解和负罪感令他愈发不敢也不愿面对她们。

  原还想在跟这个亲弟弟说几句话,可眼看这样一副场景,贾元春也无奈极了,只得叫他先行出去。

  目光在屋内的一众女眷身上划过,不禁问道:“怎么不见薛家表妹和林家表妹?”

  不至于说大家都要来接驾罢,可关系紧密的亲戚家有这样的喜事,来凑个热闹不也是人之常情?

  本意是想岔开话题,谁曾想这话才刚问出口,老太太和王夫人这对婆媳的脸色又齐刷刷变了。

  贾元春莫名就眼皮子一跳,“难不成又出什么状况了?”

  先是王夫人支支吾吾说了与薛家之间的矛盾,而后贾母也含含糊糊地带过林家,所表达出来的意思皆是一样的——关系破裂了,且十有八/九难以修复。

  听罢,贾元春的眼前真真是黑漆漆的一片,双手抱着肚子满嘴苦涩,内心更是茫然至极。

  先前说好给她帮助的李贵妃如今已经变成了李答应,整天备受折磨正艰难求生,过去这么久了也不见皇上开恩,更不见武安侯府出手拉扯一把,可见是彻底废了。

  没了这个人在中间,她要想获得武安侯府的帮助谈何容易?

  上回她还听见六公主提起六皇子呢,显然,人家也正盯着武安侯府这份助力,指不定都已经黏糊上了。

  这样一个局面下,她的家里人却还能将至亲都给得罪了,真叫她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她可不信老太太和一太太都没有那份心思,否则何必送她入宫?

  既是有心之人,却为何这样扯她的后腿?明明她在宫里已经那般艰难。

  苦熬多年方才出了头,硬生生忍着恶心伺候那么一个老头子,好不容易有了……

  想着想着,贾元春不禁悲从中来,当场泪如雨下。

  “娘娘?”

  贾母和王夫人都呆了呆,不知究竟是怎么了。

  只听贾元春哭道:“都是一家子骨肉亲戚,本该同气连枝互相帮扶的,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啊?”

  因着身边有众多宫人在,很多话她实在没法子明说,只得言语隐晦些苦苦相劝。

  “老太太和一太太且听我一句,想想法子将两家的关系修补回来罢。”边说,手还在摩挲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婆媳两个瞬间也明白了什么,齐刷刷沉默下来。

  许久,只见贾母抿抿唇,声音低沉道:“娘娘放心,玉儿终究是我嫡亲的外孙女儿,哪里能说断就断呢。”

  紧随其后,王夫人也表了态。

  当然了,她也就是应付一下,心里头压根儿没觉得有什么可能。

  若是为了薛家的银子,那还不如想其他法子来得实际呢。

  对真实内情一知半解的贾元春还觉得稍稍安心下来,摸着肚子也露出了笑脸。

  而在一旁的王熙凤却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儿,暗道肚子里是男是女都还不好说呢,便是个男孩儿,能不能平安长大也都还是未知数,当娘/的想得倒是挺多。

  太阳还未落下,宫人便已在催促着回宫。

  一家子难免又是执手相看泪眼,依依不舍地告别。

  临上轿辇之前,贾元春忍不住回头又再次看了一眼建造奢华的大观园,叹了口气,劝道:“日后再不必如此铺张浪费,中规中矩不出错便差不多了,这样的奢华委实大可不必。”

  听闻这话,贾母略显诧异地扭头看了一眼王夫人,顿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等着贾元春的仪仗队才将将走出视线,她便冷冷地笑了一声,“还胆敢两头糊弄?可真有你的!往后每个月我与你轮流进宫。”

  与此同时,在衙门里忙碌一天的林如海终于是解脱了。

  正急不可耐的想要往家中赶,哪想没走两步就被人给拦了下来。

  “姐夫请留步。”

  循声望去,来人赫然正是单子润。

  林如海心中讶异,简单与其寒暄两句,便问道:“六皇子找我所为何事?”

  只见单子润笑容亲近,道:“前两日我才找着一位擅长淮扬菜系的厨子,不知姐夫可否赏脸上家中小酌一番?”

  林如海心中的疑虑愈发深了,面上却从善如流,“既是如此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又转头吩咐小厮,“回去告知公主一声,便说我去六皇子府上了,用完晚饭就回。”

  “是。”年轻的小子麻溜儿拔腿就跑了。

  上了马车,单子润不禁戏谑道:“不过是在外头吃一顿饭罢了,姐夫就连这也要提前向三姐姐禀明?当真没看出来姐夫竟还是个惧内的。”

  “惧内”一词与其说是调侃,但搁在这男尊女卑的时代却更多是讥嘲的意味。

  身为弟弟,这般“调侃”姐夫可不大合适,不像是个正常有脑子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六皇子是傻子吗?显然并不是。

  是以,大抵也就是别有用心。

  思及此,林如海的脸上适当流露出些许尴尬的神色,又似强行挽尊般解释道:“公主体贴,素来关心我罢了。”

  单子润就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嘴里却叹道:“人人都想娶公主当驸马,却哪里知晓其中的不易之处呢。”

  这话就更不合适了。

  这时,林如海几乎已经完全确定这人必然是别有用心之辈了。

  接连的试探是出于何种目的?想看看他是否对长公主有所抱怨不满?

  若有,那这人又想干点什么?

  林如海心生好奇,想看看这人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遂也就认认真真演起了戏。

  嘴上连连说着“能娶金枝玉叶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诸如此类的话,笑容却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苦涩、言不由衷。

  许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接下来的路程单子润并未再提及单若泱,只与林如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朝堂上的事。

  等到了六皇子府上时,林如海才发现今日的客人除了他以外竟还有卢靖嘉。

  这就更叫人纳罕了,难不成这位六皇子是想通过姐夫和妹夫将手伸进吏部?

  宴席是早已备好的,很快满满一桌子美酒佳肴就呈了上来,三人推杯换盏聊得倒也还算热乎。

  不过林如海始终不敢掉以轻心,一直在注意控制自己别贪杯,能不喝就尽量不将酒杯往嘴边送。

  酒过三巡,就见单子润突然拍了拍手,笑道:“咱们这样干喝酒怪无趣的,恰好我新买来的几个舞姬还不错。”

  话音未落,就见十来个衣着清凉的美人莲步轻移款款而来,伴随着一阵浓郁的幽香。

  手里抱着琵琶、古琴等乐器的美人坐下便开始奏乐,余下者则已摆好了姿势,随着乐曲翩翩起舞。

  手握酒杯的林如海不禁愕然。

  这位六皇子竟想对着自己的姐夫妹夫使用美人计?

  这是怎么想的?未免也太荒谬了!

  怎么想的?自然是以己度人了。

  在单子润看来,做驸马就注定矮了女人一截,在家里处处受制不说,连个睡小妾的资格都没有,实在是可怜得很。

  反正这种日子若叫他去过,他是万万难以忍受的,真就是一点儿都没有了男人的尊严。

  同样身为男人,他打心底便觉得自己的姐夫妹夫必定也都是一样的。

  毕竟有谁会不喜欢左拥右抱妻妾成群呢?这才是男人该过的日子啊,区别只在于敢不敢罢了。

  再者说,有他生母的言传身教,美人计俨然已经成为他最信任最善用的手段了,通过在一些大臣身上的试验结果来看,就更给了他无数信心。

  这会儿见林如海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些舞姬,全然不知他不过是在发呆的单子润脸上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容。

  等一舞结束,他便冲着那些美人招招手。

  美人们很有眼色,立即来到三人身边坐下。

  还不待美人挨着自己的一片衣角,林如海顿时就像被雷劈了似的一蹦三尺高,竟远远儿地逃了出去。

  “姐夫?”单子润惊呆了,旋即想到了什么,笑得满脸暧昧,“姐夫别慌,出了这个门便再无任何人知晓这件事。”

  林如海连连摇头,“不成不成,叫你姐姐知晓非得揭了我的皮不可。这顿酒我怕是无福消受了,这就先行告辞。”说罢头也不回地溜了,活像后面有鬼追似的。

  既然已经知晓了单子润的意图,他自然也没了在这儿虚与委蛇的心情,有这功夫不如早早回家陪陪公主和玉儿。

  极其恋家的林如海这一走,单子润的脸霎时就冷了下来,又见一旁的卢靖嘉也是满脸排斥嫌弃地连连摆手躲避那些女人,这心情就更不好了。

  无往不利的美人计怎么就在自己的姐夫妹夫身上铩羽而归了?难道公主们就这般可怕?会吃人不成?

  瞧瞧都将驸马们压迫成什么德行了。

  实在想不通的单子润烦躁地挥挥手,将美人们全都喝退,转头看向卢靖嘉,意有所指道:“妹夫应当知晓我的心思,我亦知晓妹夫的,不如你我一人齐心协力互帮互助?”

  卢靖嘉又不傻,哪里还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

  自打当日知晓他的心思起,这人就有意无意暗示过好多回了,但每每听见却仍旧显得那般刺耳。

  他满心不敢有半分亵渎之人,在这个人的眼里仿佛变成了一件可以随手打赏的货物,毫无半分尊重。

  低垂的双眼里是瘆人的冷意,抬头的瞬间却化为一片平和,什么话也未说,只对他举起酒杯。

  单子润见状顿时大喜,举起酒杯与他的轻轻一碰,随后仰头一饮而尽,笑得无比畅快。

  彼时,回到府里的林如海却是一脸苦哈哈,对面是严阵以待的一大一小。

  虽不曾叫那些女人沾着一片衣角,却奈何女人们身上的香味儿实在太浓了,难免就带了些味儿回来。

  他才一脚踏进门里,那味儿便已经钻进一大一小的鼻子里去了,霎时不约而同掉了脸子。

  “父亲……”率先憋不住的就是小姑娘,那眼睛都红了,“公主这么好,你怎么能辜负公主?若是……若是……我不会原谅你的!”

  单若泱倒是没说话,但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却仿佛藏着无数把刀子,随时要将他凌迟似的。

  “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