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的话,那妇人犹豫着稍稍提起裙子,露出平日掩藏在里面的双脚。

  鞋面是蓝色碎花的,鞋头很尖,看起来十分怪异,整只脚塞在那绣花鞋里便也只有小小的肉肉的一团。

  单看这尺寸,还只以为是小孩子的脚,哪里能想到这已经是一个头发灰白的妇人了。

  周景帝也是第一回看见小脚女人的脚,既新鲜又好奇,盯着打量了好半晌。

  直到看得那妇人都臊红了脸忍不住想要逃离时,他这才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的确小巧玲珑。”若这双脚是在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身上,他定要亲自上手把玩把玩才好。

  这话他是没说出来,但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遗憾和蠢蠢欲动实在叫人难以忽视。

  单若泱不禁冷笑,暗道一会儿你若还能有这念想便勉强算你厉害。

  于是,她就转过头去,给那妇人使了个眼色。

  那妇人的脸愈发臊红得厉害,眼神里满满都是显而易见的羞愤和抗拒,但她的动作却并没有过多迟疑,当下便坐下开始脱鞋子拆裹脚布。

  她家母亲便是这样一双脚,等轮到她时,母亲原是不想叫她吃这份苦头的,毕竟身边越来越多的人都不缠了,便也不算多出格。

  只奈何父亲是个酸秀才,死活非要给她缠这三寸金莲。

  甚至扬言,若母亲不愿为她缠足,便叫她们母女俩一同滚出家门去。

  万般无奈之下,母亲还是只能亲手替她缠上了。

  哪怕早已过去了半生,那段痛到恨不能立即死了才痛快的经历却仍旧忘不掉。

  每每多走一步、多站立片刻,脚下钻心的疼就会再次带她回忆起那段可怕至极的经历。

  所以她的几个女儿和孙女再没有过一双小脚,她打心底希望有朝一日“三寸金莲”能够彻彻底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不要出现。

  是以在长公主的人找到她向她说明来意之后,她并未多想就一口答应了。

  即使女人的这双脚绝不能给丈夫以外的男人看见,否则便是不守妇道,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即使很可能会得罪了皇帝老爷,一不小心小命就该交代在这儿了。

  无论如何她也还是想要来这一趟。

  因为她是个女人。

  这么想着,心里仿佛就生起一股莫名的勇气来,在帝王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前就快速利落的拆掉了裹脚布。

  露出来一只畸形的、扭曲的、可怕至极的脚,伴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

  整个脚背往下折,弯成一个扭曲的弧度使其高高拱起,乍一眼看过去只见一根大拇指,其余四根脚趾头却似乎凭空消失了。

  难怪方才穿着鞋子时看来肉乎乎圆滚滚的一团,也难怪那绣花鞋的鞋头会如此尖。

  屋内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被这只脚给死死锁住了,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满脸震惊,震惊之余又眉头紧锁面露不适,显而易见的恶心排斥扑面而来。

  单若泱从前在网络上看过照片,可纵然早有心理准备,这一刻却还是感到如此触目惊心。

  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暴起,汗毛倒竖头皮发麻,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几欲作呕。但她仍坚持不曾移开目光,仍死死盯着那只姑且勉强还能称之为脚的“三寸金莲”。

  铺天盖地的愤怒憎恨和不忍刺激得她双目通红,猛然惊觉嘴里一股腥甜弥漫,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嘴唇已经被咬破了。

  “这……这是什么?”周景帝震惊极了,指着那只脚脱口道:“人怎么会长出猪蹄来?”

  那妇人瞬间流出眼泪来,下意识手忙脚乱地放下裙摆,脚拼命往里头躲藏。

  可很快,她却又再次将其缓缓提起,将整只脚袒露在外,神情羞愤欲绝,目光却异常坚定。

  而单若泱听见他的这句话却忍不住当场冷笑出声。

  看啊,怎么会有正常人觉得“三寸金莲”美呢?

  “父皇忘了?方才儿臣还说呢,这就是再标准不过的三寸金莲啊。”

  “三寸金莲竟是这般模样?”周景帝满脸不敢置信。

  他对于三寸金莲其实很陌生,也不过是最近才听那些大臣夸怎么怎么好,想象中是小巧玲珑惹人怜爱的模样,正寻思着哪天派人出去寻摸寻摸有没有那拥有三寸金莲的美人儿呢。

  却哪想……这就是那些文人口口称赞的美?

  太荒谬了!

  周景帝不由对自己的那些大臣产生了严重的质疑。

  一时又忍不住怀疑,莫非这就是那群文人与众不同的审美?

  对此其实单若泱也始终怀疑。

  要说是真心觉得好看吧,她觉得除非是心理不正常的人才会有如此畸形扭曲的审美。

  可要说纯粹只是为了那些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心思而故意编造出来的谎言,偏又还有人煞有其事地总结出来小脚的七美——形、质、姿、神、肥、软、秀。①

  又有小脚美的七个标准广为流传,正所谓瘦、小、尖、软、弯、香、正。②

  除此之外还有人特意总结出来的玩法足有几十种之多——闻、吸、舔、咬、搔、脱、捏、推……③

  真真是拿三寸金莲玩出花儿来了,一些文人甚至凑在一处拿着绣花鞋作酒杯使用,依次传递品味……呕。

  单若泱差点忍不住真吐了。

  或许她还是见识少了太片面,有些人不过就是披着文人外衣的死变/态罢了。

  眼下的展示还未结束。

  当妇人抬起脚露出脚心,呈现出来的景象却更是叫人倒吸一口冷气。

  除大拇指以外的其他四根趾头通通都折在脚心处,原本该一头一尾的脚趾和脚后跟竟首尾相连,紧紧靠在了一起。

  许是这一伸直腿离得愈发近了些,那股子难以言喻的臭味霎时扑鼻而来,刺激得周景帝脸色泛白连声惊呼“后退”,竟当场趴在床边呕吐起来。

  妇人被吓了一跳,慌忙收起脚跪下请罪。

  单若泱冷眼看着周景帝狼狈的模样,心中莫名快意。

  趁着一屋子奴才都在手忙脚乱地伺候那位受惊过度的帝王,单若泱无声摆摆手,示意妇人赶紧穿好鞋袜。

  等周景帝漱口好几遍终于舒缓了些,再抬起头来时正巧就看见风铃送着妇人匆匆离去的背影。

  怒火就这么堵在了嗓子眼儿,忍不住恶狠狠瞪了眼自己的这个女儿,咬牙切齿道:“你可知罪?”

  “儿臣知罪,着实万万没想到会令父皇受惊。”单若泱很干脆地认了罪,面露愧疚自责道:“儿臣见父皇似很支持缠足,不忍心父皇被那些个酸儒蒙骗方才出此下策,没成想……事实真相竟如此惊悚刺激,确是儿臣的疏忽,还请父皇恕罪。”

  周景帝总怀疑她是故意的,但她却又表现得如此诚恳,一时倒叫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沉默片刻,淡淡说道:“朕知晓你此行的目的,不过缠足一事不能如此浅显看待考虑,内里还有很多东西是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能理解的,不要再添乱,朕与大臣们自有思量。”

  男人们那点见不得人的阴谋罢了,当谁不懂呢。

  单若泱暗自嗤笑,面上却是一副懵懂无知的表情,皱着眉说道:“儿臣是不懂这里头还有什么深层的考量,儿臣只是实在不忍那些无辜的女子再去承受这等非人折磨,更不愿看到将来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宝贝女儿也被如此祸害。”

  “况且,儿臣其实也是有为父皇考虑的。”

  “为朕?”周景帝不解。

  就见她面色微微泛红,似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嘟囔道:“父皇显然也无法接受三寸金莲的女子吧?一旦您又下令推行缠足,那将来您还想不想纳美人儿了?”

  “今儿您下了缠足令,等十年以后新长成的一批青葱少女个个就都是三寸金莲了,到时候您可怎么办呢?上哪儿挑选合心意的美人儿去?”

  “再等三五十年之后,如今宫里尚且还算青葱水嫩的嫔妃也都该老得走不动道儿了,到时候可就真无人能够伺候您了,您又该怎么办呢?”

  周景帝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等十年之后就六十出头了,正常人那时哪个还会想着去找新鲜水嫩的小美人儿啊?

  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活到那个时候又究竟还能不能行都还尚且不好说呢,更遑论还有什么三五十年?

  但周景帝不同啊,他坚定地追求长生不老,并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到。

  单若泱这一下可谓正挠在了他的痒痒肉上。

  光叫他亲眼看一看三寸金莲的模样可不成,还远不足以动摇深处那一层政治考量。

  可谁叫他如此贪花好色且又坚信长生不老仙丹的存在呢。

  既是如此,她就完全可以顺毛儿捋了,从他自己的切身利益出发,不信他还能不动摇。

  果不其然。

  这番话说得周景帝直接就愣在了原地,而后还当真拧眉开始思考起来。

  追求长生不老甚至是想要成仙,究竟图个什么?

  说穿了不过是想要更好地、尽情地、肆无忌惮地享受权利地位财富美人儿。

  倘若没有这些,那他长长久久地活着又有个什么乐趣?活受罪不成?

  便是远的不说,十年之后他都要面临没有新鲜美人儿享受的窘境,除非他能打心底接受喜爱那些气味可怕模样更可怕的三寸金莲。

  脑海中不由又浮现出方才的画面,一时老脸扭曲。

  腹内又开始翻江倒海了。

  周景帝慌忙拿帕子捂了嘴,神色极其慌张惊恐。

  一看他这般模样,单若泱就知有戏,赶忙趁热打铁打:“那些文人不过是顾着自个儿那点扭曲变/态的私欲罢了,却全不曾考虑身为正常人的父皇是否能喜爱接受,简直可恶可恨至极!”

  周景帝本能点头附和,险些要害得他将来找不到新鲜美人儿享用,着实可恶可恨至极!

  接着单若泱又说道:“况且不缠足的确能够为平民百姓家中大大减轻生活负担,更不至于因为一口饭的问题而狠心抛弃、残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活下来的女孩儿变多了,民间婚配艰难的问题自然也能够迎刃而解,随之必定迎来新生人□□发增长,如此长久以来咱们大周朝才能兴盛不衰啊。”

  “反之,倘若应了那些大人的建议下达缠足令,日后个个女人都像方才那位妇人一般……据她所言,平日她连正常站立都无法坚持太长时间,被人轻轻推撞一下就会栽倒,简直比弱不禁风还要更甚。”

  “莫说作为一份劳力为家中减轻经济负担,她甚至连最基本的家庭内务都做得比正常人更缓慢艰难。搁在那些大人家中自是不显什么,一个个都家财万贯奴仆成群的,女眷只需在家绣绣花打发时间罢了,可搁在平民百姓家中却是一个极其严重不容忽视的问题。”

  “叫儿臣说,那些大臣根本就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单若泱轻嗤一声,目光一闪,接着愤恨道:“他们为着自个儿那点子私欲置百姓困苦于不顾便也罢了,可他们实在是万万不该陷父皇于不义!”

  “百姓们又不会知晓其他,他们只知命令是父皇下达的,怨也只会怨恨父皇罢了。儿臣虽不懂太多大道理,却好歹也知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知晓‘得民心者得天下’。”

  “到时候顶在最前头被骂被怨怪的是父皇,可父皇又何其无辜?明明父皇也不喜欢三寸金莲。反观那些真正恨不得全天下女子都是一双三寸金莲的罪魁祸首,倒是躲在父皇背后心安理得。”

  从他最爱的美人儿,再到他最放不下的权势地位,每一下都捏在了他的咽喉之上,令他打从心底就不由得开始连连退怯。

  承担了这样巨大的风险却得不到任何好处不说,反倒还会失去他的小美人儿、极可能引发民怨,实在是桩天大的赔本买卖,简直赔得裤衩子都丢了。

  至于说更深层次的那份顾虑……这么多年不曾缠足不也都挺好的?那群文人一个个整天就爱杞人忧天。

  心里已然有了打算的周景帝很会给自己找理由,几乎没怎么迟疑……可以说,打从说起美人儿那会儿他就再没迟疑了,决心很是坚定。

  虽不曾得到什么明确答复,但单若泱知道,这回应当是十拿九稳了。

  这个死老头儿的软肋实在太过明显,只要用对法子,几乎一戳一个准儿。

  至于那些个恼人的酸儒……今儿稍稍上了些眼药暂且还不知管不管用。

  真恨不得将他们全都掰折了脚发配边疆去!

  单若泱步伐轻快地离开了景福殿,身后的奴才则光明正大将奏折抱在了手里。

  宫里本就没有什么秘密,这么长时间下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甭指望还能瞒得住谁,索性也不必再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才将将离了景福殿范围,出宫的路上却见单子玦站在那儿等候着。

  “姐姐。”

  一见着她,少年的脸上便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立即大步来到她的面前。

  单若泱勉强掩去心底的复杂,一如往常般笑了起来,“七弟这是故意堵我呢?等多久了?”

  “若不出此下策,想见姐姐怕也只能亲自找上公主府去了。”单子玦眼神失落,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如今想见姐姐一面是愈发艰难了,果真当初就不该那般轻易放姐姐嫁人。”

  这话可就没法儿接了。

  莫名毛骨悚然。

  单若泱有些不适,不自然地笑了笑,“七弟可有什么事要说?若没有的话我就要先回去了,如今整天都忙得够呛。”说着,指了指后面的那一堆奏折。

  似也勉强解释了为何愈发难得见一面的缘由。

  也不知单子玦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他也不曾多说什么,只瞥了眼便收回视线,专注的眼神仍落在她的身上。

  眼看她欲言又止似当真要离去的架势,他的眼神不由就暗了暗,欺身上前两步。

  突然之间过度亲近的距离让单若泱本能地退后几步,眉心紧拧浑身不适。

  然而罪魁祸首单子玦却反倒委屈了,“姐姐这般避如蛇蝎作甚?不过是有些话不方便叫人听见。”说着,便又稍稍靠近了些。

  不过这一回他却很好地掌握了分寸,压低声音说道:“母后原先的打算姐姐是知晓的,后面那桩意外……如今母后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将目光放在了丞相的孙女身上。”

  “什么玩意儿?”单若泱愕然。

  先是看上了人家的女儿,如今又盯上了人家的孙女?这吃相,未免太不讲究了些,难看至极。

  单子玦无奈道:“母后的意思是说,总归先前的打算也只有咱们知晓,并未外传,如今转头再去聘娶丞相的孙女也并不会招惹什么流言蜚语。”

  “好处是,孙女不比老来女受宠,求娶难度大大降低,可行性较高。”

  “不过成也萧何败萧何,正因为她不比丞相千金的宠爱地位,且身为孙女本身也就与丞相隔了一层,将来所获益处恐怕也远远不及。”

  单若泱忍不住说道:“你们就不能将目光往旁人身上转转?何必只盯着丞相?这件事虽说外人不知情,可你自个儿心里就不别扭吗?哪有姑姑侄女这样来回横跳的?未免太过荒唐。”

  “姐姐当我未曾劝过吗?可母后那里向来就没有我发表意见的余地,她一门心思就觉得将丞相绑上船是最好的选择。”顿了顿,单子玦叹息道:“先前出了那样的事,母后可是气得差点要疯,如今性子是愈发左了。”

  “这可真是……”单若泱都不知该如何吐槽皇后才好了,忍不住按了按眉心,问道:“那你这会儿来找我是为着什么?该不会是叫我替你去跟丞相家提亲吧?”

  “我可告诉你,这忙我帮不了。好歹我也是个知内情的,如今再叫我去我可张不开这个嘴,也太羞耻了。再者说,先前父皇为何突然对丞相千金有了那样的想法难道你们心里没数?”

  “指定是有人知晓了消息,故意在背后捣鬼呢。父皇的态度已经这样明显,这个时候你们还敢上蹿下跳想要绑着丞相究竟是怎么想的?真不怕父皇一怒之下废了你?”

  “不必姐姐亲自去张这个嘴。”单子玦低垂着眉眼,叫人看不清眼底的神色,语气满是无奈地说道:“母后也知晓这个时候不该如此上赶着,是以母后想了个法子……”

  “姐姐在府里办个宴会,届时叫我过去私下与那姑娘接触相处一阵……若那姑娘能够倾心于我,届时由丞相家主动提出来便再好不过。”

  单若泱听着人都傻了。

  仔仔细细盯着他的脸打量了半晌,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有那个资本的,再使点什么小花招儿哄骗一二,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恐怕当真难以抵挡得住春心躁动。

  届时小姑娘跟着家里闹腾……能不能成,但看那姑娘闹得够不够凶。

  至于说周景帝怎么想?反正十有八/九他也不会驳了丞相的面子,要不满要打压要怎么的就随他去罢,只要能将这门婚事定下来跟丞相绑死了就行。

  总归单子玦的情况摆在这儿,要想夺嫡就必须尽一切可能发展党羽势力,躲是躲不掉的,既是如此那自然要选择一个最牛气哄哄最不好惹的作为目标了。

  想的是挺好,可未免过于无耻。

  单若泱噎了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冷眼看着面前这个无比熟悉的少年,浓浓的陌生感再度浮上心头。

  他张口母后闭嘴母后,所有一切都是母后的意思母后的想法,他是无可奈何的。

  可当真是如此吗?

  倘若他真不乐意,眼下也就不会来到她的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了,正如先前那会儿他从不曾出言请她帮忙俘获丞相千金。

  可见他到底还是急躁了。

  虽不知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但如今的他显然急于壮大自身,为此甚至已经隐隐有些不择手段的倾向。

  又或许,其实他从未改变过,只是慢慢展现出来最真实的模样罢了。

  也的确是她自己天真了,一个从出生起就生活在逆境之中的人,周围全部都是恶意……又能指望他的内心能够有多阳光健康呢?

  思及此,单若泱的心情复杂极了。

  沉默了许久,却还是坚定地摇摇头,“这个忙我帮不了。”

  出乎预料的,单子玦对此却并没有露出丝毫不高兴的样子,仍旧笑容温柔亲近,道:“我也就是为了回去好交个差,姐姐不必为难的。”

  “既是没事那我就先回了。”说罢便抬脚欲离去。

  “姐姐可是在躲着我?”

  单若泱顿住了脚步,头也不曾回,云淡风轻地回道:“你想岔了,没有的事儿。”而后径直远去。

  纵然不曾回头,她却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一道仿若即将化为实质的视线。

  如此灼热,如此执拗。

  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单子玦这才收回视线。

  脸上熟悉的温柔浅笑便连弧度都未曾变化分毫,却又仿佛与方才有什么不同,莫名叫人遍体生寒。

  回到永安宫,他便又变成了那个怯生生的皇子,对着皇后低眉顺眼道:“母后恕罪,儿臣未能说服姐姐。”

  “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成?”皇后一脸诧异,言语之中的轻视鄙夷仿佛在无声地咒骂“废物”,转而又不禁冷笑,“本宫先前与你说什么来着?这宫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感情,一切不过都是各取所需罢了。”

  “当初她不得宠,无依无靠便也只得与你抱团取暖,将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毕竟想扒着别人她也扒不上去呢。”

  “而今她转头就嫁了朝廷一品大员,还摇身一变成了世人敬仰、皇上宠爱的护国长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这样一个出身卑微一无所有的皇子自然也就不再被她放在眼里了。”

  “如今你可是信了?知晓了就别再犯傻了,这世上也只有本宫会全心全意帮你谋算,毕竟……本宫也正是那一无所有之人呢。”

  话到此,皇后不禁自嘲一笑。

  “也罢,她不肯帮忙咱们大不了私底下自己找机会。”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本宫知晓你心里看不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但你要知道,有能耐的人才有选择的机会,否则便只能不惜一切抓住任何能够抓住的机会。”

  “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放下你那点可笑的自尊和底线,拼命往上爬罢。”

  单子玦恭敬地应了,心里再无一丝抗拒。

  他的确需要抓紧时间抓住任何机会往上爬,只有爬到了最高处,他才能将那只飞出去的鸟儿抓回来。

  相生相伴的两个人,本就不该分开。

  “好了,你先回罢,本宫去探望探望李贵妃。”

  似笑非笑的一句“探望”,已然赤/裸/裸暴露出了她那点小心思。

  原本李贵妃就是这后宫里最风光的那一个——娘家位高权重,儿子贴心争气,女儿虽骄纵无脑却奈何讨皇上的欢心,便连她自个儿,明明一把年纪的人了却还是能哄得皇上团团转。

  可以说自打那位璟贵妃死了之后,一夕之间异军突起的李贵妃便再也停不下来了,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就牢牢霸占着“后宫第一人”的宝座,便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

  足足被压了二十年,吃过的亏受过的憋屈实在罄竹难书,每每想起来那都是咬牙切齿的恨。

  原还以为除非有朝一日在夺嫡之争中胜出,她方才有一雪前耻的机会,却哪想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单子鸿那个废物!

  光是想想,皇后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每天坚持不懈跑去嘲讽李贵妃都犹嫌不够,只恨不得想去她面前敲锣打鼓表达一下自个儿的心情才好。

  迈着无比轻松愉悦的步伐,盛装打扮的皇后招摇过市,直奔华阳宫而去。

  然而一路上遇见的宫人们对此却早就习以为常,若哪天皇后突然不去刺激嘲笑李贵妃了那才叫奇怪呢。

  彼时,李贵妃却正死死攥紧了贾元春的手,咬牙道:“本宫知晓你心里头怨恨你弟弟那件事,只是事已至此再说什么怨不怨恨不恨也都无济于事,为今之计唯有你我二人联手。”

  “你还年轻,对于皇上来说又还算是正新鲜的时候,只要你能成功生下皇子,本宫和整个武安侯府便都是你们母子的后盾,届时你我二人分别位居东西宫太后,谁也不妨碍谁。”

  这个提议贾元春当然心动。

  她很清楚自己背后的荣国府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家里的男人没一个顶用的,便是她有心甚至有能力帮着谋划些都只能说是烂泥扶不上墙。

  甚至就连“荣国府”这个名头如今也不过是虚的,实际上来说早就该摘下牌匾换成“一等将军府”了。

  而倘若能够得到武安侯府的全力支持,一切自然又不一样了。

  机会不可谓不大。

  但有句话李贵妃说得的确也没错,她这心里头实在是怨恨膈应得要死。

  回想起当日听闻宝玉和三皇子滚到一处的场景,她到现在都还觉得眼前发黑,整个人天旋地转。

  虽说身为男孩儿有些什么风流韵事也不叫个事儿,可坏就坏在宝玉的年纪实在太小了。

  今年才不过将将十岁的一个孩子,这就能跟男人滚到一处去了……委实过于惊吓,荒唐至极。

  更何况这个三皇子如今还这般臭名昭著,又摆明已经被皇上厌弃了,跟他扯上这种关系能有个什么好?

  宝玉将来虽不影响婚配,但正经高门大户是别想了,也只能往低处去寻,还不定能找着个勉强看得过去的。

  这还只是其一,其二更叫人心生绝望。

  便是将来宝玉得以考了出来,皇上却也未必能够不计前嫌,便是皇上不计前嫌用了他,朝堂上那些同僚也未必能够接受。

  那件荒唐丑事足能伴随一身,除非他哪天能得个什么天大的造化,大到足以叫人自动忽略遗忘掉那件丑事,否则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一眼看得到头。

  深知家中其他众人秉性的贾元春,可以说是将全部的家族希望都寄托在了贾宝玉的身上,如此一来又叫她怎能不恨呢?

  真就恨不得想要剐了单子鸿那个畜生,这么点大的孩子倒也下得去手祸害!

  只可惜她人微力薄没那能耐,非但如此,甚至她还不得不承认,面对李贵妃的提议她可耻地心动了。

  正在她百般挣扎犹豫之际,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就见李贵妃笑了笑,柔和的语气充满蛊惑。

  “如今已是到了这个地步,靠他自个儿是不能了,也唯有你这个做姐姐的能够帮他重新立起来。只要你生出儿子成功爬了上去,到时候身为新帝的舅舅、太后的嫡亲弟弟,还怕他没个前程?”

  “多得是人会争着抢着要嫁给他,朝堂之上更是随意安排,想要掌个实权也好,还是想要做个富贵闲人也罢,不过都凭你的心意罢了,总归是能保他、保整个贾家一世安享荣华。”

  贾元春缓缓抬头望向她,嘴唇轻抿,淡淡道:“不愧是贵妃娘娘,您赢了。”

  “这就对了。”李贵妃也丝毫不在意她语气里那点讥讽和不甘,只笑着拍拍她的手,“这天底下哪来的那么多仇啊怨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好了,既是下定了决心那咱们就抓紧谋划谋划。本宫可是得着消息了,皇上‘清净’了这么些日子早已开始蠢蠢欲动,你若能趁此机会悄悄进了景福殿……至少皇上彻底恢复之前的这段日子,你就是独宠,机会大得很。”

  贾元春皱了皱眉,“太医交代皇上一定要安心静养,不能近女色,若是出点什么岔子谁能担待得起?”

  闻言,李贵妃的眼里快速闪过一抹精光,嘴里却仍充满诱惑道:“本宫自是知晓此举难免有些风险,不过你也要想想,平日里皇上健健康康的时候又能轮着你几回?”

  “咱们皇上可从来就不是什么专一长情之人,满后宫比你更新鲜娇艳的花骨朵儿等着他去采摘呢,你拿什么跟人家拼?若得不到足够的恩宠,你又究竟要到几时才能怀上?宫里可是已经许久未曾有喜事了。”

  这倒也是,况且……先前周景帝好好儿的时候,每回宠幸她还都不忘要跟她哭穷呢!

  便是现下想死了那么想要一个儿子,她的财力也不足以支撑几回啊。

  想起这,贾元春便满腹怨念,深感离谱至极。

  “皇后娘娘驾到!”

  李贵妃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忍不住磨牙,“得意便猖狂的小人行径。”

  “皇后娘娘想必有话与贵妃娘娘说,臣妾就先行告退了。”赶紧拔腿就颠儿了,都顾不上看李贵妃究竟是什么脸色。

  她才不乐意掺和这两位巨头之间的争斗,免得被殃及池鱼无辜受难。

  “贾嫔?”在门口碰见,皇后倒也没为难她,痛快地放行之后便踏进殿内,“今日妹妹可还安好?”

  李贵妃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皮笑肉不笑,“有劳皇后娘娘日日惦念,臣妾好着呢。”

  皇后叫了起,自行入座,一双眼睛煞有其事地在豪华的殿内转了一圈,“今儿怎么又不见那两个孩子?好歹你也是他们的母妃,怎的除了头一日六儿来过一回之后就不见人了?还有三皇子也是,终究事情因他而起,他倒是多得清净。”

  三皇子妃和三皇子干架结果一脚将人踢废这件荒唐事实在是世间罕见,早就传遍了,皇后能不知道吗?

  不过是变着法儿地戳李贵妃的心窝子罢了。

  饶是心里明白,也咬死了牙不想叫皇后如意,但李贵妃的脸还是止不住泛起了白,眼底悲痛难以掩饰。

  皇后心满意足地弯起了嘴角,低头摆弄起手镯来,忽而摸了摸自个儿的肚子,轻叹一声,“你说,这算不算是报应?”

  声音仿佛是从天边飘来的,风轻云淡,落在耳朵里却又如此惊耳骇目。

  不等李贵妃作何反应,皇后却已像是没事人一般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莫须有的灰尘,轻笑一声,“作孽在本宫身上的报应已经来了,你倒是也猜猜看,另一桩报应又将何时降临?”

  有那么一瞬间,李贵妃甚至没能绷得住脸上的情绪,一时神色莫测。

  ……

  接下来的几天里单若泱就一直挂念着缠足令一事,等来等去也不见任何动静,唯有礼部尚书为首的那几个酸儒的脸色是一日比一日难看,便知此事暂且是已经告一段落。

  也不枉费她那日嘴皮子都说干了。

  放下心,她这才终于有空腾出手来。

  那日她虽以一番避重就轻的言论将小姑娘勉强安抚好了,但这可不代表她就已经揭过了此事。

  “风铃。”单若泱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轻声嘱咐道:“找个手脚麻利的,去将那贾宝玉身上的玉偷了。”

  “啊?”风铃傻了眼,“公主难道是看上了那块玉?咱们家什么样的玉没有,何必拿他的呢?没得污了公主。”

  就那么一块破石头,也能入得了她的眼?

  单若泱白了她一眼,“本宫另有目的,快去罢。”

  隐约记得原著里头说贾宝玉丢了那块通灵宝玉之后似是变傻了。

  不过叫她说呢,顶多也就算是没了往日的所谓“灵气”罢了,离傻子还差着远呢。

  当然了,荣国府的人未必这般看待。

  一旦贾宝玉的命根子通灵宝玉丢了,整个贾家怕是都要闹翻天,那位老太太可就别整天闲得发慌惦记这个算计那个了。

  况且她总觉得那块破石头邪乎得很,无论是贾家众人对他自带八百米厚的滤镜的疼宠偏爱,还是他与林黛玉之间那份奇怪的牵绊情谊,总之一切都透着股子怪异。

  贾家人还疼不疼贾宝玉是不关她什么事儿,但若是能因此而切断他与林黛玉之间那层莫名其妙的牵绊便再好不过。

  省得他哪天再发疯缠上来,好好一个小姑娘名声都该败坏完了。